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还是温热的,升腾的水汽汇成了一条曼妙的小蛇,小蛇昂起了白色的头颅,似乎在嘲笑安婷的窘迫和无知。
安婷倔强地抬起了头,她朝窗外望去。天色已黑,迷蒙的灯光下无数的阴影在游动,像极她经常做过的一个噩梦。梦中,她被抛弃在荒无人烟的密林里,黑暗中传来令人牙酸的怪叫声,似远又近。她很害怕突然会从身后伸出一双手,只剩下骨头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十指漆黑如墨,指尖跳跃着绿色的光芒。
一阵风吹来,安婷感觉肩膀传来沉重的压力,皮肤隐隐刺痛。啊!安婷忍不住发出惊恐的叫声。
安安,吓着你了?一个披着夹克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安婷身边。安婷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在朦胧的玻璃上她看见了一张惊慌失措的小脸。
听着熟悉而温暖的声音,安婷的脸色迅速由白转红,所有的忧虑一扫而空,她的心立刻变得雀跃起来。昏暗的灯光原来那么柔和,窗外的阴影变成了一个个充满活力的生命体,他们虽然一个个面无表情,却带着人间烟火的气息。
半年以来,安婷一直沉浸在这个令她心安的声音里,她喜欢他平稳安宁的声调,似乎着了魔一样喜欢。安婷觉得自己病了,其实她就是一个病人,一个躲藏在角落默默舔着伤口的病人,一个努力压抑自己内心疯狂欲望的病人。
方杰长相普通,一张略显瘦弱的脸上甚至带着一股孩子气,偏偏他喜欢摆出成熟男人的腔调,就像一个蹩脚的表演者在努力卖弄自认为高明的演技。两人的见面颇有些戏剧性。那天一条流浪狗叼走了安婷的手提包,包里有她刚买的早餐,还有最重要的手机。在长长的大街上安婷跟在流浪狗后面大呼小叫,过往的路人惊奇地看着这一幕,无人愿意伸出援手。
就在安婷快要绝望时,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对面的街道冲了过来,他大声怒吼着拦住了流浪狗的去路。流浪狗吓了一跳,丢下小包就匆忙跑了。中年男子还不满意,继续追赶着流浪狗,直到流浪狗跑得无影无踪,他才略带歉意返了回来。
那不是你的狗?张杰见安婷正在整理手提包,并不关心小狗的去向,有些郁闷地说道。
谢谢,不是。安婷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她还有急事要办。
短发圆脸,穿着一件黑色的毛绒长外套,眉眼间流露出淡淡的阴郁,嘴角努力挤出的一丝微笑,比哭好看一点。这就是安婷给方杰的第一印象。方杰目光落在安婷蕾丝花边的黑色小手套上,忽然心中一痛,一个遥远的人影从他的脑海里跳了出来。
你去哪?我送你!方杰眼睛微红,声音变得高亢起来。安婷这才仔细看了一眼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她从对方眼里读到了固执,还有令人不安的痛楚。不知为何,一向讨厌与陌生人接触的安婷,居然顺从地点了点头。也许这个有些神经质的男子身上有一些光芒吸引了她,安婷安静地坐在汽车后座,望着方杰一头浓密的黑发陷入了浮想。
安婷卷缩在车内,像一团凝固不动的黑墨,她的目光扫过一棵挂满了枯黄叶片的大杨树,树叶正零零散散地从空中洒落下来。生命有凋零就有新生,有起点就有终点。安婷的眉头舒展开来,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要去医院?方杰同情地问道,他感觉手掌心湿漉漉的,也许空调的温度开得大了点。
不,送我去南坡陵园。安婷停止了咳嗽,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南坡陵园是一大片墓地。去陵园祭奠亲人吗?方杰有些紧张地问道,他从镜子中看见了安婷用纸巾迅速地抹去嘴边的一丝血红。
不是,去那里看看。安婷疲倦地回了一句,然后恢复了平静。方杰的心房忍不住一缩,后背也开始微微发凉。
哈哈!方杰突然笑了一声。我想起了几个小笑话,愿意听吗?安婷没有回应。
是这样的,从前有座山……方杰自顾自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每讲完一个笑话,他先自个儿开心地笑了起来。
嘻嘻!安婷看着方杰笨拙讲着一些不好笑的笑话,活像一个站在台上忘了台词的小丑,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她忽然发现方杰的声音低沉中带着宁静,让她很放松,安婷微微地闭上了眼睛。笑话讲完,方杰放了一首欢快的轻音乐,车内压抑的气氛瞬间一扫而空。
