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皮老狗慵懒地趴在盘根错节的香樟树根旁边,它偶尔抬起头无神地看了看过往的行人,一副气无力的模样,然后继续低头昏睡。它对周围的一切感到索然无味,能引起它兴趣的事情已经不多了,它活了十几年,相当于人类九十岁的高龄老人。老狗的眼神是空洞的,时间在一步步腐蚀它日益衰老的躯体。它身上的毛发已经脱落了一半多,露出一块块暗灰色的斑块,两排坚硬的肋骨支撑着瘦弱的胸腔,它看起来时日无多。没有人会把注意力放在一只快要老死的土狗身上,它和枯萎的落叶一样,最终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一个孤独的夜晚。
大风刮得树叶沙沙作响,黄绿色的树叶飘落在土狗身上,一层零乱的叶片很快覆盖在它身上,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葬礼。老狗厌恶地打了一个喷嚏,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体。忽然土狗竖起了耳朵,眼里流露出兴奋的色彩,半秃的尾巴微微地摆动。它伸长了脖子,四肢稳稳地站立着,表现出充满活力的样子。一根精美贵气的真皮项圈挂在老狗的颈脖子上,显示出它是一条有身份的狗,不是乡下随处吃喝拉撒没有教养的野狗,尽管它曾经也是一条乡下的小土狗,并不妨碍老狗后天形成的优越感。
“灰灰!”一个老人从厚厚的茅草地艰难地走了出来,他的手里拖着一大捆芦苇,白色的芦花四处飞扬,有些芦花落在老人黄得发亮的头顶,看上去他像戴了一个蓬松的假发。老人穿着白衣白裤,慈眉善目的神态中平添了一丝仙气。
老狗垂着脑袋吐着舌头,欢快地迎了上去,蹒跚的脚步踩在松散的石子上,踏得沙沙响。十几米的距离,老狗走了近半分钟,无论它怎么努力,也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老狗趴在地上伸出长舌喘息着,眼里露出愧疚的神色,曾经勇猛矫健的英姿,已揉成了黄昏里一缕的余晖。
“老了,都老啰。”老人微微弯下腰,用力伸出手拍了拍老狗的脑袋,拖着蓬松的芦苇独自往前走。土狗休息了一会儿,慢腾腾地站起来跟在老人后面。两条不怀好意的半大土狗站在远处直直地盯着老狗,老狗紧紧跟在老人后面,目不斜视地走着,俨然像个不怒而威的将军。一人一狗沐浴着夕阳朝远处的山脚下走去。
“苏老师,弄这些东西做么?”
“老苏,注意身体哟。”
路过的行人看见穿着整齐的苏明康狼狈地拖着一捆芦苇,象征性的问候声中,油然生出一份说不出的满足感,曾经风光无限的苏家终于没落了。山脚下占了一大片土地的五层小洋楼,此时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庄严。人们口中恭敬的苏老自然而然变成了大众人老苏。苏明康微笑着向打招呼的邻居们点头示意,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的不快。
“这些讨人嫌的东西,就喜欢黏住人不放,我就是一个糟老头,不值当。”苏明康伸手在头顶上胡乱地抓了几把,扯下一朵朵芦苇花扔在地上。芦苇花飘了起来,像一只只小虫飞快地消失在空中。
“阿爹,爹啊。”苏明康一走进大院门口,屋里就传来痛苦的喊叫声,苏明康连忙放下手中的芦苇,朝屋内走去。
大厅内几只杯子打翻在地,茶水从桌上一滴滴往下掉,一个高大肥胖的身躯趴在地上,像一条白胖臃肿的蚕蛹在无力地蜷缩扭动着。
“强子,你跑出来干啥了?”苏明康费力地把两百多斤的儿子翻过来,把儿子的双腿拉直,这样他自己能使点力。苏明康好不容易把儿子苏强扶上轮椅,这才抹去额头的汗水,缓了一口气。
“爹,我要吃一根。”苏强望着苏明康傻笑着,肥胖的手指着桌上一包价格只有七元的香烟说道,鼻子抽动着,脸上流露出痴迷的神色。
“吃?抽什么抽,你就是吃多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恶业,才落得今天的下场!”苏明康愤然举起巴掌拍向苏强头发稀疏的脑袋,手掌挨着苏强乱糟糟的头发停了下来。苏明康失落地叹了一口气,这种便宜的香烟怎么会入儿子的法眼?以前儿子口中随意吐出一口烟丝气,也远比这包香烟有份量。能闻到苏强身上烟气的人,那是三生有幸,说明苏大局长没把他当外人。
