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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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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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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弄是一管箫

 

村弄像一管横卧的箫,山野的季风不停地刮,就在弄边开闭如同箫孔的门户,吹出那有抑有扬,幽幽咽咽的乐章。但随时光流逝,有的走远了,有的随清风草露消失了。可是那些夹杂在箫声中的不协和音,总收不起来,挥不出去。尤其那些敲锣声、骂街声、招魂声一平一仄仍然觉得声声在耳,今天随手拾取几个音符借以重温一回故乡情怀。

乐音:锣声

村弄的锣声总是在太阳初升,或落山时响起,“哐哐”过后,便传出大队的旨意。锣那沉陲的铜质似乎退化,那种扯裂刺耳得叫人颤栗的响声散失了威慑力,锣面上的纹理成了平面纹。它成了村里“没手仔”清爽喉咙的咳声。于是大家不听锣声,倒认真听起敲锣人传旨,有时鸣锣封山,有时是鸣锣示禁……随这锣声一次次的敲响,“没手仔”的故事我知道的也就越为深刻了。

听村里的长者说:这位敲锣人在解放前还是国民党政府保安队员。可在解放前夕几声枪鸣为其解甲归田了。那是在他回村看娘的一天清晨,他正在村弄边茅房蹲点,听见几声枪响,自己立刻卸下制服,塞进茅坑。而后匆匆赶到国民党政府县衙交了盒子枪,跑回了家。人家望着这牛高马大的汉子,胆小的可怜,解放后,没计较他原是保安队,也分一份田地给他们孤儿寡母。但人们还常解嘲称其为“连保兵”。

这样的男子汉怎么成为“没手仔”呢?听说也是因为几声枪声铳鸣。那时他近四十岁了,有一天,他和往常一样在田地耕作,晌午时分听到铳声,这一响对他而言不亚于当年让他丢盔弃甲那时刻。于是他便大声吆喝,没料到这一喝竟祸从天降,一只饮弹的野猪闻声冲向了他,他拔脚来不及跑,被野猪拱倒在田里一阵狂咬。还好那丘田是一块小沼泽,他和野猪一同越陷越深,结果被咬断了一支手,保下了一条性命。这一折腾,那刚怀孕几个月从别处转嫁过来的媳妇,挥泪走了。从此成了“没手”。断臂后,他倒是刚毅起来了,不怕得罪人,诸如封山、禁笋等总是一马当先,别人不敢为的,他倒做了。如是得到了大队支书的赏识,就把这面大锣交给了他。他的断臂挂着锣,另一只手挥着木槌,敲得铜锣“哐哐”响。

从此,不论早晨还是傍晚,这锣声一响,整个村弄立刻安静,本来在啼哭小孩也不敢再哭了。后来很多大嫂在哄小孩时,总是说:“没手”来了。听说这一招还挺奏效的。

我对他没有好感,是因为他敲锣批斗过一个受我们小孩尊敬的人。但“冤家路窄”,他被公社招到新盖学校看材料时,我刚好到那所学校念初中,又与其相遇。我那时敢取乐他说:“没手伯”现在不敲锣了吧?他只点了点头,不愠不怒。后因我睡的床架摇的厉害,向他要几枚铁钉,他随即抓了几根,带着锤子来帮我修。他先把铁钉摁在要钉的地方,然后一锤锤打着。那动作不再灵便,没有敲锣利索了。看着,看着,我仿佛又听到锣声,又带我从村弄走了一回,原来这锣声也是乡情、乡音。

乐音:骂街声

吴婶的骂街真痛快淋漓,就如家乡话说的:剥人的皮有如剥洋葱。那清亮丰足的爽音一开喉,几条村弄都听得见。一次,两次地听着,大家不再难为情了,还故意惹她动更大的火,把骂街引向高潮,而后放下手中活,或干脆端着饭碗站在门口听着。大家无不佩服吴婶的胆量和这么多骂街的辞。毒,胜过断肠草;贬,让你连短几截;脏,臭不可闻;下流,只有人为之而无人言及。亢奋时,她还掀襟宽腰。谁是冤家债主肯定只能紧闭门户,若是走出来肯定很难轻易走回家。久而久之,吴婶的骂街声大家都喜欢听,那粗野的话似乎给村里小媳妇们一回回沐浴,羞得一会儿脸红,一会儿痴笑,有的假装难为情,可大门却不关,总爱在厅里踱来踱去,连手里的活也停了。吴婶本来眉目清秀,人模人样,怎么会辣到这程度?

