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慢慢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村民觉得非常惋惜和同情,都自发地组织起来为他办后事。邱慢慢仙寿六十二,早年讨了一个外地的老婆,一起只生活了两年时间就跑了,没有留下任何血脉,后来就一直单身。邱慢慢的脚小时候就得了病,炎症造成肌肉局部萎缩,因此行走很不方便,只比乌龟快些,所以大家笑称他慢慢。久而久之就成了他的名字了,反而他的真实姓名没几个人记得。
邱慢慢有一门好手艺,他是一个乡村理发师,所以附近几个村庄的人们基本都认识他。邱慢慢理了一辈子的发,却从不偷工减料,活儿做的极其精细。哪怕脸上落下几根毫毛没刮干净,他都要用剃刀仔细地给你清理掉,然后满意地左看右看,直到自己觉得没问题才收工。村民们有时理完发忘了带钱或暂时不想给,他也大度地挥挥手说,没问题,下次一起给。很多时候,下次他就忘了。即使当事人装傻,还是会在心里暗暗记着他的恩情。而对一些特别贫穷的家庭,他经常免费给那些苦孩子理发。所以,邱慢慢人缘极好,深得村民们喜爱。
邱慢慢喜欢喝酒,喝多就拉起他那把破旧的二胡,吼上几句没几个人听得懂的戏曲。村里的医生劝他少喝酒,因为他有比较严重的高血压。可惜邱慢慢并没把医生的告诫放在心上,或许他觉得人生就那么点有意义的事,如果连这点乐趣都没了,那活着有什么意思?
所以,邱慢慢死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那天他给一个要好的老朋友理发。手里的推剪才剪到一半时,他突然说头有点晕,然后“扑通”一声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手里紧紧地握着陪了他几十年的老式手推剪,很快就去了。
老胡,就是邱慢慢最后一个顾客,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两人无话不聊。邱慢慢走了,他哭得很伤心,一个同样是六十岁多岁的老人,顶着半边没剃完的脑袋趴在地上涕泪纵横。老胡说给邱慢慢办完后事,要去县城理个更好看的头发。
其实老胡早就把邱慢慢的手艺学了个七七八八,邱慢慢还特意送给了他一把全新的手推剪不过老胡有点厌倦几十年没什么变化的“邱式头”,一直想去县城理一个新潮一些的发型。现在邱慢慢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的愿望也会马上实现了。
当天晚上,邱慢慢就已经入殓,那把怎么使劲也掰不下来的手推剪,也一起放了进去。守灵两日后就出葬因为除了几个远房的亲戚,他身边没有任何亲人,所以由老胡操办着他的后事,一切从简。
那时乡村办丧事一直沿袭土葬,死者入殓的棺木摆放在厅堂,点上几盏长明灯,夜晚由亲人守灵陪上最后一程。第一天晚上老胡有些劳累,就嘱咐与邱慢慢同族的两个年轻人去灵堂守夜。一个叫邱树云,一个叫邱向阳,都是二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时值入冬,天气有些寒冷,村里到十一点后全部停电。一夜无事,俩人一起睡在灵堂旁边搭建的木床上,聊着些家常。邱树云不知好歹地嘲笑起邱慢慢几十年毫无变化的“邱式”发型,被邱向阳用脚使劲地蹬了他一下,指了指灵堂,示意他注意忌讳。毕竟在村民的心目中,邱慢慢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老一辈手艺人。夜深了,两人最后给长明灯添满了灯油,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凌晨一点时分,屋外寒风呼啸,灵堂前的防风油灯左右不时地摇晃,挡风口的白色布条发出沙沙的响声。邱树云头靠灵堂方向,睡梦中中他突然看见自己的头发被一只惨白的手握住,然后一根根地被人拔掉,头皮上立刻冒出一片密密麻麻的血点,脑袋如浸在雪水里一般冰冷。邱树云吓得惊恐地大声呼叫,可惜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那只手轻轻地抚过他的头顶,一蓬黑色头发随着疯长,片刻遮住了他的眼睛和脸,长到了胸前。邱树云想努力地睁开眼睛瞧了清楚些,却只能听见耳边传来有规律的“咔嚓咔嚓”的声音,黑色的发屑簌簌而落!一只冰凉的手摸了摸他的脖颈处,然后发出满意的叹息,吹在邱树云的脸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混合着烟草和头发的味道,是邱慢慢!
邱树云蓦然觉得血液聚冷,毛发竖立,大叫一声醒了过来。猛地一睁开眼,赫然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蹲在他的胸前。黑暗中两只绿幽幽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
“啊!”邱树云最终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嚎,一脚用力蹬在邱向阳的大腿上,只听见“吱嘎”一声,临时搭好不太结实的木床轰然倒塌了。
然后只听见“喵”地一声惊叫,朦胧中一只黑黝黝的长尾家猫,窜入灵堂角落里!
树云,你干嘛啊?!邱向阳睡得正香,突然被莫名其妙地踹落在地上,一轱辘坐起来,于是不满地责问道。
原来是一个梦!那只该死的大黑猫!邱树云不安地摸了摸脑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连忙向邱向阳诉说着梦中发生的一切。
瞧你,胆真小!做一个梦都吓成这样!邱向阳撇了撇嘴说道,你说的那只猫是邱叔家养了三年的小黑,与邱叔感情可好。可惜啊,邱叔走了,估计它也想过来陪陪他。邱向阳叹了口气,有点难过地解释道。
那!那!那是啥?邱树云突然结结巴巴地瞪着灵堂里的方向,一屁股坐在地上,抬着床板的手不停地哆嗦着。
啥?邱向阳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顿时嘴巴张开老大。妈呀!两个同时发出一声怪叫,然后立刻甩开两腿,衣衫不整拉开门没命地跑进了寒风中!
