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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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赤裸着上身，在太阳底下反射出耀眼的古铜色，像马上登上T形舞台，浑身涂满了油彩的健美先生，但与模特健美的身材相去甚远，挺着的大肚子破坏一切美好的幻想，与寺庙里的金身罗汉倒有几分相似，可罗汉是高大威武的，绝不会这般老态龙钟。脚下的解放鞋几个脚趾头顽强地露了出来，头上顶着一个农忙季节才戴着的草帽，草帽向一边歪斜，遮住了半边花白的头发。如此年纪，应该是谨慎地行走，偏偏铜皮人昂首挺胸，右手提着齐胸高的大鱼，鱼尾几乎垂到了地下。他骄傲地提着鱼头，不知是从那条河流里获得的战利品。不停晃动的鱼尾在默契地配合他，告诉路人，你看我的身价不菲。铜皮人就像一个英勇归来的将军，迈着唐.吉诃德式的步伐，一路招摇而过，目不斜视。这里可是闹市，不是乡村野地，任由你不顾形象地光着膀子撒野。路人纷纷侧目而视，有人暗暗谴责他，老而不尊。大多数人露出惊讶，目光落在怪异的着装和黄澄澄的躯体上，思考着现实和艺术的距离，再落在半人高的大白鱼身上，多了一层羡慕:好大的一条鱼！
铜皮人老顾就是这样不顾形象地走进世人的目光里，每天从街头走到街尾，没有人知道他去干什么，或者说没有人会有闲情去了解他干什么，大家只是偶尔的好奇，然后见怪不怪了。那条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大鱼带着老顾着实风光了一把。此后，老顾提着的鱼小了很多，他依然自顾自地行走在街边，气势也弱了很多，半低垂着头，不愿搭理任何人。人们慢慢习以为常，对他的关注也渐渐少了，就是一个怪老头嘛！一个格格不入的怪老头。
今日没有收成，老顾早早回到了家，家门口懒洋洋地趴着一条大黄狗，似乎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大黄狗细长的脚托不起富态的身躯，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花花！老顾放下网兜，威严地喊了一声。大黄狗支愣着耳朵立刻爬了起来，摇头摆尾地走了过去，依旧是一副懒散的模样。老顾亲热地摸了摸花花半秃的脑袋，往地上抛下几条小鱼。花花好奇地闻了闻，然后毫无兴趣地走开了。你个老货！老顾低声骂了一句。花花陪了他十几年，按狗的寿命折算，应该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了。从前那条充满活力的小狗也经不住时间的侵蚀，天天守着破旧的三层小楼，躺在岁月的温床里安度晚年。
二十年前，老顾的三层楼是这块地方最好的风景，在周围一片低矮不堪的红砖房子中显得尤其光鲜，路过的人都伸长脖子不怀好意地窥视着，凭什么？如今，小楼四周都是几十层的高楼，曾经的邻居居高临下地望着已经风韵不在的三层小楼，终于吐出了隐藏在心中许多年的闷气，风水轮流转啊，想不到你老顾也有仰望我们的时候。老顾从不仰望别人，只会自顾自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他袒胸露腹毫无顾忌地走在日新月异的大街上，几十年他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被人劝诫过很多次，老顾依然如故，他沉浸在快要用完的时光里，不为所动。
一阵风吹来，小楼外篱笆墙上的丝瓜晃荡起来，枯黄的瓜蔓发出簌簌声响。老顾坐在丝瓜棚下，拉起了沙哑的二胡，吱嘎嘎的声音有些刺耳，换调时难听的摩擦声，足可以酸掉路人的牙齿。尽管跑调，却不妨碍老顾怡然自乐。声音终于逐渐流畅起来，既不是二泉映月等名曲，也不是一些常见的小调杂曲，却有着金戈铁马的气势，仿佛一匹老马在战场上拼杀。
