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沅洪
已经两个清明没有回去扫墓了,我惦念着那块坟地。
小时候,每年的清明节,我常常跟爷爷一起,去给爷爷的父亲、母亲、爷爷的爷爷、奶奶扫墓。
墓地是一块又长又宽的山坡,当西晒着,遥望着渐渐沉坠的夕阳,直至黑暗的来临。墓地里紧凑而有序地排列着隆起的坟堆,像一排排灰色的帐篷。“帐篷”有新有旧,旧的连石碑都倾斜了,碑文都模糊了,新的还罩着白色的花圈,只是上面的仙鹤早已不知了去向。它们就这样静卧着,默默地承载着尘世间的悲痛,默默地将一个又一个亲人装进这再也打不开的“帐篷”。
清明节的早上,爷爷把准备好的一小块猪肉放在锅里煮熟,与香烛、纸钱还有几串三寸长的鞭炮一起装在篮子里,篮子里还装着半瓶烧酒。爷爷很郑重的样子,临走时还细细地检查一遍,东西是否带齐了。爷爷提着篮子,我扛着小锄头,提一把柴刀,便出发了。
这样的日子对于爷爷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喜气的节日,再加上爷爷中风后,腿脚不好,他一步一拐的样子,使得空气中更增加了几分凝重。我跟在爷爷身后,回想起爷爷的历史。爷爷四岁就没了娘,曾祖父后来填了房,娶了一个穷苦的遗孀,还带着一个比爷爷大五岁的闺女,就为了活命。后来这闺女就成了我的奶奶。爷爷的继母很贤惠,对爷爷很好,视如己出,全然没有尘俗中后母的凌霸。爷爷也很懂事,六七岁时就知道早起在村里头拾粪肥,母子间从无隔阂。但后来继母也早早去世了,咽气前还紧抓着爷爷的手,放心不下这未成年的孩子。爷爷又成了没有娘亲的人。爷爷对继母的去世非常悲痛,远胜过自己的生母。爷爷的继母就葬在这个山坡上。十六岁的时候,爷爷的父亲积劳成疾,也去世了,葬在继母的旁边,爷爷生母的坟头早在大集体开荒时就毁了。
多少年来,爷爷就在这个山坡上寄托他那份感激而沉痛的哀思。
到墓地大约有1公里的路,七十岁的爷爷拄着拐杖要走近一个小时。尽管他走久了腿会疼,脚底也会疼,但他坚持着不在路上休息,早点到那,似乎是去与久违的亲人见面。到了坟地,便首先把坟前后的杂草割掉,让坟堆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如果坟堆上有凹陷的地方,便在旁边挖点土培上。爷爷说,这就是地底下老人的房子,房子收拾好了,老人住在里面才不会难受。
爷爷逐一在亲人的坟前摆上肉,倒上酒,点上香烛,他边烧纸边对着坟头说话,好像去世的亲人就坐在他的面前。爷爷对着坟头说,记得他们的生育、养育之恩,这一辈子没有报答过,等下辈子吧。爷爷说,自己身体也不好,左边偏瘫,老是脚痛,也许很快,自己也会搬到这里来了……爷爷一边烧纸,一边抹眼泪。爷爷要我给先人们鞠躬,又对着坟头说:“这是我的孙子,你们的后代,今年又来给你们上坟了,希望你们在阴间多保佑他,保佑他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每每听到这些,我总有一种无比的酸楚,似乎与爷爷也相聚无多,也仿佛感觉到在我面前的不是沉默的黄土,而是一个个生命鲜活的亲人。爷爷说:“有一天我死了,也会保佑你的,我会经常在你身边保护你。”
爷爷真的走了,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墓地里又多了一个魂灵。
爷爷十六起开始肩负一家之主的重任。由于个子矮,耕田时,连犁耙都抓不稳,拐弯的时候,往往要用一双手费尽力气,才把犁举过头顶,而普通人一只手就能办到。爷爷的个子始终没有长多少,成年后也不过1.5米。但他很坚韧,不但挑起了这个家,还成了村里的农家里手。
爷爷和奶奶共生育了八个子女,最后只剩下了三个。村里人每天都有埋孩子的,爷爷也是挑着箩筐,一头装着孩子,一头装着石头,泪洒一路的人。
爷爷为了给父亲治病,卖掉了三间房子中的一间。
爷爷六十三岁时中风,从此成了行动不便的老人。
爷爷吃过苦,受过累,也有过太多的无奈……
爷爷带着疲惫终于静静地躺下了!
爷爷的墓就在山坡的顶排,靠近树林的地方。
之后,来到这里扫墓的渐渐地由我和我的父亲变成了我、我的父亲和我的儿子们。
每年清明,父亲照样把肉、酒、杯子、香烛、纸钱装在篮子里,走着这条沉重而熟悉的路。只不过父亲给老人买的花圈更大了,插在老人坟头上悬挂花圈的木条子也更高,更结实了。“老人们出生在旧社会,生活在旧时代,苦一辈子,累一辈子,没享受过一天幸福,却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惦念着一代又一代人,哎!坟头的花圈要扎紧,心中的花圈永不落。”父亲抚摸着爷爷的坟,久久不愿离去。
深圳
2019-0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