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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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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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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没和她说再见

碓 房

有本书这样写着,小麦属雌,大米属雄。北方人唱秦腔,喝烈酒,太多的阳刚,故都食小麦。江南人,爱读红楼梦,喝米酒,太多的阴柔,故择食大米。这说法不知对否?
    我的家乡地理位置也属江南,村庄溪流边总有那以水为动力碓房。碓房结构简单,几个石臼,一架水车,几把石锤,以木为媒,把它联系成一个整体。但是每一部件都是极为沉重,就那架水车轴梁,要由20来个青壮丁才能抬到这里。可是三百六十五天,只要有一定水动力,它就能吱吱呀呀转个不停,舂出全村人吃的大米。

当我们稍大了,大概水奶不要我们,便常去碓房玩。望着不停旋转的水车总觉它有数不完的叶片。看石锤忽上忽下鞠躬不停而发呆。有时也总会向守在这里的大人问这问那。记得有一个夏季,太阳晒得太历害,小溪的水也被晒飞了。我们发现碓房的水车像似病重老人,等很久很久才拖一步,我们几位小伙伴便决心沿溪流寻找流失的水,杜绝其余水流。可没走几个钟头便到了水流的尽头,只有一个泉眼在淙淙的流,难怪这溪水这么小。舂米的人不得不用脚力助着水车转。          

小溪水流虽源源不绝,但那简短的流程,不再有什么神秘了,于是我们便更喜欢玩弄碓房中的扇车、水车。听碓房中的故事,扇车摇过很多次,水车踩过很多回,就好象每个大人给我们讲的都是一个故事:村对面山上的公鸡精到碓房偷吃米,后被玉皇大帝知道,派雷公劈死它,变了一块石头。后来我上了初中,还听说某大叔和别人的媳妇在这碓房中偷吃禁果,被抄了家还挂牌游斗。我再也不喜欢去那地方玩。某大叔是村里唯一的复员军人,有文化、有知识,我很崇拜他。可谁知这碓房让他身败名裂。今天,碓房早消失了,就是它遗址也长出了荒草,但是那水车走过的轨迹似乎给村里人生活打上烙印,那公鸡精的故事还没讲完,某大叔好象还没有彻底的平反。

 

八仙桌

 

我想村里的“八仙桌”该是先有名,而后有样,她能得以这仙风道骨的雅称,自然有其超凡脱俗和神秘之处,于是我常看着那斑驳的油漆,许多大小不一的小眼儿发呆,我不仅嗅出了渗透各个小眼儿里发腐的纲常,也捕捉到“驱鸾驾鹤须臾间,飘忽不见如云烟”仙气。

当我颈项卡住偷吃的禁果时,也常端坐于这八仙桌旁,可八仙桌并不坐八个人,总是挤满十二位,而这座位有严格的尊卑长幼排序,于是开席前总有许多的谦让。我自然是坐在中间,因为中间位置一般不排序。席中斟酒要从四个角落从左到右依序进行,只有等坐在第一位的尊者示吃才动筷。敬酒者更要沿着前人的框定依序而敬,若是差错自然认罚。酒席中间还根据性质不同穿插不同规矩:婚娶酒宴中要揭台、开箱、说祝颂词。寿酒要捏寿面诵祝辞,若是丧酒还要大喝一声或拍桌,喝抢力酒等。这些繁杂的程序再加坐在中间的人连伸腰舒筋的空间都被限得极死,一点舒展适宜的感觉都找不到。更叫人难受的是油渍、漏酒不时往身上滴。更哪堪刺耳的唢呐声不绝于耳。散宴时鸣炮,离开这八仙桌,顿觉轻爽,才会道出:快活如仙。

乡野的仙境的确不在这八仙桌,是一阵风,一眼泉,一片云,一壶茶或一支烟。当背负青天爬到坡顶,站在山垭坦胸露腹,随风把衣襟撩起,会临风而呼——我是仙;当大汗淋漓,发现一泉眼,弯下腰掬一捧,透骨凉心,就会扯一边衣角对泉拭汗而道——我是仙;当山路弯弯,烈日当空,一片云遮去阳光,会仰天急喊——我是仙……仙离我们这村夫野老是这么近,但仅一瞬而过,仙又飘忽而去。这种为仙之道多年未曾有缘求得,大概是小城的喧嚣遁离仙迹。然而在一个夏夜,我在朋友家不期而遇仙人的感觉,那的确是在八仙桌旁。是夜我踏一路清辉,冒然夜访友人,还未扣响房扉,便闻扬扬洒洒的箫音,当我欲辨何曲时,似乎又飘飘远去。敲开房门仿佛与什么仙子相遇,见友人一身洁白,宽松得让人“自觉心骨爽,行起身翩翩”,再加上满屋檀香,叫人飘飘欲醉。八仙桌上一幅对联“幽兰诗书味,墨香雅韵久”,完全不是凡夫墨迹,宛如仙姑拂尘点金。一股骑龙遨游的洒脱跃然纸上。

