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望都城地处秦江下游,与繁华的京城隔江遥遥相望,错落有致的青砖红瓦,虽无皇都的富丽堂皇,自有清幽高雅之气,历代名士大家在此地挥毫留墨无数。后朝代更替加剧战乱迭起,望都城文风雅趣渐失,却依然丝竹不绝歌舞升平,成了皇都脚下最大的销金之地。流连其中的多是绿林豪客,或是乔装的达官贵人,也不乏江湖术士,下至市井小民,三十六条烟花巷可谓是鱼龙混杂、热闹非凡。
入夜,望都城一片璀璨,灯火摇曳处飘荡着一股厚厚的胭脂粉气。街道上人影憧憧,有观花赏景、吆喝买卖的普通百姓,也有慕名而来挥金如土的寻欢之客。与其它牌楼的喧哗相比,秀水阁显得太清静。大门紧闭,既无招揽客人的迎宾,暗中也无看守的护卫,若不是楼顶有灯光闪烁,还以为是座无人的楼房。
“飞飞,妙哉!再来一曲,可好?”秀水阁内一个白衣书生正襟危坐,长眉一挑赞叹道。
“公子见笑了,奴婢就弹一曲‘天籁’,如何?”
对面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盘坐在琴台前,伸出纤纤玉手轻抚琴弦,划出一道悦耳的叮咚声。
“天籁?”白衣书生蹙眉思索了一会,愣是想不起来有此名曲。
年轻女子抿嘴一笑,自顾弹将起来。几个轻快的音节起首,素手上下翻飞,琴声悠远绵长,似见万紫千红春风如沐。转而幽幽,秋云瑟瑟长空惨淡,似是良人欲别哀怨离愁……
“分明是画舫名调小幽,不失为天籁之音。”白衣书生苦笑一声。小幽原是百年前一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后缝家道巨变,沦为卖唱女子。此女长得秀丽端庄,乐理天赋非凡,漂浮红尘一生起落不定。暮年创作一曲,倾诉其一生的沉浮情事,因音色别具一格犹如天籁,曾被破格录入宫廷。此曲就以小幽为名,后在坊间广为流传。
曲尽,悠扬婉转的琴声渐收,只见灯火猛地一跳,突然一声巨响传来,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破窗而入,直扑年轻女子而来……
“去!”白衣书生双指一弹,桌上五粒坚硬的珠子发出“嗤嗤”声响,划出几道凌厉的劲气击向黑影。只听见“噗噗”几声,黑影摇晃了几下,又挺身扑去,已经快到年轻女子的面前……
年轻女子并不惊慌,只见她长袖一抖,快速地做了几个收拉的动作。壮实的黑影就如笨重的木头一样突然栽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二哥,枉你皮厚,也挡不住四妹的无影丝,哈哈!”白衣书生双指弹了几下,把室内的灯火点得亮堂一些,大笑道。
堂中一个光头大汉翻身跃起,嘴里不服气地咒骂了几句,连叫晦气。年轻女子衣袖连抖了几下,两条细不可见的黑丝没入手中,瞧着黑大汉狼狈的样子,一手掩嘴娇笑连连。
忽然一阵狂风吹来,室内灯火倾刻全灭,白衣书生伸手连弹,指间燃起的火苗划出道道弧形,准确地落在油灯之上,瞬间室内灯火又亮堂起来。只见光头大汉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正微笑着环视众人。
“大哥!”白衣书生几人脸色一肃,一起恭敬地向中年男子行了一礼。
“哈哈!几月不见,大家功夫更加精进了,一切可好?”中年男子笑道。
“多谢大哥挂念,可惜如今三弟四妹两人终日沉迷于靡靡之音中,如何是好?”光头大汉为刚才的出丑有些羞愧了,于是嘟囔道。
“二哥,你说什么了?当年不知谁天天蹲在窗外,偷听这俗不可耐的琴声,心里一个劲地叫唤着花儿的?”年轻女子面带羞色在琴弦上随意拨弄了几下,娇嗔道。
“哎!别提这娘们了,这是二哥平生做的最亏本的生意。”光头大汉一听花儿二字,不由地焉了。
“好!我回去告诉花儿姐,叫她再也不用管持二哥了,以后跟着小妹我到处逍遥去!”年轻女子认真地说道。
“四妹,别!不然哥哥以后日子更难过,口袋里的银两都要空啰!”光头大汉急道。
“哈哈,想不到堂堂的金刚铁佛居然惧怕了一柔弱女子?”中年男子揶揄道。
“大哥,这可有诗为证。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白衣书生长身而立连连摇头叹道。
“哈哈!”
“嘻嘻!”
