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肖志终于停止了无聊地浏览着厂报的动作,抬头有点不耐烦地朝着门口大声喊道。早前门外每隔大约十几秒时间,就传来轻微而有规律的敲门声,声音谨慎却很固执。就像初生的小鼠天性胆小却又忍不住饥饿的折磨,不停地去试探外面陌生的世界,渴望去获得一点食物来填饱干瘪的肚子。
门把手右转又左转了好几下,才好不容易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从门外探进一个灰白头发的脑袋,正紧张地朝里面张望着。
“你是谁啊?有事吗!”肖志不由地带着些怒气说道,看样子又是厂里那个生产车间的工人,跑到厂部来找他说事了。
“你好,肖科长,我是……”站在门口犹豫了老半天的周秀芹,趁没人的时候才鼓起很大的勇气,敲开了劳资科科长的大门。
“把门关好,有事进来说!”肖志粗暴地打断了对方小心翼翼的自我介绍。
周秀芹拘束地赶紧把门关上,望着眼前这个掌管着全厂职工人事和工资的“大人物”,莫名有些激动。
作为一名默默无闻一直奋斗在最底层的车间工人,周秀芹很少有机会与厂部办公楼有什么联系,或许对厂里这个最有权力的地方天生有些畏惧。她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工人,在充满噪音的生产车间工作了整整二十多年。周秀芹的丈夫常年在外地打工,收入也不高,并且一年难得回来几次,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她一个操劳。
痛苦的是,近来她和正处于青春判逆期的儿子矛盾重重,两人争吵不断,想要求换个轻松些的岗位多些时间去开导陪伴他。另一件让她痛苦的事情,就是近两年她经常出现间断性的耳鸣,据医生说这是神经性耳鸣,和她长期工作在高噪音的环境有关。口袋里揣着刚拿到的病历检验报告,周秀芹被迫无奈,怀抱着希望第一次踏上了这栋刚装修好威严气派的厂部大楼。
肖志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似乎有六十岁,面目苍老的妇女,若不是她穿着这身有些油污的蓝色工作衣,真怀疑她是从外面招来的临时工。可是,作为一家在本地很有名气效益不错的国营企业,从来没有从外面招收临时工的政策。那么这个女工的实际年龄应该最多才四十多,还不到五十岁的法定退休年纪。又是一个不甘于现状,想脱离底层生活的“刁民”!凭着多年做在这个位置上锻炼出来的敏感,肖志一直对自己这套善于察言观色的本领很满意,暗暗在心里下了一个定义。
“有什么事吗?”肖志瞟了一迅速做出了判断后,低头无意识地查翻着桌子上的一堆文件,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声。
“肖科长,是这样的……”周秀芹早就听说过天天爱板着一副“棺材脸”的劳资科肖科长的大名,心里不由有些发怵,但还是结结巴巴地做个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以及说明了自己的困难和来意。
“车间工人调动?这个应该是你们六车间孙主任的事情,我这里只负责全厂管理岗位的人事调动。”肖志耐着性子听完周秀芹催眠一样的唠叨,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句话就回了过去。
“可是……孙主任说,车间目前没有适合我的岗位,去年已经帮我申请了调职报告,上交了劳资科。追问他烦了,叫我自己想办法。所以……实在没有办法,也等不得。你看家里孩子不听话,我的病情时好时坏的,你能不能考虑……”周秀芹不由眼睛一红,激动地诉说起自己的困难。
“考虑?全厂一千多人,如果每个人有些困难,都到这里闹,我的工作怎么做?难道你们把我这里当成菜市场吗?可以随便来讨价还价?”肖志冷笑一声回答道。
“肖科长,我不是这个意思……”周秀芹面对肖志随口扣过来的“大帽子”,不由满脸通红地分辨道,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反驳。
“你什么意思?没事,赶紧走吧,我还有好多事要做。”肖志不想再听周秀芹的解释,闻着近身飘来的一股油污味道皱了皱眉说道,并朝她使劲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
“那……我的事咋办?”周秀芹不依不饶委屈地追问道。
“你这个也叫事?”肖志脸色一紧,不满地瞪了周秀芹一眼道。
“这……肖科长,你看,我这个病不是小病,不能耽误啊。”周秀芹急得从身上掏出原本不怎么愿意拿出来的医院检验报告单,放在办公桌上,用几乎哀求的声音道。
肖志轻飘飘地拿起那份病历检验单据,大概翻看了一下。上面医生特别注明了,患者的神经性耳鸣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不能长期处于强烈的噪音环境,要尽快治疗,否则双耳将面临失聪的风险。
“好吧,你的问题我会反映给孙主任,你回去等消息。”肖志随手把单据抛回给周秀芹,依然面无表情地说道。
“谢谢!谢谢肖科长!”周秀芹一听大喜,收起单据,连声感谢倒退着离开了。
“喂!是孙主任吗?你们车间怎么回事,工人跑到我这里闹?谁?那个叫周秀芹的具体什么情况?你要好好处理,不要什么事都往厂部推,希望以后不要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肖志翻了翻去年六车间呈上来的一些报告,确实有周秀芹的调职申请,不过今天才是他第一次查阅。望着刚才被周秀芹踩脏的地板,一块块布满油污的脚印,不由有些恼怒。于是,他拿起电话质问起来,听着对方连声的道歉和恭维,他的心情才好些。