我端坐八仙桌旁,视字墨,呷香茗,熏檀香,仿佛云从脚下生,昏昏进入“从风纵体登鸾车,登鸾车,待轩辕,遨游青天中”的境界。此时我真不愿离开这“八仙桌”。

 

铁铺

 

 村前柿树宽大厚绿的叶子,被几阵风剥脱,枯瘦枝桠缀的是橙色的柿子,伙伴总喜欢攀枝折绿去寻觅那熟透、甜软的柿果。柿树的高大,把我们举得高高的。这时,我们不仅满足了口馋,还能看到村头岔口的暮归牛群,来往人家。时间一长了,我们总会沾着柿子的琼酱,信口唱起那首“呼——呼,挣一头牛;叮当、叮当,挣铁又挣炭”的歌谣,迎来铁匠“海叔”。

海叔头戴狗皮帽,身前挂牛皮兜,又添那高大的身材,活脱脱是西部牛仔和影视中的响马再现,威武得很。他一到来,黑风箱、黑铁炉、黑铁墩、黑铁锤一类东西就在黑房屋里排列组合成铁铺。而后又燃起红炉火,炼出红铁砖,敲出红火花,这和村前的柿树橙柿果一样吸引了我们。于是,铁铺成了我们的好去处。海叔那双手和那嘴总是忙个不停,一手持钳,一手挥锤,放下铁锤,一手又拉起了风箱,然后随呼嗒嗒——呼嗒嗒风箱节奏和大家调侃。我们在这里获知许多爷爷、爸爸没有告诉我们的知识。外村溪流挺长挺宽,游到对岸要好几分钟,也知道铁匠行中谁打的刀最快,谁锻的锄耙最好用。后来也知道“海叔”说来说去原来都是他自己的村和他的师傅、师兄的事。当然也听到一些我们小孩不该听的事。我真佩服他,他把这寄在平时无人问津的荒厝里的铁铺,彭得热闹异常,手里的活还是干得非常利落,一块块有梭有角的铁砖随那“呼——呼”风箱的抽动,在燃烧着炭火的铁炉中被炼红,也失去了刚强的性格。在一阵阵

铿锵有力的锻打声中,又一次次地改变自己的模样,由刚而柔,由方而扁,由扁而成了由海叔随心所欲设计的一块铁板。于是在海叔魔术师般神奇双手的变幻中,毫无个性可言的区区一铁板,经过几番锻炼,竟有了灵性,终于被冠以刀、耙、锤、锄、铲等美名而显示自身的价值。此时,在铁铺的不论是东家还是看客,都流露出几分惊异和赞叹。海叔总是用爽朗的笑声,随意放置好工具而结束了工序。

 海叔的侃谈及爽朗的笑声连同他的碎影被一锤一锤打入刀锄。上山、下地的人们握起刀锄,铁铺里的故事又在延续,在他们反复叨念中,我们知道了村里山、水的许多掌故。八歇坡的一片林海,由于大炼钢铁,几把炭刀、几把锯,就把它们毙在炼钢炉中,燃起当年的雄心、壮志。甚至炼钢厂边几片梨树,也成了陪葬。几座山势较好的山梁,为流沙敛铁被中间剖腹。大跃进的步伐的确很大,就在这僻壤处也留下它的足迹。较之这“大工业”,海叔的铁铺里的叮当声就显得脆弱如丝。

上柿树的活被弟、妹们沿袭了,海叔锻打的刀锄,又翻新了好几遍,当我燃着长辈递来的香烟时,铁铺里叮当声,是由海叔儿子敲出的。虽说东家看客已更名了,但姓氏都没变,这里话题相差无几。我听着、看着,眼前出现的却是锄挖土流沙聚铁,铁又成锄,锄又在挖一个很深邃的土洞,“海叔”已在其中安歇。“呼——呼,挣一头牛;叮当、叮当,挣铁又挣炭”。这歌谣,又和他的儿子相伴了。

 

水 井

 

寨子挑水喝的日子过了很久,直到家家户户都挂了吊滴,才不再挑水。说寨子引水如吊滴的是寨子一个聪明外甥的原创,他到寨子走亲戚,发现家家户户门前或屋后都牵着一条比吊滴管大些的塑料管,依枝傍墙,一直牵到对面山里去,管中能看到水在流动,便与姥姥开玩笑说:“寨子挑水挑累了吧,家家户户都在吊滴”。晃悠悠的扁担把水井中的岁月,挑到寨子的屋子里,哗啦啦地倒到水缸中,全家人一瓢瓢享用的日子仿佛成了过去。然而我回寨子总不忘看看两条田垅边的那两口水井,寨子与井能离得开吗?