……
几人笑做一团,唯有光头大汉愁眉苦脸站在旁边,无奈地附和着傻笑。
“大哥,今天特意召集我们,可有大事要做?”
大家喧闹一阵后,白衣书生好奇地问道。
四人以中年男子为首,若有人在此,必定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落在地。望都城的烟花巷中谁最有名?非冷无邪莫属。冷无邪,是何人?望都城中最神秘的名伶。无人见过她的真容,也无人敢对她有非分之举,更无人敢在她面前闹事。冷无邪,琴艺精湛,颇有高山流水之音。她每月只出场一次,场所不定,所有牌楼以她出场为荣,大肆宣扬,慕其名而来观仰者无数。
普天之下,百姓心中最敬佩的人是谁?不是高高在上恣意践踏苍生的皇权,而是来去无踪武功高强的四大侠盗。盗者,亦侠客也,敢劫皇粮盗内库以济天下穷苦百姓。虽干得是打家劫舍的营当,走的却是浩然大道。四大侠盗居首者正是中年男子青衫客张正,其人足智多谋,以轻功见长,内外兼修。老二铁佛罗坤,一身横练功夫如火纯情,巨力可碎金石。白衣书生宗元修,一手飞刀使得出神入化,排行老三。众人口中的四妹,精于暗器,袖中无影丝杀人于无形,令人防不胜防。冷无邪,正是老四,一名擅长音律年轻貌美的女子!
青衫客张正沉吟了一会儿,示意大家把门窗关好灯火调亮,然后从身上掏出一张用彩笔手工绘制的图纸。其它三人围拢过来,好奇地观看着。图纸上勾画着一只金光闪闪的小钟,还有许多高高低低的建筑,以及曲折如迷宫一样的地下暗室。
“昊灵钟?”白衣书生宗元修狐疑地问道,张正微笑着点了点头,其它两人闻声不由暗吃一惊。
昊灵钟是历代皇朝的圣物,流传久远。此钟重二十余斤,由巧匠用纯金浇铸造型奇特,钟身缠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黄金巨龙。钟内另有乾坤,有三个开孔,构有很多怪异的纹路。传说此钟会夜鸣,钟声象征着某些气运,能断凶吉。昊灵钟历来藏于皇宫之内,派有重兵看守,但无人知道其具体位置。
“本月初连日骄阳暴晒,造成天下大旱,人心惶惶。皇宫中的大国师动用了此钟来卜算天机,我费了一番手脚才得到此图,这里正是昊灵钟收藏之处!”张正抚了抚稀疏的胡须,指了指图纸中一处用红点标注的地堡说道。
“大哥,就算我们有本事得到这件宝物,可天下有谁敢收?如何换来银两钱财?”冷无邪红唇微启,有些担忧地说道。一般的奇珍异宝即使来路不明,在黑市仍然上有人敢出大价钱收购,但是独一无二的皇室至宝,恐怕无人敢激怒朝廷,冒着被阴魂不散的鹰探追杀的危险去收购此物。
“四妹放心,出路我已经安排好了。域外有人出了极高的价钱愿意收购此宝,全是用大额的银票通兑。”张正说道。域外仍是游牧之地,地广人稀物产贫瘠,与朝廷之间鲜有战事。可见此人来路不凡,非富则贵。
“好啊,大哥,待我们兄妹几个破了这个鸟地壳,做笔大买卖,留点余钱过些舒坦的日子!”铁佛罗坤声如洪钟哇哇地叫道。按老规矩,每笔买卖都会留下一定比例的钱财供大家生活所用,其余的大部分兑成流通的银票,交给济善堂统一分配,购买所需的物品去救济饥民。济善堂是一个神秘的民间组织,由精通商业运作的执事管理,兼行商以济民,成立初期得到四大侠盗的鼎力扶持,大部分资金都来源于他们的结蓄,四人任济善堂的执事长之位。
庆丰历一一八年,洛城最富有的商贾丢失了一批价值五万两黄金的珠宝。此时北方久旱之地,突然出现了一路几百辆的马车队,车上装满了满满的粮食,解了饥民燃眉之急,饿死者寥寥。
庆丰历一二零年,南方一小城瘟疫爆发,开始出现病死的百姓,朝廷却漠不关心。一个月后病死者突然暴增,朝廷却慌忙派重兵严加看守,不让病者外出求医防止传染,意欲让他们自生自灭。后一城中商铺无偿提供给病人一种治疗瘟疫的珍稀药品,并配有治疗药方,才使瘟疫势头得以控制,城中百姓得到救治。据传这间商铺来自济善堂。
三年前朝廷庆亲王家中一批珍宝被盗,价值十几万的黄金,此时正逢南方饥荒。
去年皇都内库失窃,引起朝廷震怒,派出鹰探四处追查,却毫无结果。
同年岁末,皇帝最宠爱的一个妃子珍藏的十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为此负责皇宫安全的鹰探二头目被打入大牢。