几天后,周秀芹就接到了六车间的处理意见。鉴于厂里没有适合她的岗位,以及她身体状况,决定暂时给她放假两个月,原岗位保持不变。等她自认病情好转,欢迎随时回来厂里上班。
接到通知后,周秀芹两眼无神,没有适合她的岗位?她在心里冷笑一声,就算在厂部招待所做个扫地洗碗的工作,她也愿意!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她的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屈辱感,这就是自己死心踏地曾经为它辛苦工作了二十多年的企业吗?她感觉自己就像一颗废弃的螺钉,要么忍痛咬牙坚持在工作岗位,要么就被人狠心地随手抛弃。
不上班意味着没有收入,儿子今年读高中,一年的费用不少,而为了病情着想,她决定暂时不回到原来那个恶劣的环境上班,等过段时间病情好转再说。当务之急,就是先另找一份工作维持家里陡然高涨的开销。
托上天的福,没想到找工作出奇的顺利,通过一个在菜市场认识的熟人介绍,很快就有了结果,这是近来唯一让周秀芹感到开心的事。工作很简单,就是帮助一户人家做些家庭保姆的事情,对于习惯了吃苦耐劳的她来说,是件很轻松的工作。
雇主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儿女在外地工作,家里是三居室的小户型,布置的简洁而朴素。但是屋里充满了书香气息,正如此处的主人一样,一看就是一个儒雅的学者。男主人叫吕诚,戴着一副眼镜,平时没事就爱好写写画画。而每当看到保养很好,看起来只像四十来岁的女主人,周秀芹内心禁有些自形其秽,自己苍老的倒像五十来岁的女人。好在,夫妻俩都很随和,从来不会刻意为难她。
周秀芹做事麻利主动,把雇主家里打扫的亮堂一片,东西摆放的井井有条。她不但勤快,而且做的饭菜可是一绝,色香味俱全,吕诚两夫妻直夸她,有五星级酒店的厨师水准。每当此时,周秀芹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酒店她从来没有住过,更不知道五星级酒店的饭菜是什么味道。
一个月相处下来,周秀芹就和吕诚一家子打成了一片,完全没有当初的陌生感。吕诚学识渊博,对她也很满意,空闲时就会和她谈谈人生,谈一些企业改革时事之类的东西,还有什么权利和自由。周秀芹听得不是很明白,过后回想起来却有着豁然开朗的感觉。她猜测吕诚应该是一个有身份地位的知识分子,因为经常可以看见准时停在门口车辆,有专车司机接送他上下班。周秀芹很羡慕,她希望儿子好好读书,将来也像吕教授一样,有份体面而高贵的工作。
吕教授,这只是她私底下对吕诚的尊称,毕竟对于他的来历她是一无所知,也很自觉地不去查探人家的私事。
有天,吕诚难得回家早些,帮着周秀芹整理起书房,两人渐渐聊起了家常。由于好久没有找到一个倾听的对象,周秀芹忍不住像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目前的苦闷和处境一一讲给了他听。
吕诚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气愤地拍着桌子说,混蛋!堂堂一个国营企业竟然提拔这样的人来管理,是非不分。没有人性化的管理,工人们谈何忠诚!企业谈何前途!
愤怒的吕诚,身上突然迸发出一股凌厉的气势。周秀芹吃惊地望了他一眼,不禁有些神驰,转而内心有些内疚和感动,自己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辛酸琐事。因为她鸣不平,吕教授才如此大动肝火。
两个月转眼就过去,耳鸣的毛病好转了很多,儿子慢慢也理解了妈妈的痛苦,母子关系在逐渐修复。周秀芹决定重新回到原来的岗位上班,毕竟那还是个“铁饭碗”,离开太久到时不知会生什么变故,她对自己奋斗了快一辈子的企业,已经丧失了原有的信心。
在吕诚家的最后一天,应他的要求,她被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了顿晚餐。
“秀芹,回去一定要好好工作。放心,万事没有过不去的坎,天下还是有讲道理的地方。”这是吕诚临别时握了握她的手,鼓励她的话。感觉手心残留的力量,周秀芹心里很温暖,吕教授真是一个好人啊!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吕诚并没有说一句挽留她的话,只是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不过周秀芹已经很满足了,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从吕教授那里学到很多东西,使她的眼界开阔不少。她决定重新振奋起来,不能让人瞧不起。这是周秀芹内心深处最朴素的想法。
两天后,周秀芹准备了耳塞,穿上了干净的工作衣,八点准时来到六车间报道。
“秀芹,你来了?怎么病好了没有?要不再休息一段时间?放心,我会准假的。”六车间主任孙斌迎面走了过来,满脸堆笑热情地和她打起了招呼。
车间人说,“笑面狐”孙斌对谁一笑,谁就会跌倒,笑得越和蔼可亲,谁下场就越惨。难道自己还要被“放假休养”?秀芹吃了一惊,忐忑不安地问道:“孙主任,我好很多了,是不是我的岗位被人顶了?”
