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发现时间不能治愈自己,也不能治愈身边的人时,莫彤开始失眠,没日没夜地陷入空洞的虚度之中,在黑暗中睁着两只还算好看的眼睛,在黑沉沉的夜色里梦游,思绪混乱而虚弱,一边享受自由浮想的折磨,一边在时间里沉沦。失眠是不可治愈的病,攀附在早已枯萎的灵魂上生根发芽,然后合为一体,走向永生。滚动了一下臃肿的身体,莫彤想起了躲在桑叶里安静偷吃的白蚕,最后羞于见人,把自己包裹进了一个结实的硬壳,安度余生。隔壁房间传来起伏不定的呼噜声,她的男人舒健正肆无忌惮地打扰了她,给平淡如水的生活投进了一颗巨石。曾经在内心深处泛起深深的厌倦,厌倦周而复始钟表似的生活,又不可抗拒它无形的魔力,如今正如她所愿,一股暗暗涌动的巨浪正把她吞噬,她诅咒的生活正狠狠地划了她一刀,血淋淋,深入骨髓地痛。
一声巨响,把莫彤从梦中惊醒,蒙蒙的亮光从窗帘波浪形的木兰花边泄露进来,天已大亮!莫彤急忙从床上爬起,门外踢踏的脚步声已经远去,带着一股残风和怒气冲进莫彤的心尖。晃动了还在眩晕中的脑袋,莫彤顺手抚平了乱七八糟的头发,几缕白丝闪着亮晶晶的颜色,莫彤合衣怔怔地坐在床沿出神。奇怪的梦,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梦中,她陷入了一大片胶着的黑色沼泽地,拼命向上伸出双臂挣扎尖叫着,眼看酱油似的的泥水淹没了自己的嘴巴,腐臭的味道让她窒息。忽然一颗大树后面一双洁白有力的大手伸了出来,握紧了她无助的双手,轻而易举地把她拖出了泥潭。莫彤抬起模糊的泪眼,一张柔和的脸正似笑非笑关切地注视着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永远的三七分头,永远的招牌式笑容。莫彤兴奋地朝对方扑去,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可是雾气越来越浓,那张熟悉的脸很快就消失在森林深处。肖正!莫彤痛苦地喊叫了一声,被横着的树根绊倒在地,然后被吵醒了。
厨房是冰冷的,捧着热气腾腾的水杯,手指触感更加冰冷,莫彤坐在宽敞的大厅喝了一口热水,脸色稍微有些缓和,还是苍白无力。不知何时,早起成了莫彤的习惯,仅仅是为了另一个人不饿着肚子上班,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日常义务。每天早上她会煮好面条,放入葱花、香油、榨菜丝,在面条上放一个嫩滑的清水蛋,倒入点辣椒油,一碗香气四溢的早餐就弄好了。看着舒健吃得呼啦响,一碗面条很快就倒进了他日渐肥胖的肚子,莫彤不忘倒上一杯温水,舒健心满意足地喝水起身,然后拿起一个厚厚的公文包悠然上班去了。
退休生活是非常糟糕的日子,莫彤哀叹一声。退休后,两人交流越来越少,相互来往的话语,像漂浮在碗里的几片葱叶,稀少得可怜。原来一直梦想的退休生活,在和她捉迷藏,等她好不容易抓住它时,却发现对方已经变了模样,像舒健一样,不在对她风趣幽默,不在对她温情款款。因为,另一个女人勾走了他的心!一个和她年轻时一样美貌,一个摸透了男人心思的可怕女人。莫彤竭力施展出柔情蜜语,甚至露出不得体的忧伤,曾经无往不胜的“利器”,随着岁月的侵蚀,已经变成了一截可笑的细柳,击打在舒健身上,只腾起一股细细的烟尘,舒健的脸色就是一块铁灰色的冰,闪着冷光,更不用说去撼动那颗早已丢失了的心。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在最后一次开诚布公的交谈中,舒健无力的反驳和挤牙膏似的坦白,像一颗子弹击中了她的心房,屈辱在她心里流动。莫彤采取了疏远厌恶的战术,毅然脱下了仆人兢兢业业服侍老爷的衣服,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报复。可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市井女人那样,不顾形象的泼妇式反击。曾经的莫彤可是一个骄傲的可人儿。