……
近年来涉及皇亲国戚的失窃大案频发,最终引来了朝廷的怒火,于是派出了朝中精锐近卫加大了追查的力度,而所有的作案线索都隐约指向名声在外的四大侠盗。所以这半年时间几人都很低调,基本没有什么动作。
“大哥,近期各地珠宝黄金被盗案件发生多起,可是并不是咱们兄妹几个做的。朝廷已经怀疑我们,派出了得力精干,正在追查我们四人的真实身份,咱们是否暂时收手一段时间?”宗元修半年来一直与冷无邪呆在一起,终日游山玩水,其实他在用另一种方式保护自己和冷无邪。
“三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啰嗦?莫非终日沉迷于声色犬马之中,胆子也变得像娘们儿一样?”铁佛一听,双眼瞪圆不满地说道。
“二哥,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此时正值风头之上,现在似乎有人正嫁祸于我们,三哥的顾虑并非多余。”冷无邪翘起红唇争辩道。
“弟妹几人说的都有道理,天下乱像正生,干这行当的也并非我们一家。盗者有道,咱们窃硕鼠之钱财布施给世人,救人于水火,无愧于天地,此乃大义,又有何惧哉?”张正一番义正言辞,三人闻之面露愧色,皆已为然。
“为了避开朝廷的注意,因此我决定做完这桩大买卖,咱们兄妹四人就此收手,安心休养几年。”张正缓缓地说出自己的计划。
“好!”其它三人同声附和道。三人都是经由张正引入门中,得到他诸多指点和照拂,因此张正的决定大家基本不会有异议。
煦和宫原是宫里一位当红贵人的行宫,因染指皇权争斗而被幽禁,后在煦和宫自缢,传说深夜偶有女子幽泣之声,故成了一个不详之地,荒废了很久。庆丰年初被重新启用,经过能工巧匠几番改造,煦和宫被建成了一个易守难攻的地下堡垒,按八卦阵法排列,内设生死休惊伤等门,端得厉害无比。张正边指点边讲解,把昊灵钟藏匿之地每个方位的陷阱、杀伤力和破解之法,非常详细地娓娓道来。铁佛听得眉头直皱,看着迷宫一样的地堡有些发愣,口中直呼去他娘的。被张正瞪了几眼后,于是又老实地坐了下来。冷无邪倒是轻松,只是盈盈而笑,不知她从何处弄了壶香茗过来,给几人满上几杯茶水,室内立刻飘起一股清香。唯有书生宗元修不时地点头沉思,然后一边辨认,一边陷入沉思之中。他平生最爱读书,几乎无书不读,对于奇门遁甲之术也颇有心得。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铁佛伏在桌上哈欠连天,冷无邪玉指轻拨以琴音助兴,只剩张正和宗元修两人还在仔细地斟酌。四人当中,一般是大哥张正拿主意,宗元修参与全盘谋划,铁佛是个粗人,最烦费脑子的事情,四妹冷无邪向来乖巧,对几个哥哥言听计从,也最受宠爱。
“好,就这么定了!三天后正是皇太后寿宴,煦和宫那边的守卫会薄弱些,下午三时我们在登月亭汇合。”最后张正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定下了日期和地点。
“好咧!”铁佛仿佛刚睡醒过来,晃动着偌大的脑袋,高兴地附和了一声。
“大哥,可有时间,听小妹弹一曲解乏?”冷无邪袅袅婷婷娇笑道。
“不了,今晚我还有要事处理。事成之后大哥定去御春楼包一场,四妹到时可要赏脸,给咱们兄弟几个尽兴弹唱一宿,如何?”张正哈哈大笑,身形一晃,一会就消失在黑暗之中。御春楼可是望都城里最有名的牌楼,天下无人不知,一壶茶水都要一两纹银,常人可消受不起。
“哥哥就此别过,不然晚了,花儿又要克扣哥哥的银两,实在晦气!”铁佛站起来连忙向宗元修和冷无邪抱了抱拳,一副忧心如焚的神色,接着向窗户外跳将下去,不一会儿传来一声脆响,似乎踩坏了什么东西。
“二哥,小心点,不然弄坏了东西,妹妹下次定会找你索要银两。”冷无邪朝着窗外不由嗔怪道。秀水阁正是冷无邪私人购置的住所,白天一般都是大门紧锁,几乎无人知道该楼主人的身份。
宗元修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窗户边眺望着远处热闹的街景,双眉微蹙默不作声。