南坡陵园就在郊外,六里的路程很快就到了。谢谢你!安婷真心实意地表示感谢,她接受了来自一个陌生男子的关怀。安婷扶着车门,有些留恋车内的感觉。她刚才安稳地睡了一会儿,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却让她浑身轻松。
方杰主动提出要加安婷的微信,安婷没有拒绝。目送着安婷孤零零地走进寂静的陵园,方杰决定在外面等她。
半小时后,安婷脸色苍白地走了出来,当她看见方杰还在原地,眼里立刻闪烁着激动的光芒。这次要收费的哦。方杰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服务员!方杰向远处的吧台喊道,浑厚的嗓音把安婷从回忆中拽了出来。
方杰向服务员要了一杯原味咖啡,他喜欢苦涩的味道,他说苦味能让他的大脑更清醒一点。安婷乖巧地给方杰倒上一杯茶。
对不起,路上太堵,迟到了。方杰脱下夹克挂在旁边,然后从皮包里拿两个小白瓶。这是我同学从国外弄来的,听说效果挺好,你吃吃看。
我已经差不多好了。安婷看着瓶子上的英文字母,有些不高兴地说道。安婷拔了拔额头上垂下的刘海,眼里注满了柔情。今天她不希望方杰还把她看作一个病人。两年前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去世,接着未婚夫也离她而去,接连的变故几乎摧毁了她的生活,后来她患上了轻度的忧郁症,同时严重的肺炎像一条火蛇缠上了她,没日没夜的咳嗦让安婷痛不欲生,她逐渐产生了轻生的念头。那天去陵园,除了思念母亲外,潜意识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安静的归宿。
说来安婷还得感谢那条流浪狗,让她遇见了方杰,一个拼尽全力使她离死神远一点的陌生人。享受了方杰两年无私的照顾,安婷却依然看不清方杰的世界。在这个充满了利益交换的社会,安婷早已不相信世界还有如此纯粹的人,特别是一个成熟的异性。今天安婷特意大方地消费了一次,把自己打扮得精致优雅一点。安婷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有着迷人嗓音的男人,忽然她希望方杰变得庸俗一点,不用刻意与她保持着朋友之间的距离。
安安,你感冒了?方杰望着安婷泛起红晕的脸色,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咦,你今天怎么啦,有喜事?安安,今天好美哟。方杰这才发现安婷的异常,忍不住赞叹起来。墨绿色的长裙衬托出修长的身材,白皙的肤色闪着迷人的光晕。方杰紧紧盯着安婷,欣赏如潮水般退去,眼里尽是痛苦。方杰伸出手抓起咖啡,仰起头一饮而尽,苦涩的咖啡呛得他弯腰咳嗽了起来。
方杰,你怎么啦?安婷急忙地问道,她走过去紧紧搀扶着方杰,两个人的身体贴得很近。温热的气息在空气中流动,安婷有些心慌,脸色更红了。
没事,没事。方杰一手扶着桌沿慢慢直起了腰。
我给你讲一个我的故事吧。方杰轻轻地拍了拍安婷的肩膀,示意她坐下来。
第二杯咖啡很快见底了,故事也讲完了,安婷的心情叶逐渐跌落到了低谷。
难得你这么用心,谢谢。安婷努力克制着自己,尽量不让眼泪掉下来。原来自己是别人的替代品,所有的关爱不过是对方为了寄托自己的哀思罢了。
安安,别介意,我对你是真心的。方杰见安婷脸色大变,急忙解释道。
真心爱我?还是爱她?安婷冷笑一声。
安安!她患了严重的忧郁症,当年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病情由轻变重却无能为力,我救不了她。而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得了同样的病,正在危险的边缘徘徊,于是我发誓不会让悲剧在我眼前重演一遍。这个……我爱她,也爱你。方杰低声说道,在水深火热中照顾了恋人三年,恋人也折磨了他三年,最终她还是离他而去,对男女之爱,方杰已经心生恐惧。
爱?安婷有些恍惚。她发现自己已经承受不住这个世人可以随便脱口而出的字眼。
你也病了。安婷忽然仰起了头,定定地望着方杰,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是的,我病了。方杰一愣重复了一遍,然后疯狂地抱紧了安婷,把她埋进了自己的胸前,两个人影渐渐合为了一体,融进了深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