今天这个梦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大学时期一段美好的恋情在莫彤心中涌动翻滚着,夹杂着复仇的怨气,这段感情早已被主人不留情面地关进了牢笼,现在终于有机会放在阳光下喘上一口气。莫彤从一个要好的同学那里要来了肖正的手机号,毫不犹豫地发了一个故作轻松的信息:哨子,你好,我是莫彤,好久未见,有空来玩哈。哨子是肖正的外号,读书时他吹得一口悠扬的好口哨,迷住了不少姑娘。
信息几乎是秒回。啊!是可爱的彤彤吗?明天我有空,下午两点到。肖正的语气还是那么夸张。莫彤站在镜子前谨慎地打量了一下,发现可爱两个字早已与她无缘,剩下的只有被岁月摧毁的身材和木然憔悴的脸。二十多年未见,当初懵懂美妙的初恋,还能剩下多少余味?莫彤眨了眨唯一漂亮的眼睛,不安的念头在心里升起。
第二天大早莫彤开始自己精心收拾起来,仔细地清除掉几根讨厌的银丝,波浪形的头发柔顺地贴在两边,里面特意穿了一件紧身衣,腹部膨胀的赘肉往胸口挤压,勒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配上一件蓝色的束腰长裙,像施了魔法身材立刻变得纤细苗条。莫彤在脸上细细地抹上贵重的珍珠粉底,用眉笔在睫毛上画上浅色的眼影,两腮稍微补上一点胭脂。凝望着镜子中如花似玉的容颜,她满意地转了几圈,信心像吹起的气球一样迅速膨胀。出门时,舒健眼睛里的余光落在莫彤的身上,足足停留了几十秒,散发出惊讶欣赏的光芒。见莫彤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似乎又不甘示弱,悻悻然走了,关门的声音轻柔了很多。
下午莫彤提前来到了车站等待,一路上收获了不少奇怪又羡慕的目光。天空上漂浮着几片鱼儿一样的灰云,天色阴沉冰冷,但莫彤的心是火热的,她选了一个安静的角落等候着,热辣辣的眼神顾盼生辉,仿佛怀春的少女,心里藏了一只神秘的猫。
“呜!”一声长鸣,列车准时到达站点,几分钟后滚滚的人流朝出口涌来,莫彤站在人群中翘首张望,直到最后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也不见肖正的身影。莫彤的心情瞬间暗淡了下来,不由怒火升腾,用力推开身边一个戴帽子的中年男子,正欲离开。
“哈哈!莫彤!”戴帽子的中年男子突然抓紧她的手臂大喊了一声。
“肖正!”莫彤久久凝视着中年男子肥厚的双下巴,目光在转移到了其它地方,终于找到了似曾相识的轮廓。
“莫彤,你变化很大哟!保养得真好。”肖正脸上立刻堆起了恭维的笑容,莫彤感觉对方的笑容隐藏着虚伪,只有五分的热度。
“肖正,你变得我都快认不出呢。”莫彤也感叹了一句。
两人见面都诧异对方的变化,就像泛泛之交的老朋友,突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肖正一身休闲装,穿着精致贵气,戴着一个高尔夫帽,像个中世纪的绅士。校园里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已被岁月碾磨成了圆形,浑身散发出成功男士的气息。
“走!哨子,我带你到处转转,看看我们这里的风景。”莫彤语气一转,故作亲密地拉了拉肖正的衣袖。
“好嘞!”肖正顺手握住了莫彤的小手,莫彤轻巧地把手滑了出来。二十多年前,在那个相对保守的年代,大庭广众之下莫彤拒绝肖正一切亲密的举动,今天成了条件反射。肖正缩回了手,嘿嘿笑了一声,限量版的球鞋在不平的沙石路上跺了跺,尴尬被踩死在脚下。
一路交谈,把当年的校园旧事翻炒了一番,两人的关系变得随意多了,暧昧的情感在空气里流动。肖正的风趣幽默比当年更胜一筹,莫彤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勒出了一圈青紫色的腰肢摇摆得更加欢快,一点也不担心腰肢会被折断。
肖正努力掩盖着自己的成功,阔气还是不小心从缝隙里泄露出来,大屏幕的进口智能手机,通体金黄并带有神奇的视频功能,肖正像握着一块金砖,他压低声音接听电话。几十万,百万的交易从肖正口中轻松吐出,不时飘进莫彤时刻竖起的耳朵,她的眼里露出崇拜的光芒。莫彤轻轻地抚弄着口袋里两个月前买的最新款手机,除了小巧玲珑外,还是黑白屏,丑陋得像只古董。