“公子,有何心事?”冷无邪伸出洁白的双臂环缠在宗元修的腰间,脸庞贴在他的背上关切地问道。公子,是她在私底下对宗元修亲热的称呼。两人年龄相仿,从相识到相惜,早已情根深种。
“无邪,刚才我暗中折指算了一卦。此次恐怕非常凶险,我们有性命之忧……”宗元修把冷无邪拉到身前,细细地端详着说道。
“公子多虑了,大哥虽然感觉陌生了些,但他做事向来沉着稳重,谋划周全。虚无缥缈的道家之术,不可全信。何况以我们兄妹四人的身手,天下无不可去。”冷无邪目光灼灼,抬头痴痴地望着宗元修道。
“周全?八卦图有六十多种列阵,变化之多繁杂无比,可谓步步凶险,此图标注得如此精细……唉,也许我多疑了,但愿此事无恙。不谈这些烦心俗事,无邪,今夜陪哥哥喝几杯,可好?”宗元修抛去心头的疑虑,兀自沉思不定。
二
望都城内一栋偏僻的普通民宅里,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一口吹开杯中漂浮的几片茶叶,松软软地靠在一张太师椅上,抬眼定定地望着漆黑的屋顶默不作声。良久门外传来两长一短的敲门声,虚掩的门刮过一阵风,昏暗的屋内顿时多了一个瘦高的人影。
“顺利吗?”白胖男子有些急切地问道。
“已经约定,大人放心,不过……”闯进来的人影一直站在黑暗中犹豫地说道。
“不过什么?”
“对方有一人对阵图非常精通,有可能在阵中无法杀死他们,外围必须增派精兵防范,以防他们脱逃!”
“一旦入阵犹入地狱,到时只要石门一关,即使他们侥幸能活下来,在里面无水无粮,关上个一年半载,他们焉能不化为飞灰?何况你不是把阵图颠倒了过来吗?生即死,休即伤,他们除非有通天本事。哈哈!”
“大人,事成之后,可留他一条性命?”
“莫非你还念及同门之情?”
“不是,师门有戒令,不得自相残杀伤及同门性命,否则那怕逃至天涯……”
“好,本王答应你!此人受此蛊毒,精血日渐溃散,饮鸩止痛,犹如行尸。如此身手,的确可惜了!只要铲除这批胆大妄为的乱朝贼子,其余的不足为虑。将来你可是大功一件,或由你来掌管刑部之位。切不可出了纰漏,要安排妥当,你去吧!”
“谢大人!”瘦高的影子微微低了低身子,几片青衫拂过晃动的灯光,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紧接着黑暗中跳出好几个精悍的大汉,拥着白胖男子呼啸而去。
第二天晌午,一顶华丽的大轿停在阴森肃静的刑部大狱门口,接着一个头戴金冠的白胖男子倨傲地走了下来。门口的狱史慌忙把他迎将进去,一入大门白胖男子吩咐狱史带路,直奔黑室而去。黑室,是朝廷关押罪行恶劣的死囚之地,基本都是随时都可以拉出去处死的罪犯。黑室外围看管极严,里面全是一间间只露出一个通风口厚实低矮的小屋。犯人手脚被沉重的镣铐锁着,普通人连站起都很困难。尽头的一间黑室不时传来“砰砰”猛烈的撞击声,伴着愤怒嘶哑的咒骂声。
白胖男子有些厌恶地在口鼻前扇了扇,黑室里充满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非常难闻。他挥手赶开了紧紧跟随着他的护卫,独自朝尽头的黑室走去。此时撞击声和咒骂声突然安静下来了,白胖男子轻轻地拨开黑室外一个小小的观察孔,谨慎地朝里瞧去。
黑室里一个胡须满面的消瘦男子正坐在地上,突然抬头狠狠地瞪了过来,雪亮的目光里充满了怨恨。白胖男子吃了一惊,连退了几步。
“唉!你这是何苦了?堂堂一英雄人物,落到如此境地,可惜啊!”白胖男子似是惋惜似是规劝道。
“瑾王爷,可带来药物过来?”在黑室里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子虚弱地问道,完全没了刚才凶狠的劲头。
“有!而且足够你几天使用,不受这苗疆黑蛊的噬心之痛!”白胖男子正是朝中手握大权的瑾王,他使劲地晃了晃手中一个蓝色的小瓶。中了苗疆黑蛊者,每日一痛,痛不欲生。先四肢后内脏,然后蔓延到脑部,使人陷入昏而不迷神智失常的痛感,持续几个时辰之久。苏醒后,莫不想自尽了之,然而一旦起了此念,蛊毒又发,连举手之力都无,端得歹毒无比。
“若是老条件,你还是滚吧!”黑室中男子有气无力地说道,胸前的青衫被大量咳出的血渍染成了漆黑的颜色。