“高!实在是高!这都能猜到,不愧是厂里具有默默奉献精神的优秀工人啊!”孙斌眯着小眼睛,张嘴露出几颗大黄牙,伸出大拇指夸张地做个一个赞扬的手势。
旁边路过的几个工人偷眼瞧着,不禁地向周秀芹露出同情的神色,却不敢作声都低头匆匆而过。
“孙主任,你开什么玩笑?不是以前车间说好了,我随时可以来上班的吗?为什么现在我的岗位被人顶了?你们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吗!”周秀芹脸色瞬间煞白,头脑一阵轰鸣,这种变相开除工人的做法,以前也出现过几次。可是自己并没犯什么严重的错误啊!想起吕教授教导自己,合理的权利必须全力去争取,不能太软弱。
“不行!你们必须给我一个说法!不然我会去厂里的上级部门申诉的!”周秀芹强忍者泪水生气地说道。
“别!别!”孙斌吓了一跳,乖乖!到底有人撑腰,说话的口气就不一样了。他马上收起自己平时用来“唬人”笑脸,靠近周秀芹亲切地说道:“是好事,李厂长嘱咐我说,你来了,就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估计有要紧的事找你谈谈。”
“什么?李厂长?他找我做什么?”周秀芹更吃惊了,厂里最大的领导找自己谈事?老天,不是开玩笑吧?周秀芹感觉今天的怪事真多,而自己却一无所知,一切如陷入迷雾之中。
“去吧,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肯定是好事,记得你可是我们这里出去的人,要为车间多多说些好话。”孙斌又不合时宜地堆起了那副高深莫测的笑脸,不过这次绝对是发自内心真诚的笑,他发誓。
李高升,正如其名,从另外一个濒临倒闭的小厂副厂长,意外地高升到了现在这个欣欣向荣的大厂任一把手。其实一切都要感谢自己的老舅,本市的政法委副书记,为他的事费了不少心血。
舒服地坐在宽大柔软的真皮靠椅上,李高升肥胖的身材几乎全部陷了进去,远看过去就像一堆被黑色皮套包裹的肉馅。
“咚!咚!”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进来!”李高升稍微坐直了一下身体,手指轻轻地敲着椅子边缘说道。
于是周秀芹推开门,穿着一身整齐的工作衣,有些拘谨地出现在李高升面前。
“你是?”李高升瞪着眼睛有些莫名其妙,一个车间工人怎么跑到自己这里来了?内心不由腾起了一股怒火,这是那个车间的?自己堂堂一厂之长,还有空管工人这些芝麻小事?这像话吗?一定要严肃处理这个车间的领导。
“你好,李厂长,我是周秀芹,是六车间的工人,孙主任要我来这里找你。”周秀芹平复了一下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首先打破了沉默开口说道。
“周秀芹?”李高升迟疑了不到三秒钟的时间,立刻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如菊花般盛开,一身肥肉也随之雀跃。
李高升伸手连忙招呼她找个位置坐下,周秀芹有点受宠若惊,望了望豪华的办公室和热情的厂长,既不好意思又有些恍惚,于是依然固执地站着。
“哈哈!你不用紧张,我可不是老虎,很随和的。”李高升打着哈哈地说道。
半个小时后,周秀芹如释重负地离开了,迈着轻快的步伐,朝着楼下的劳资科去办理调职手续。她终于知道,原来吕教授,不,是吕诚副市长亲自打电话,咨询了解了她的真实情况后,破例帮了她的忙,出头为她说了句公道话。她还知道,冷漠无情不作为的原劳资科长肖志已经被撤职了。途中,根据自身的实际情况,她只提了一个稍嫌过份的要求,就是希望能从事做本车间的质检工作。作为在生产一线锻练了二十几年的工人,她对每种产品的工艺和性能了如指掌,是车间有名的模范操作能手,她很自信能胜任那份工作。
她觉得今天突如其来的一切很意外,就像做梦一样带有些喜剧色彩,但她不希望这种梦再次发生。周秀芹忽然记起了吕市长说过的一些话,什么企业要以人为本,管理要人性化,什么企业改革就是要破除独裁主义,要公平公正,让工人要有当家作主的归属感。当时她听不是很明白,现在隐约有些明白。
当走出厂部庄严的大门时,秋天的太阳扑面而来,感觉很温暖,使劲地吸了一口阳光的味道,几个月来深藏在周秀芹心里的阴霾也随之一扫而光。或许生活就是一部悲喜交织的剧场,有时完全不受她控制,但是只要不气馁,黑暗总有被阳光照亮的时候,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