晚餐时间,莫彤带肖正去了本市一家最有名气的高档餐厅,两人相对而坐。餐厅里悠扬的萨克斯勾起往日诸多追忆,莫彤品晃动着杯子细细地品尝着昂贵的红酒,含情脉脉地盯着肖正。昔日家里嫌弃他的穷酸,二十年后对方似乎掌管着亿万资产。一向淡泊名利的莫彤也觉得有些眼红。
肖正文雅地吃了几口,就对着四斤多斤重的野生帝王蟹开始评价起来,从制作、配料到烹饪技巧和火候,酱汁泡制等等,讲得头头是道。莫彤第一次吃如此昂贵的东西,差点被蟹脚刺破了嘴唇,惹得肖正哈哈大笑。席间突然传来刺耳的公鸡打鸣声,肖正连忙掏出了手机,莫彤抿嘴一笑,这个不正经的家伙,居然设置如此怪异的手机铃声。肖正站起来,绕到了屏风外面,满脸笑容地哈哈着,然后走到了隔壁一桌的客人旁,举起手机比了一个手势,压低声音说。宝贝,你看,我正在陪客人吃饭,你放心了吧。另一桌的客人一头雾水看着肖正,肖正挂断电话后向他们陪了个笑脸,引起一阵发出饶有趣味的笑声。肖正的演技不错噢,莫彤暗想,电话那头估计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吧,是他的情人还是妻子?她心里泛起了苦涩,用力拔下了帝王蟹的一条腿嚼了一口就吐掉,感觉帝王蟹也不香了。
夜幕悄悄降临,莫彤喝得晕乎乎,她指着肖正说,哨子,毕业时你答应过我,以后要请我吃大餐的,我都等了二十几年,今天我就不客气啦。肖正大笑,轻飘飘地往桌上拍下一张金卡说,愿为女王服务。结账时那桌豪华大餐奢侈得让莫彤有罪恶感,她没想到这么贵!
世界上最好的催情药就是金钱、权力和酒,还有廉价的甜言蜜语。失意的莫彤不知不觉中了庸俗之箭,气派的肖正虽然没有了年少时的风流气质,却用若隐若现的成功人士的光辉征服了莫彤脆弱的心灵。以致很多年后,莫彤回想今天的一幕,失落的眸子里仍然流露出恋恋不舍的光芒。一切恍如梦中,她认为是上天的怜悯,给了她一根救命的稻草,这很稻草竟然如此的金碧辉煌,引人遐思翩翩,可惜她的演技太差,让人倒了胃口把它弄丢了。
和肖正呆在国际酒店的那一晚,她晕沉得像只快要溺水的土鸡惊慌失措,最后像中了枪的野兔,羞愧得落荒而逃。当她毅然抛弃了以为会终身坚守的阵地,勇敢地跨出道德的泥潭,更多的为了射出那支复仇之箭。肖健,你个王八蛋!莫彤在心里呐喊着,闭着眼张开了诱惑的红唇,红酒的魔力助长了动人心魄的荷尔蒙,莫彤发现今夜沦陷得如此彻底,干旱了十几年的荒漠,开始燃烧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今晚她无所畏惧,任由飓风把她吹上天堂。
“砰!砰!”一阵猛烈粗暴的拍门声,震得昏暗的灯光在摇晃,房中陷入情网的两人像两只受惊的蜘蛛迅速分开。莫彤脸色煞白,酒气在胃里翻涌,她忍不住跑进洗手间拼命地呕吐起来。肖正开灯整理了一下衣服,平静地打开了房门,几个警察闯了进来,到处查看了一番没发现搜查的目标,然后说了声抱歉就离开了,一切恢复了平静。
莫名其妙!肖正骂了一句。莫彤惊吓过度,她吐完后用手捧起自来水泼在脸上,欲望之火从头到脚在飞快地退却。莫彤清醒过来后,抬起头来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像被千万伏的雷电击中,定定地站在原地浑身颤抖。刚才弯腰呕吐崩开了紧身衣的拉链,一堆猪油似的肥肉从腹部冒了出来,白花花的丑得吓人,被水洗过的脸黄白相间像患了癣类皮肤病,所有的伪装在明亮的灯光下原形毕露。莫彤被镜子里的女巫形象吓呆了!天啦,此刻肖正正站在门边,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惊讶、失望、恶心……从他脸上莫彤最少读出了好几个让她崩溃的词语。对不起!莫彤一把推开肖正,抓起房间的外套包裹住丑陋的躯体,慌忙逃出了酒店,身后传来肖正虚情假意的呼喊,追赶的脚步到了房门口就停了下来,仿佛如释重负。
意外的遇见让人猝不及防,而刻意挽留的东西总会不辞而别,仿佛经历了一场真实的梦,肖正从莫彤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所有的男人都是混蛋!莫彤想起了闺密的一句话,曾经还脸红耳赤地和她争执起来,莫彤在黑暗中傻傻地笑了一声。失眠蛰伏在床头,有时在空荡荡的客厅游走,莫彤能听见她的呼吸,因为她们一直同床共枕如影随形。