“非也,既然你不愿出卖他们,我也不勉强。不过,你得告诉我,你们藏宝之地?”瑾王爷目露精光说道。
“一高高在上的王爷,还在乎这区区银两?”青衫男子讥笑道。
“错!本王向来清正廉明,自然不会有此欲念。怎奈本王看不得天下苍生疾苦,想着法子为朝廷解些忧虑罢了!”瑾王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
“呵呵!哈哈!那王爷岂不和我们是一路的?不择手段弄来钱财,去救济天下的穷困百姓?”青衫男子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青衫客!这交易做还是不做?别以为本王拿你们这群无法无天的盗贼没办法,两天后你们谁也……”瑾王连番被嘲弄,于是大怒脱口而出道,中途又突然顿住。
“两天后?哈哈,没有我的指令,你们连他们的面都见不到!”青衫男子自信满满。
“好!记得你是怎么进来的吧?既然天下有一个青衫客,当然还会有第二个青衫客!”瑾王气得牙痒痒。
“你说那个引我误入陷阱被抓的师门败类?莫非……你们找到了千面妖狐?”青衫男子惊出一身冷汗。
“不愧是青衫客张正,聪明之极,佩服!”瑾王由衷地夸赞了一句。千面妖狐精于易容塑形之术,不但制作的人皮面具惟妙惟肖,而且只要两个体形相差不大的人,经过她的一番塑造,几乎可以假乱真。
“联络的指令和地点,你们如何得知?”张正不由疑惑地问道。
“哈哈!只要青衫客一露面,自然有人认得,热情地跟踪了过来,一切岂不顺理成章?”瑾王不由得意地说道,这是他一手制定的计谋,目的就是要把这几个朝廷的眼中钉一网打尽。
张正面色一暗,呆呆地坐在地上,半晌做声不得。他一生自诩足智多谋,最后却中了别人的圈套,被人下毒而抓入大牢,如今有人冒他的名设计陷害几个弟妹,他们恐怕都面临性命之忧。只怪自己当初太轻信那个被师门赶出的那个败类,还给了他诸多帮助,谁知他却深藏祸心!
望着痛苦的张正,瑾王发出一声畅快的阴笑,接着说道:“念你也是一方人物,本王也爱惜人才,若能……”
“小河村荒滩边,一棵千年香樟树洞里有一黑匣子,内有银票十万两。”
“罗泽峰一无人居住的寺庙,大堂的一座大佛内,藏有三色舍利子若干,价值不菲!”
张正有些厌恶地打断了瑾王虚伪的论调,心痛地报出了两个藏匿钱财的地方,这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条件。
“好!爽快!”瑾王高兴地拍了拍手,然后向远处打了手势,接着一个身穿盔甲的护卫匆匆地然了过来,瑾王附在他耳边交代了一番,然后护卫点头飞快地离去。
“本王相信你的诚意,不过区区小钱,与你的性命相比只是薄了些!”瑾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露出贪婪的本色说道。
“区区小钱?这些钱财足够买到朝廷一个五品官职!”张正冷笑道:“我的条件很简单。第一,解除我身上的蛊毒,让我过几天舒坦些的日子。第二,这段时间饿得慌,给我送一只望都城玉锦堂特制烤的乳猪过来,摸约三十斤重,不轻不重。猪头必须挖去双眼,割去双耳,本人从小就忌讳这两样东西,后天晚之前送到我处。”
“就这些?”瑾王有点惊讶道。
“当然!若让王爷此刻当我出去,你能否做到?若让王爷放过我的几个弟妹,你能否答应?前面这些的确只是小钱,张某私下还是有些存货的。”张正面无表情地说道。
“嘿嘿!好!本王照办就是!”瑾王被讽,毫不在意,挖出张正身上富可敌国的财富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才不信张正这些江洋大盗费尽心机盗取巨额钱财,会平白无故全部施舍给毫不相干的人。
然后瑾王抛给张正一个蓝色小瓶,瓶子里只有三粒黑色的药丸。这种解药有时间限制,每粒只能管用一天,抑制蛊毒不让它发作。
三