灵堂周围的几根蜡烛原本安静地燃烧着,其中一根蜡烛正好被一块木板挡住,一道狭长的暗影落在棺盖边缘,在昏暗中极像棺盖被移开一个位置。此时门外的寒风聚然吹了进来,那支蜡烛也被卷入地上熄灭了。
老胡离邱慢慢家不远,当两年轻人面露怪异之色,冻得浑身颤抖地把他喊醒时,他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脑袋喝骂了一声,胡说八道!然后回家取了几件保暖的衣服,叫两人穿上,带着电筒逼着他们一起回去看个究竟。
一会儿,三人来到了灵堂前,几根蜡烛已经全被风吹灭了,只剩下长明灯在寒风中微弱地跳跃着。关上门,老胡重新多点燃了几根蜡烛,灵堂一片亮堂。两个年轻人一直躲在老胡后面,这时才敢伸长脖子瞧去,然后惊讶地互相瞪着。邱慢慢的棺木,盖的严严实实,根本没有露出一丝缝隙!可是原来他们在昏暗中看得清楚,邱慢慢躺着的棺盖,露出一个狭长略宽的空隙!又联想到邱树云的诉说,以为死去的邱慢慢变成了传说中的“诈尸”,掀开棺盖跑了出来,所以两人才惊吓得连衣服都没穿好,就没命地狂奔出去!
老胡轻轻地敲了敲棺木,又仔细查看着封泥。虽然只有入土那天,才会把棺木用长长的阎王钉钉死棺盖,但是入殓时会在棺盖边缘抹上封泥,以防里面的味道泄露。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老胡于是就教训起两个年轻人来。可惜两人都吓怕了,坚决不守灵堂了。无奈之下老胡打发他们回家去了,自己留下来看守。
这样折腾一番,已经快凌晨两点了,老胡很困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迷糊中似乎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感觉一只黑色的长尾猫悄然出现在灵堂前。然后棺木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仿佛是剃刀片在磨锋,接着又是咔嚓咔嚓之声传来,很像是理发时手推剪摩擦的声音。
老友啊,你要是还是惦记着自己的老行当,今晚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就交给老友,尽快了之吧。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会去陪你的,到时请你重新给我剃个好头,不要剃了一半就撂下老友我不管了。老胡在冥冥之中默默地诉说着自己的心声,紧闭着双眼,泪水顺着眼角无声地流了下来,然后对于外界一切奇怪的声音就失去了感知。
一夜风声萧萧,老胡似是清醒,又似梦中,整夜迷迷糊糊,感觉头沉甸甸的。
清晨,外面起了一层霜雪,老胡翻身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习惯性地活动着胳膊和腿,顺手摸了摸脑袋。他突然怔住了,久久站着不动,死死地盯着灵堂中庄严肃穆的棺木,厚重的棺盖边缘掉下了一些细小的泥土。
“快来人啊!”老胡一激凌,急忙跑出灵堂大呼小叫起来。一会儿就来了好几个乡亲,大家好奇地询问老胡有什么事。
老胡带着他们来到了灵堂,叫两个强壮的中年村民,要他们帮忙移开沉重的棺盖。大家急忙摆手,说老胡犯什么晕,这样不好。老胡大声解释说,邱慢慢身上又件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于是大家用力移开棺盖,老胡探身上前查看。邱慢慢正衣衫整齐地躺在棺中,脸上一片灰白,却很安详。老胡再次仔细地摸了摸邱慢慢的脉搏,他的手冰凉入骨,没有任何生气。
良久,老胡才重重地叹了口气,终于确定邱慢慢真的死了。推剪?老胡连忙看向邱慢慢的右手,那把古旧的推剪正躺在他的身边。唯一不同的就是,邱慢慢一直紧握着它的手已经松开了,似乎心愿已了。
“去吧,把邱师傅的二胡,还有理发的工具都带过来,一起放进去,免得他在那里无聊,也有个念想。”老胡摸了摸有些酸痛的眼睛,对身边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说道。
“咦?胡叔,你的头发什么时候剪好了?标准的邱式呢。”小伙子抬头吃惊地看着老胡的头发说道。
“那个……是我自己按照邱师傅的样式,胡乱剪的。你快去,啰嗦什么。”老胡有点责怪地说道。
老胡习惯性地把手插入口袋,突然一怔,裤兜里一把手推剪冰凉入手。怪事,莫非昨晚真的是自己剃的头?在灵堂感觉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看着呆愣着有点迷惑的老胡,小伙子低声嘀咕道,难道胡叔的臆症病又发了?这已经不是秘密了,老胡一犯此病,就会产生幻觉,陷入迷糊中,并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此时灵堂里陈旧的屋梁上,一只无声的大黑猫,正幽幽盯着邱慢慢的棺木,然后一跃就消失在拐角处。邱慢慢下葬后,再也没有人看见过它的身影,大黑猫从此离奇地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