“爷爷，爷爷！”高亢的胡琴声被几声嫩稚的童音打断，两个七八岁的孩童从瓜棚的角落里钻了进来，满脸红扑扑的笑容。
“嘿嘿，小鬼，快快过来。”老顾立刻抛掉手中的二胡，脸上露出近似谄媚的笑容，裂开漏风的嘴巴殷勤地招呼着。
“爷爷，我想看大鱼！”两个精灵古怪的孩童目光开始在地上的大脸盆里搜寻着。
“看看，这是什么？”老顾返身走进厨房，手里提着两根绳子，绳子下两只橘红色的大龙虾正无助地挣扎着，老顾在两个孩童面前晃悠悠地炫耀着。龙虾放在地上，立刻不服气地张牙舞爪，一副气愤的样子。
“哇！好大的龙虾！”两个小孩惊喜地叫唤一声，老顾在旁边满足地呵呵笑着，然后蹲在地上和他们玩起了龙虾争霸的游戏。
此时正值晌午，空气里传来一股焦糊的味道，越来越浓烈。老顾疑惑地抬起来花白的脑袋，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见一声怒骂在不远处响起。你个仙人，家里快着火了，也不知道去看看！就知道到处晃悠，活了一大把年纪，你咋还不去死啊！早死早脱身，免得害我。一口地道的乡村女人骂街的土语，劈头盖脸地倾泄而来，立刻把老顾浇了个清醒。两个小精灵，一看势头不对，同情地看了看老顾说，爷爷拜拜！然后各自提着一只大龙虾落荒而逃，一溜烟钻进瓜棚里，很快不见了身影。
哎哟喂！老顾连滚带爬地朝厨房冲去，一阵扑腾好不容易把煤气关掉了，但一切为时已晚，厨房里烟气腾腾，差点把老顾熏了个半死。等他满脸乌黑地跑出厨房，他的老伴肖三娘从三轮车上急匆匆地跳了下来，一把抓住老顾一顿好骂。你个仙人！咋没熏死你！就是睡死了的猪也知道翻个身，这么大的人，这点小事也做不好，我的天！肖三娘边说边仔细地上下打量着老顾，顺手抹去老顾脸上黑灰，发现没什么异样，于是怒气更甚。老顾低着头反驳道，我是仙人，死不了，嘿嘿！
我呸！仙人都在天上，你咋还不上天？天天呆这里，祸害我！三娘把三轮车上没有卖完的蔬菜用力往地上一放，骂骂咧咧地走进了厨房。死老婆子，脾气越来越大！老顾委屈地收拾好二胡，开始小心翼翼地帮衬着老伴做饭。
老顾有一儿一女，儿子去了千里之外的大都市工作，女儿远嫁到了外地，原来热闹的家庭只剩下老两口过着水火不相容的生活。和小孙儿视频聊天是老顾最期盼的事，可惜电话大都是沉默的，电话连着另一端的世界，老顾觉得很陌生，但丝毫不妨碍老顾对她的热爱。孙儿应该和今天来这里玩耍的两个小鬼头差不多大，老顾只见过几面，每次见面老顾都要叹息一番，原来孙儿长得和狗尾巴草一样快，一年一个样。也许孙儿也喜欢大鱼和龙虾吧？老顾躺在藤椅上默默地抽着烟，烟火在夜色下一闪一闪的，像秋天的萤火虫一样，勾起人们忍不住去捕捉的欲望，可是最终发现留在掌心里的只有空落落的秋风。
今天天气很凉爽，肖三娘起了个大早把菜园子的蔬菜摘了个七七八八，然后吃力地蹬着三轮车朝两里外的菜市场走去。肖三娘很能干，一辈子以贩菜为生，早年的那栋三层小楼就是她起早贪黑辛勤劳作换来的。随着年纪增大，精力远不如以前，肖三娘只能打理好自家的菜园，不再去批发市场贩菜了。新鲜的蔬菜卖相很好，今天运气也很好，肖三娘很快就卖完了一车的蔬菜，眉眼间不由露出满足的笑意，瞧着猪肉佬大军脸上两个铜钱大的黑色痦子也顺眼多了。大军，给我称五斤前腿肉。肖三娘把一张百元大钞拍在案板上。
三娘，这么早就收工啦，今天生意不错啊。大军熟练地切了一块好肉补足秤，然后拿起百元大钞仔细一看，接着脸色一变。三娘，老邻居了，不要开这种玩笑，使用假钞是犯法的啰。啥！假钞？肖三娘吃了一惊，急忙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今天的收入。三张红色的假钞一字排开在案板上，似乎在嘲笑肖三娘的无知。