望都城既是烟花名地,自然不缺珍奇美食,大到装饰富贵华丽的食楼,小至街头琳琅满目的小吃,应有尽有。玉锦堂地处望都城的街尾,位置不是很好,但依然宾客盈门,店里的伙计们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烤乳猪并非它的招牌菜,用秘方制作的水晶肘子才是玉锦堂的牌头。所以当玉锦堂的掌柜接到一份来自官差的订单,不由有些愁眉苦脸。烤乳猪这道菜,虽然味道香醇,但一个月也卖不了几头。因为食材肥硕几个人根本吃不完,而且价格昂贵,吃将起来有失风雅。
掌柜是一个六十多岁精干的小老头,名叫王山。当他看到食材最后两个要求时,不由脸色大变,急忙陪笑着敷衍走官差。然后交代手下立刻按照菜单要求制作,接着回屋内换了套普通的衣服,戴上一顶压沿的毡帽,就急匆匆地走出了门外。
大约四十分钟后,王山打扮成一副游人的模样,来到了秀水阁附近,此处行人极少,秀水阁依然是大门紧锁。王山左右打量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然后快步走到秀水阁大门处,拿出一支红笔在大门上面勾勾画画了几下,接着迅速离开了。秀水阁铁门上是赫然画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掌,旁人望去准以为是谁家孩子调皮的恶作剧。
王山在秀水阁附近焦急地等了整整一天,眼看天色已暗,也不见有人过来,他只得无奈地返回玉锦堂。
半夜时分,王山独自一人坐在一间偏房内,桌上摆放了一头金黄色的半大乳猪,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从桌上拿起一把锋利的剔骨刀,一边熟练地给猪头挖眼去耳,一边沉痛地嘀咕道:“耳目失聪,少爷有大难了!肯定被关入大狱,难怪半个月过去了,都不见他来我这里喝上几口。”张正原是一富家子弟,张家对王山有救命之恩,后张家家道变故父母双亡,管家王山执意要跟在张正左右。两人可谓亲如父子,对于张正的秘密王山了如指掌。因此,关在黑室中一直苦于无法把消息放出来的张正,好不容易通过“烤乳猪”这道食材给王山示警,包括在秀水阁大门上留下的“血掌”,原本都是张正的嘱咐。目的就是希望冷无邪等人能看到报警信号后,立刻来玉锦堂找王山议事,玉锦堂是张正定下的一个秘密联络点。
王山利索地做完手中的活儿,然后从袖中拿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片,小心地划开乳猪外皮,然后拿起剔骨刀在里面一阵鼓捣。费了十几分钟,好不容易从乳猪身上,取出一截森白完整的大腿骨。王山用特制的一把锥子,仔细地把大腿骨挫成中空,接着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一根带钩子奇特的长条形薄钢片,卷成一团塞入骨中,再放入几把两指宽轻巧的小飞刀,大腿骨内已经填满。王山把碎骨填入其中,再用凝胶封死,重新把大腿骨放入原位,外皮浇上一层油脂,待油脂凝固后乳猪基本复原如初。
王山一夜无眠,坐等到天亮,秀水阁那边依然毫无动静,王山失望地长叹一声,只得吩咐手下尽快把乳猪送去刑部。
黑室内张正同样等得心急如焚,临近黄昏才远远地看见两个狱卒端来一只焦黄的脆皮乳猪,心里不由一紧。送来的乳猪已被开膛破肚,里里外外被检查了通透。张正恍若不见,拿起盘中的筷子,夹起一块块碎肉,放入嘴里慢慢地吃了起来。
此时皇宫内热闹非凡,皇太后大寿,普天同庆。而瑾王早已带了大批得力的鹰探埋伏在熙和宫附近,并调入杀伤力巨大的机驽,以防宗元修等人破阵逃脱。
傍晚登月亭内,铁佛最先赶到约好的地点,叫上了几盘点心和茶水,百般无聊地等待着。十分钟后,宗元修牵着冷无邪的小手如约而至,两人风尘仆仆,衣服上沾了不少灰尘。原来两天前,两人携手去了江南一带游玩,然后匆忙赶了回来,也没回到秀水阁。正因为如此,所以两人没有发现王山的暗号。三人见面寒暄了几句,然后一起坐等大哥青衫客张正的到来。
半个时辰后已过了约定的时间,还不见张正的踪影,三人不由有些担忧。就在这时,一物破窗而入,宗元修探手一抓,张开手掌一看,原来是一块纸张包裹的小石头。纸上只有简短的两个字:“速来!”三人有些面面相觑,大哥做事的风格何时变了?不过情况紧急,三人没再多想,跟着远处一个淡淡的青色影子,紧紧追了过去……