寨子的人才没想这个问题,喝着井水,栖居寨子,本来就是这样,根本就没离开过,何必想相离的事?即便现在井废了,但水同样是那股泉,寨子人依然同饮那一穴的水。俗话说:一样奶水一腹子,貌有相差性同根,寨子人同是这两口井养大,水性相同,习性一定相近。

两口井,寨子人通称作水井子,为了区别两口水井子,置在寨下垅边的一口就称作寨下垅水井子。水井子要说是井,只是学着大村庄人的叫法,但寨子人也知道自己这井,只是一个水窟,依着山脚下一眼泉,稍稍挖大些,捡些溪涧里的石头垒个围,围住这些水,就成了井。寨子人知道这土不见饰,石不见凿的井与别人村庄有名有来历的井不能相提,甘愿以“子”屈之,子吧!没什么丢人,大碗称碗头,小碗称碗子,虽说碗子装得少,但够吃够喝正好,名与实符最好啊!

一些村庄的井容下的不仅仅是水,仿佛还有玄机,于是这些村庄井凿哪,取什么名,都要经过一番番一轮轮考究,如是,他们就有了龙井、凤井,镜井、瓶井等等。可寨子的两口小井,没有任何匠心,一切随意到不能再随意,一眼泉水冒出的水量不够喝,用毛竹当管从邻近的泉眼引水注入,放几条溪里抓来的鱼养在其中,只要这水能养鱼就能养人。如是一对照,寨子的井攀不了高贵,附不了风雅,十足的一位朴实无华的村妇。

母不尊,子难贵,喝这样井水的寨子哪还能养尊处贵端风雅,寨子浅显如井,闭上一只眼还能透底,打一桶水全井泛波。寨子中一家有几个碗碟,几张凳子人人都记得清清楚楚,逢喜逢丧要办几桌酒,相助的就能熟门熟路把桌子、凳子、碗筷、酒壶给你凑得好好的。哪家来了客人全寨子都知道,若是来了新女婿,这户人家厅堂就会挤满了人,大人们找个借口,看了就走,小孩们呆呆地瞪着新女婿,双眼像追光灯,新女婿走到哪,跟踪到哪!就连那个傻瓜也懂得擦鼻涕,不再呼噜呼噜地流出吸进。

水井浅小,不能养大鱼,寨子无城无府,自然不能出大人物。但有水就有鱼,有人就有梦,寨子人的也一样夜夜有梦。当然寨子人的梦跟白天里生活差不了多少,他们喜欢在寨门前交流着梦,有的说梦真美,猪脚焖得真香,有的说在洋中田抓了一头好大好大的老鳝,有的说在水井边捡到了好多好多的钱,有的脸红了不好说,大家说你一定又梦女人了。寨门前的老人心知肚明,这些梦他一样样做过,于是说:“我梦到了好几只小狗咬着门坎,一夜炒得不好睡!”狗仔咬门坎什么意思,大家都只是一知半解,只是大人们一听有梦吃梦喝的,就会随即说:他的梦是狗仔咬门坎。

村边的两口井对这些梦,都能容得下,就如对待井边草上的昨夜露珠一般,叮咚一声滴下,也成了井水。然而一个五六岁小孩的梦,这井居然容不得。小孩常背着他父亲下田时挂在身边装泥鳅的竹筒,寨子里人称泥鳅筒,他有时坐在水井边,有时坐在溪涧旁,跟我说了好几回,说他要当海军,我比他还大一两岁,对海军还知道的不多,他说要当海军,我觉得很了不起,寨子里的孩子有说过当解放军,可没一个像他一样能说当海军,他说他知道水井里有几条鱼,而且那一条鱼是头鱼,还说他当了海军这些鱼全归他管,他不让傻子看鱼,但一定让我看。可是没过三天,一个傍晚这个小孩浮在井里,挑水的人发现跳下井,把他抱到井上时,已经死了。虽说井不断有人挑水,人来人往的时差并不长,可就是这短短的时区里,这个小孩走完这一生,在这水井子中转身当“海军”去了。

一个小孩子的海军梦,这井都不让他做得长些,做到长大,这井还能养出大富大贵的梦吗?寨子的人知道寨子的梦只能与井里捞出的日子一样,日夜相继,代代延续。

我不知道井里的水是从哪一天开始没人打捞,但我知道就在没人打水的那一刻,井中的日子永远沉到了水里,并在井中没日没夜地浸泡发酵。如是,如是,井!再也看不见清清亮亮的盘月,满井是青苔,回眸在这里的成了几片漂浮在井上的树叶,几条苇秆。这,还能长出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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