那个杀千刀的啊！造孽啊，老娘咒你吃了这顿没下顿啊……肖三娘顿时瘫坐在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嚎，把所有能想到的恶毒的语言都骂了出来。原本嘈杂的菜市场立刻没了声音，大家都被她超大的嗓门吸引了过来，望着肖三娘痛哭流涕苍老的面容，不禁纷纷谴责可恶的骗子。所有商户贩子和买菜的人群，连忙检查起手中的钞票。大家拥挤一团，同情之余都看起了热闹。
不一会儿市场管理员来了，有人报了警，接着派出所的民警也来了。肖三娘连骂带唱滔滔不绝，丝毫不带重复的，把骗子的祖上十八代骂了个遍，若是骗子祖上有灵，估计都得从坟墓里跑出来，狠狠痛打这个不肖子孙，为何要惹肖三娘这个灾星。两个年轻的警察终于看不下去了，大声喝止了肖三娘渐入佳境的咒骂。大概骂累了，肖三娘这才抹了一把眼泪哼唧唧地停了下来。
“三娘，你咋的啦？”不知是谁通知了老顾，他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连出门必戴的草帽也忘了，露出一大片地中海，在阳光下闪耀着灿烂的光芒。
“谁欺负了你！看我不打断他的腿！”老顾勃然大怒，一改往日与世无争的样子。众人七嘴八舌说明了缘由后，老顾瞪着两个年轻的警察说，今天你们必须给我破案，抓住害人的骗子，还我老婆子一个公道。说完，老顾倔强地抓住警车的车门不松手。那边肖三娘的叫骂声又起。两个年轻的警察，眼看这架势头都大了，觉得两个老人确实不容易，于是两人商量了一下，私自凑了三百元钱递给肖三娘说，这些钱你拿去，算作补偿你的损失，你们不要在这里闹了，骗子若被我们抓住，自然会处理。肖三娘立刻停止了哭喊，刚想伸手去接，老顾却窜了过来，一把打开了老伴的手说，怎么能要你们的钱？怎么能要你们的钱？说完拉起肖三娘，强行把她拖离了菜市场。
回到家，老顾被肖三娘骂了狗血喷头，你个仙人！有钱不要，害得我一大早白忙活了，哎呀，我的心痛啊！老顾闷着头说，你看那两个娃儿，和我们的孩子一般大，挣些钱不容易，怎么能要他们的钱？肖三娘不做声了，暗暗骂了句，咸吃萝卜淡操心！
七十二岁，是老顾的本命年，有人说本命年有一道坎，要格外小心。老顾的坎不是虚幻的，是真真切切存在的，那天老顾抬脚跨过家里的门坎，突然脑袋传来一阵剧痛，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老顾中风了。街上再也见不到老顾招摇而过的身影，那道令人印象深刻的风景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肖三娘不再卖菜了，每天早上牵着一个颤巍巍的身影，从公园的这头走到那头，直到老顾口齿不清不满地喊道，三娘，娘咧！肖三娘这才停下脚步，拉着老顾坐在椅子上休息，嘴里却不闲着，你个仙人！才走几步，就喊累，咋不累死你！老顾只顾昂起头，呵呵地对着肖三娘傻笑着吼道，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肖三娘大怒，神经病！
老顾的三层小楼终于要拆迁了，肖三娘开始整理家里的旧物件，几十年的“存货”清理起来很繁琐。肖三娘用力砸开一个锈迹斑斑的小木箱，准备把不值钱的东西扔掉，一张黑白照片从纸张有些发黄的毛主席语录中滑落了出来。肖三娘轻轻地擦去照片上的灰尘，一个身穿军装挺拔帅气的年轻小伙子落入了她的眼中，肖三娘仔细地看了又看，脸上浮起一丝柔情，怔怔发了会呆。毛主席语录下来还压着一张部队的嘉奖奖状，排头上面写着，顾德安同志，在梁山抗洪救灾中，荣立二等功。后面盖着某某部队的鲜红大印。肖三娘不识字，但也看出这是比较光荣的奖励，想起被她骂了一辈子的老顾，心里不禁有些愧疚，脱口而出。你个仙人，原来真是一个当兵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