黑室内,张正不紧不慢地吃着,一只三十多斤重的乳猪已经大半进了他的腹中。一股久违的热量从经脉中慢慢汇聚,受苗疆黑蛊之毒,他的内力早已溃散,如今他才有喘息的机会,需要补充大量的能量。张正不停地调息吐纳,经脉中的内力正如迅速壮大,速度越来越快。几十分钟后,乳猪只剩下一副骨架,张正感觉体内劲气翻涌,居然恢复了七成之多,心中不由得大喜。他一把抓过乳猪的一只大腿骨,轻轻一捏,骨头就成了碎末,露出一根扁平的奇特钢片和几把飞刀。张正面露喜色,他取过钢片,插入脚下镣铐的锁孔之中,只轻轻拨动了几下,沉重的镣铐就打开。不到三分钟时间,张正的手脚就恢复了自由。他站起来,一掌击向黑室大门,只听得一声闷响,大门晃了几晃,居然纹丝不动,可见此门铸造得非同寻常。
张正眉头一皱,并不惊慌,他拨开观察孔,借助昏暗的灯光,勉强能看到黑室大门那根手臂粗的插销。张正把长形钢片伸出孔外,尝试了很多次,钢片上那个怪异的钩子在内力的作用下如灵活的手腕,终于套上了插销。张正运功使劲一拉,只听得一声脆响,锁死的插销“刺啦”一下就脱落下来。在黑室里关押的犯人每天受到残酷的折磨,因此响声并未惊动任何人。
张正轻轻地推开黑室大门,畅快地舒展了一下腰身,借助长形钢片的力量,犹如灵猫般攀上高达十丈的黑室屋顶,运功震出一个大洞,身形一纵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黑室外负责警戒的兵士毫无知觉。
今晚皇宫内到处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煦和宫的守卫也松懈了很多,“张正”带领三人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煦和宫外,藏匿在黑暗处。煦和宫原是一座巨大的宫殿,拥有不少分殿,后来大部分被拆除,改建成了一栋四平八稳占地面积极大的地宫。传说皇宫里有不少珍宝藏在其中,具体是否属实无从得知。
“一,二,三……”“张正”对着几人向远处指指点点,暗暗计算着煦和宫所有的明暗哨,以及防御强大的器戒,然后进行简单的分工。三人都是一方豪杰身手不凡,并无异议。事情进展的非常顺利,不到一刻钟,所有的威胁都被解除。煦和宫依然安静得如初,宗元修心里隐隐觉得有些怪异,此时箭在弦上,只能把疑虑压下不表。
与煦和宫遥遥相对一座高高的宫殿内,一个白胖的男子正用一把特制的千里眼,把煦和宫的动静看了个一清二楚,心里不由浮起得意的冷笑。只待几人进入地宫,附近埋伏的精兵就会把煦和宫团团围住,保证计划万无一失。
一刀斩断石门的铁锁,“张正”非常熟练地按下暗藏在石壁中的机关,接着厚重的石门缓慢地徐徐打开。“张正”示意几人快点进入,铁佛率先闯入进去,接着冷无邪娇笑一声跟在后面,宗元修突然停在门口示意大哥先进。“张正”一愣,低低地笑了一声,一掌把机关击了个粉碎,宗元修这才放心地踏入门内。这时“张正”突然连连阴笑,一掌击向宗元修后背。后面一阵冷风袭来,宗元修急忙迅速地往里一跃,只听见一阵机关声响,石门很快就关闭了!原来煦和宫的大门开启和关闭,居然是两套不同的机关!
“大哥!”这时走在前面铁佛和冷无邪突然发现情况不对,不由吃惊地大叫道。
“你到底是谁?”宗元修气急大怒,身上飞起一把小刀划了一个弧形,从快要关闭的石门缝中穿了出去。
“哈哈!我就是你们的大哥,青衫客张正!”门外传来“张正”的哈哈大笑,接着石门紧闭,里面一片漆黑,外面的声息就此隔绝。
“三弟,大哥怎么回事?”一蓬火苗在宗元修指间燃起,铁佛一张大黑脸凑了过来,呆楞楞地问道。
“原来,公子的怀疑的确是对的!”冷无邪站在黑暗中幽幽地叹道。
“二哥,我们中计了!这个人不是我们的大哥!”宗元修痛苦地说道。
“什么?不可能的,大哥近来除了行事有些不同,声音略有差别外,其它几乎一模一样。”铁佛仍然不信。
“二哥,如果这人真的是大哥,他会断了我们的退路,陷害我们吗?”冷无邪说道。
铁佛默然不语,终于有些动摇了:“三弟,现在如何是好?”
此时地宫内腾起一股黑烟正迅速地向门口蔓延,宗元修大喝一声:“唯有闯出此阵,找到生门,我们才有活路!”他基本可以确定,“张正”提供的八卦阵图也是假的。当今之计,只有闯阵!