我只知道吴叔个子矮小,背有点驼,家庭出生雇农,又是村里的小姓,竟然能娶上吴婶。后来知掌故的大叔告诉我说:吴婶出生于地主家庭,本来是个小姐,但因其一出世,父亲就去世,到解放那一年她长到13岁,家庭破败了,嫁人时,由于成份不好,只能嫁给雇农出生的吴叔。

吴婶刚嫁到村里时,很是勤快,和乡亲相处都有礼有节。可谁知公社的工作队有事没事总到她家去,后来尽找她家麻烦,大队革小组组长、生产队长都有这劣迹。吴叔种几颗瓜和葫芦总被拔个精光,更难堪的是一天不小心十几只两斤多重的鸭跑到生产队稻田,被生产队长一锅煮了。生产队累活、脏活总是派给吴叔。吴叔一声吭不出。于是吴婶终于爆发了,就在他们吃完鸭的那天傍晚爆发了。那时我11岁。只见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又哭又骂,骂吃了她家鸭的人肚肠裂了,天地有眼,恶有恶报……我觉得吴婶挺在理,这些人该骂。

在这前几天,我们老师布置学生到水稻田去抓糟蹋庄稼的鸡鸭,我们小组抓了五只,结果因是大队长的,就交2元钱全部领回,而吴婶的鸭竟然全部被杀吃了,难怪会骂。骂声虽脆弱,还和着许多泪水,但吴婶终于走出来了,走到弄里,凭一个嗓子从家门走出,走进。吴婶不知是发现了力量,还是一种发泄,以后骂街成为她的主要手段,最后骂街仅把那些臭男人剥得体无完肤,我见那被她骂过的男人总是喜欢做个鬼脸。这以后吴婶家居然闹起了山魈鬼,不是丢东西,就是东西被糟蹋。吴婶无奈举家迁到县城。从此村弄平静得让人觉得泛味了,那些臭男人,走路又摇摆起来。

事过多年,我在县城市场遇到了吴婶,她挑选几块肥厚的秋菊果塞过来,我掏钱,她收下之后,又给添了两块,说是不敢挣我的钱。再三吩咐我要到她家走走,她的声音沙哑的厉害,大概这就是她从村里带出来的。不知吴婶用自己的沙哑声音叫卖是怎么想的。但她做的秋菊果味道果然地道,和她骂街的话一样够味。 

乐音:招魂声

在村弄里我最怕听到的便是那招魂声,不仅声调低沉而缓慢,且带有几分凄凉,听起来毛孔耸然。然而村弄里隔三叉五总有这声音传来。有时在中午过后,有时则是在傍晚。一声长一声短,如芒刺在背。邻居的一位老奶奶大概孙子多,事情也多,常这样叫喊,我们看到她,总觉得有几分阴森,不太敢和她接近。

她的招魂术很多,有时是在小溪边插上几根香火,扯开喉咙在那里大叫一阵。后来得知,那是叫水奶奶帮助其孙子魂灵送回。有时又拔几根牛毛、狗毛、鸭毛,放在其孙子的身上,叫一阵魂魄随声。有时又抱着孙子们的内衣,整条小弄喊叫,“三魂七魄归来”。若是他孙子病情重些,她便在半夜里呼叫,甚至要到村口大声急呼,想把走散的魂魄叫回。夜里我一听到这呼声,仿佛把我魂魄呼走,于是我总是用被子紧紧裹着。常常得满头大汗,但那呼声还是若隐若现。但随我的长大,胆子也大了,不仅敢听,有时也敢看了。我总怀疑这难听的叫声怎么能把魂魄唤回。那魂魄定是非常可怕的东西。

子夜村弄静得出奇,她的招魂声可以无遮无挡四处乱串,四处寻找,所以邻居奶奶选择这时候的确最好,她的许多孙子就在这一声声呼唤中长大了。

食五谷杂粮总会得病,一天,她孙子突然闹腹痛。她情急之中,又拿起了斗,焚起了香,包上孙子的衣服,走到搭起两层楼高的晒谷坪上招魂,呼过一阵,本想把衣服拿回来让其孙子穿上,不小心失足从晒谷坪上跌下,没过多久,就匆匆别了人世。怀里还抱着孙子的内衣。此后便有人说招魂,不该在夜里。

我升了初中、高中,到了县城、省城就读,参加工作,总听不到这招魂声。但我在光怪陆离、花花世界里常有失魂落魄之时,于是我也常学小弄的招魂声呼到“三魂七魄归来兮”,连呼几次。心静气和。而后安然入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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