苏明康垂下手拿起红色的香烟盒从里面抽了一根出来,点燃火放在苏强的嘴边,苏强用力吸了一口,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苏明康拍了拍儿子的后背,把香烟放在自己的嘴里,美滋滋地吸了两口。还在自家的香烟好啊,抽得自在。苏明康又吸了一口就掐灭烟头,他不能勾起儿子的烟瘾,勾起苏强以耻为荣的记忆。
屋里还有几条软装大中华,苏明康一直锁在柜子里,一根都没动。儿子说了他很多次,不要舍不得抽,这些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苏明康瞪了儿子一眼,什么是值钱的东西?你不要忘了自己是谁。苏强嘿嘿冷笑一声,我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别人知道我是谁就行,说完就走出了大门。自从升任正局后,每次回家苏强都觉得房子里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父亲就像某个部门的领导,躲在暗处审视着苏强的言行。老头子老了,疑心病也重了。苏强在心里给出了一个恰当的理由。后来,苏强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一年后,苏强不顾父亲强烈的反对,把原来的平房拆了重建,一栋五层高的小洋楼拔地而起,成了小镇里最气派的楼房,在领居羡慕的祝福声中,苏明康却忧心仲仲。苏强想砍掉门口的比五层楼还高的青柏,说挡住了房屋的光线。苏明康大怒,指着苏强的鼻子骂到,这是先祖种下的东西,是庇护家人的风水,你这是大逆不道!父子俩为此事从此结下了深深的芥蒂。最后镶在老房子门口的一副石板对联,也被苏明康小心地扣了下来,重新描上漆,贴在新房院子大门的瓷砖上。
这时门口传来灰灰断断续续的叫声,苏明康回过神来,递给了儿子一杯水后走了出去。院子门口站在一个人,是苏强的堂弟苏小军,他正朝里面张望,看见苏明康出来,连忙叫了声叔叔。
“小军,什么事?”苏明康打开了大门。
“镇里今天开会,确定了修马路的方案,门口的大青柏恐怕保不住了。”苏小军担忧地看着苏明康,他知道这棵有几百年历史的青柏是苏明康的心头宝贝。
“马路不可以改个道么?一定要从我门前经过?这是难得的古木,你帮我找马镇长说说情。”苏明康压抑着怒火,苏强被人举报贪污引发脑溢血出事后,苏明康感觉周围的人都变了,一个个露出了真实的嘴脸。
“叔,这就是马镇长提出的方案。他说,会按规定赔偿的。”苏小军为难地说道。
“砍吧,让他们砍去吧。这样的境况,已经没有必要了。”苏明康不再坚持,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落寞地转过身去。苏明康把灰灰招了过来,牵着它走出了院门。见苏明康神色平静,苏小军有些意外,他如释重负,高兴地走了。
“四百多年前,应该是明朝的事了。你活了这么久,看了那么多人间的悲欢事,可能也看累了吧。”苏明康站在直直插入苍穹的青柏树下,抚摸着坚硬的树干自言自语地说道。
“汪!汪!”灰灰似乎感觉到了苏明康的悲伤,鼓起气势抗议了两声。
“小灰灰,没想到你的老伙伴比你走的还要早,你再也不能在它身上任意撒尿了。”苏明康用力拍打着黑黝黝的树干,手掌上留下一团黑色的污渍。
青柏摇晃得厉害,细细的针叶洒落下来,刺进皮肤痒的生疼,灰灰吓得躲进了苏明康的影子里。苏明康就是这条老土狗的天。
“越老越胆小!起大风了,咱们回去吧。”苏明康轻轻地踢了灰灰一脚,刚走到院子门口。哗啦一声响,两块瓷砖掉落了下来,大院门口的对联缺了一块角。
先祖恩泽有余荫,后辈勤勉享富贵。对联上的金色大字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掉下来恰恰是余荫两个字。苏明康脸色一白,怔怔地站在大门口,久久没有移动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