地宫里的道路四通八达,环环相连犹如迷宫,看起来平平常常,其实凶险无比。里面除了布有大量的陷阱,还有杀伤力恐怖的强力机驽,一旦触动机关,弩箭力可穿石,极难防守。短短的十几分钟,三人被迫从东杀到西,墙孔,脚下,头顶……暗器冷箭几乎无处不在,宗元修带着两人不停地冲杀,他要验证熟记于心的六十四种八卦阵图,试图找到正确的方位。铁佛冲在最前,一身横练功夫犹如金刚,普通暗器触身即落。冷无邪专破机关,黑丝一旦缠住触发机构,就立刻毁去。宗元修飞刀如电,远距离提前触发,把危险降到最低。三人身手非凡各有专长,饶是如此,还是无法避开机驽的强力攻击,还有毒烟喷射带来的伤害。半个时辰后,三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是伤,铁佛一条大腿被机驽射中,血流不止。宗元修目光现赤,此阵被人动了手脚,完全不按常理运行,生门难寻,大家恐怕生机渺茫……
煦和宫外,瑾王正得意坐在大轿里品着小酒。高大的城墙之上,“张正”正指挥着兵士,支起了一架架巨大的钢铁机具,深蓝的弹簧绷成一条直线,一排排孩儿臂粗的机驽闪烁着狰狞的寒光,瞄准了煦和宫的薄弱之处,煦和宫被围了个天罗地网。
借着夜色的掩护,张正潜伏在城墙外的东北方向,离瑾王的大轿只有百米距离。他胁迫了宫里的一个鹰卫小头目,从其口中得知瑾王的去向,于是焦急地飞奔而来。
几个纵跃起伏,张正就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瑾王大轿后边,然后掀开垂下的布帘一头钻了进去。
“你来了?”瑾王看见突然出现,并没有请示的张正,有些迷糊地问道。
“是的,我来了,瑾王好兴致,好酒!”张正一把夺过瑾王的酒杯?顺口喝了下去。
瑾王吃了一惊,当他的目光落在张正血迹斑斑的衣服上时,双眼猛地瞪圆了,犹如见了鬼一样。张正伸手一把掐住他的咽喉,做一个禁声的手势,瑾王脸色憋得通红,立刻出气不得,只得连连点头。
“按我的去做,或许可以饶你一条性命!”张正松了松手,低声喝道:“帮我把那个贼子唤过来,记住不得惊动他!”
瑾王吓得直哆嗦,面对张正的威胁,丝毫不敢造次,于是急忙拉起布帘向旁边一个兵士,吩咐了一声。
一会儿“张正”快步走了过来,低头站在骄外向瑾王请安。这时布帘突然卷起,一把小刀快如闪电般射进了他的心口,接着张正跳将出来,又一掌狠狠地拍在他的胸膛上。“张正”猝不及防,双手捂住胸口,口中鲜血狂喷,痛叫一声倒在地上。他的胸口凹陷下去,眼见不得活了。
“你……你怎么在此地?”“张正”看见如假包换的真身,吐出最后一口气息艰难地问道。
“死吧!师门败类!”张正上前狠狠踏上一脚,胸中长出了一口恶气。
负责警戒的士兵举枪团团围了过来,看见两个模样相似的张正互相残杀,一时摸不着头脑。瑾王乖乖地跟在后面,面对手段毒辣武功高强的四大侠盗之首,他犹如待宰的羔羊。
于是煦和宫就出现滑稽的一幕,众多精兵强将正卖力地攻击坚固的地宫,由于开启的机关被破坏,一时毫无进展,最后调来一台大型的攻城器械。当千斤重的圆形坚木在几十人的猛力推动下,撞击在地宫大门时,大门轰然倒塌,地面连抖了几抖。
几分钟后,宗元修三人浑身血迹斑斑互相扶持着,犹如杀红了眼的凶神出现在众人面前。
三人一见张正就毫不犹豫围杀过去,直到张正高举手臂,左胳膊上露出一条张牙舞爪的小青龙时,三人这才确信他才是真正的大哥。
……
皇城外,古道上,几匹骏马飞驰而去,其中一匹马背上绑着一个白胖的男子,后面远远地跟着一队几十人的骑兵。四个略显疲惫却充满了豪气的人影不时谈笑着,一路向北,朝着域外游牧之地而去。
“大哥,蛊毒解药合用乎?”
“再服两次,应该就无恙了。”
“大哥,我已放出六路飞鸽,通知济善堂的人安排张叔和花儿等人撤离……”
“嘻嘻,以后我和公子就在大漠深处安家了。”这时一个妩媚的声音传来。
“好,到时大哥给你们两人安排一个热热闹闹的婚宴,哈哈!”
“三弟,你还是小心为妙。你看,花儿以前可是温柔得很,现在……”
“二哥,你还没付修理秀水阁的银两,不然我向花儿姐要去!”
“哈哈!”
“嘿嘿!”
声音渐远,几个人影很快就淹没在了漫天飞舞的黄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