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的补偿

  你，是早春时的花蕾，有时也曾埋怨风的呼唤，雨的彻骨；你，是山岗上的树苗，有时也会撕碎晨幕中的片片暖阳，你，即使如此任性，却也改变不了蕴藏在心底的芬芳、淳朴与善良。

那是多年前我来到深圳后就职的第一所学校。学校并不大，坐落在工业区内，四层教学楼，校舍已有些年岁，但经过五彩颜料的粉刷，崭新的面貌也为校区增添了不少生机。宿舍是在另一栋楼，相距100多米，需穿过校外的球场，再爬上六楼。初来乍到，我很珍惜这份工作，珍惜这份在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的荣誉。想想，一个初一班主任的职位，居然好几十人竞争，备课、试讲、面谈，犹如人生中的又一次大考，这样的机会我怎能不好好珍惜呢？

我的办公室就安排在教室的对面。

开学后的几天里，这个50多人的班级给我留下了最初的印象：他们来自五湖四海，虽然互不相识，但是却都特别活跃、大胆。我起初是高兴的，孩子们活力四射，喜欢接近老师，有事没事围着我说长道短，像一群快乐的蜜蜂，甚至与我开起玩笑。同学之间的打打闹闹更是家常便饭，这与内地学生的内敛、拘谨形成了明显反差。记得我们上学时，见着了老师总勉不了诚惶诚恐，像是做了天大的错事，正等着老师一顿收拾。入乡随俗，我感慨环境对人的改造的巨大能量了。我似乎对这一切也都倍感新奇。然而，后来的日子里，我心头的这份充满喜悦的新意渐渐消磨，直至荡然无存。

以我的理解，不少学生的表现是很对不起他们作为学生的身份的。上课不用心，讲小话，下课骂脏话。课堂本是侧耳倾听的圣地，在这里却很少能找到“聚精会神”“专心致志”的画面。他们的小嘴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无论你讲得多么用心，永远没有他们自己的话题那么有吸引力，始终封不住他们喋喋不休的嘴，非得要来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发泄，才能让这些骚动的心安静下来。

有一次，英语课上，教学处的黄主任来巡视，刚好碰上一个潮州籍的学生正眉飞色舞地与后排的同学闲侃，被叫到了办公室里，不曾想到，主任才说了他几句，他便与主任顶撞起来，还互有推攘，气得主任只好把家长传请过来。

我开始埋怨起这个班，甚至这份职业。

中秋过后，南方的天空越发显得湛蓝，片片白云掠过校园的上空，像轻盈的舞者，顺便捎来些许清风的眷顾。不知什么时候，办公室的门闭上了。推开门，年轻的邵老师正将头深埋在办公桌上。邵老师几乎与我同时进入这所学校。湖北人，圆润的脸盘，白里透红的肌肤，洪湖水般的明眸，靓丽而又文雅，眼角总挂着微笑。还记得她的样子，即便是在生气时，也藏不住内心的和善。就是这样一位敬业、可爱的老师，她一声不吭地趴在桌上，乌黑的秀发无精打采地散落在肩上，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情形。稍后，她微微抬起头，叹口气：“唉！”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唉，没什么。”她摇摇头，只是淡淡地一笑，勉强且无奈。下课了，班上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来到了办公室里。进来干什么？把老师气得还不够吗？我正要发作，孩子们说话了：“老师，别生气了，我们以后改，行吗？”“以后我们不吵了。”有的没有说话，只默默地整理老师桌上的书本。邵老师的眼圈红了，摆摆手，同学们悄悄地退了出去。哎！我该说些什么呢？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也许我与邵老师都怀着同样复杂的心情。

很快就将期末了，我想要离开这所学校，我递交了辞职信，没跟任何一个学生透露，只等着新老师的到来，但终究孩子们又都知道了。“老师，为什么不教我们了？是不是我们太不听话，惹你生气了？”“我们保证以后好好学习，您能留下来吗？”孩子们围在我的桌前，一脸的不舍与自责。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我开始愧疚起来，愧疚我曾粗言批评过的同学，愧疚我曾罚站过的同学，愧疚我一气之下撕碎了学生的本子……一抹残阳撒进我半掩的窗棂，落日的余晖正悄悄敛起它最后的辉煌。起风了，试卷撒落一地，我俯身去捡。“老师，我们来捡，您坐着。”孩子们灵巧的小手麻利地拾起一张张试卷，仿佛是在拾起我失落的心。

“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此后，在我尚未离开学校的那段日子里，孩子们明显地“乖”多了。课堂上没有了吵嚷声、喧闹声，就算是在课间也难以见到孩子们生龙活虎的影子了，他们小心翼翼的一举一动，让我感受到了孩子们抑郁、沉重的心理。

那个下午，放学后，我呆在办公室里改作业，好长时间了，教室里仍还有声响，尽管并不大。我踱步来到教室外，窗户有点高，我踮起脚，朝里看了看，十来个平时懂事的孩子正忙着整理清扫过的桌椅，把它们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教室的地板拖得极干净，窗户的玻璃洁净如洗。我很诧异。我听到了孩子们轻轻的交谈声：“摆好点，老师明天就不会走了！”

我鼻子一酸，还有什么比这群孩子的情感更加真挚呢？还有什么比这最朴素的挽留更让人难以拒绝呢？然而，我却让孩子们失望了，他们的真诚竟没有留住我即将离去的脚步。

多年以后的一天，当我再次路过这熟悉的校园时，瞥一眼我曾经的教室，孩子们稚气的面庞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孩子们低沉的声音又久久回响在我耳边，孩子们那份纯真的补偿永远留在我的心里。

                                                      2019—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