三个月后,莫彤和肖健和平分手,她太累了,疲倦得就想立刻躺进坟墓,最少几平米的归宿是个非常安静的地方,无人打扰,可以香甜地睡个好觉。可是她迎来了噩梦,父亲脑溢血猝死!遥远的山旮旯里的母亲,还在等着她去救赎,她不能随便倒下,她必须坚强起来,生活必须继续下去。她想起父亲宽阔的肩膀,小时候坐在上面摘花取果,仰望群山,父亲总是吐出一口浓厚的烟草味凝望着她嘿嘿笑着,高兴得像个孩子。如今最爱她的人不辞而别,连一声招呼不打,就把她抛弃了。莫彤像患了梦游症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故乡,她披头散发趴在父亲的灵堂前,哭得撕心裂肺。小树林,菜园子,崎岖的山路,永远清澈透明的小河……她如今才发现,故乡的一切如她身上的血肉骨髓,她从来没有深刻地认识它们,却一直奢侈地拥有它们。父亲留给她的爱,散布在每一寸黑色的土地里,不求回报,只愿有一天等着她回归,那怕只是匆匆一瞥,他也心满意足。习惯了生活在混疑土堆砌起来的城市,莫彤很少回去,故乡不知不觉中被称为老家,日夜咏唱着一首古老的歌,歌声单调沧桑,像极父亲的一生。
父亲的丧事匆匆办完,弟弟呆了几天就返回了千里之外的城市,家里剩下孤零零的老母亲,父亲去世后,她显得忧心忡忡无所适从,望向莫彤的目光中隐含着哀求、希翼和胆怯,小时候她是多么嫌弃这个女儿,农村重男轻女的陋习根深蒂固,深深扎进了这片贫瘠的土地,完全无视带给下一代怎样的伤害,可是父亲却不是这样的,视她如明珠。莫彤决定留下,她需要喘息,给母亲安慰,也给自己一条生路。
初春的风里混合着青草树叶的味道,闻之令人陶醉。莫彤披着父亲宽大的防雨衣,举起锄头使劲浑身力气,开垦着父亲来不及完成的菜地,母亲在旁边指点着,纠正她生疏了几十年的农活。小时候她最喜欢跟在父亲后面,每次父亲从黑土地里翻出一个特别大的红薯,她就快乐地欢呼一声,然后跑过去把它抱进菜篮子里。母亲在不远处细心地种下一些菜苗,有时候站起身来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仿佛她成了父亲的化身,父亲不曾离去,还在努力地养活一家人。
傍晚时分母亲握着莫彤的手,用针尖帮她挑去手上的血泡,还不忘轻轻地吹上一口气。母亲眼神不好,结果一不小心挑错了地方,莫彤忍不住叫了一声,母亲连声埋怨自己,老了没点用处。小时候有什么伤痛都是父亲哄她宠她,在记忆里从来没有享受过今天的待遇,莫彤心疼地握紧母亲的手安慰着,感觉父亲就在身边。父亲是巍峨的山,是她们共同维系的精神纽带,如今她是母亲的山,母亲是她唯一的寄托。
乡村的夜晚静谧如画,月光照耀下的河水在无声地流淌,群山笼罩在薄纱之中。远方传来猫头鹰咕咕的叫声,穿透了深邃的夜空,传说是为死者送魂,莫彤相信它是在为父亲哀歌,一声声,连绵不绝,令人忧伤。疯狂劳作了一天,洗去一身的汗水,莫彤舒展着四肢躺在床上,闻着春风里送来新叶的清香,枕着幽暗的流水,她的心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安详宁静,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沉睡得像某种动物。
清晨非常热闹,到处是鸡鸣狗叫声,母亲在厨房准备着早餐,莫彤贪恋地卷缩在床上,皮肤散发出饱满的晶莹。阳光斜照在窗台,浮起一层美丽的光晕。莫彤推开窗,张开双臂向着天空大喊了一声:爸爸,我回来啦!小时候放学回家,她就是这样扑进父亲的怀抱。惹得母亲从厨房跑了出来,闻声低头抹了抹眼睛。
莫彤伏在窗台,一手支起下巴,凝望着大片绿油油的田野,不久以后,这里将是一片花海,黄澄澄的油菜花一直延伸到山脚。她的血肉,她的灵魂,她的一切,都将在这片养育了几代人的黑土地上休养生息。她严重的失眠症将会无疾而终,她将脱胎换骨,在这个失而复得的春天里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