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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正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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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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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挣扎与纠结——长篇小说《茶道》杂感

这个夏季,我躲到与茶乡万里之遥的太平洋小岛。这里正是深冬。幸运的是,因为是热带海洋性气候,这里正是一年中最凉爽最舒适的时候。每天刷手机,看到国内亲友们挥汗如雨、奋战酷暑的图片、视频,我都要自我安慰一下:来的是时候!

这里的时间,比北京时间早了3个钟头。住在海边,空气洁净、清新。早上被窗外欢快的鸟鸣叫醒,拉开窗帘,明媚的阳光已经洒满院里冲天的大树一身。阳台外面,一片片阳光在海波上跳跃,海面泛出粼粼波光,从远到近,依次映出黑、深蓝、浅蓝和绿四种颜色。这感觉,就像一出门,和俊美清新的美人撞了面,阳光的灿烂和大海的妩媚,一下子灌进自己的胸膛。

但是,再美的风景,看久了,都会审美疲劳。在初逢乍识的兴奋劲过去后,眼睛和大脑相互勾结,形成思维定势。再看海,如昨,如旧,就算有变化,也细微,都是似曾见过的、抄袭往日的,想再兴奋,就十分不易了。这样日复一日地站在酒店四层楼房阳台上,俯视近海,眺望远海,抬头仰望或高远或低垂的云雾,觉得海是美人的眸子,眼神里的内容,变幻莫测。大海的脑子,在想什么?如果什么都没想,那大海有脑子吗?有自己的意识和思想吗?如果没有,这一双美眸,魅力何在?

实在无事可做,我只好静下心来,打磨我写了十多年的长篇《茶道》。在文字里,抒写我的乡愁,我内心的挣扎和纠结。

故乡和故事

我自知自己不是编故事的高手。一部近40万字的长篇,比起《追忆逝水年华》、《战争与和平》等煌煌巨著,实在不过“小儿科”。就这,按出版社编辑要求,每回顾一次,我就发现一些漏洞。最初是涉及历史、宗教问题;之后,是结构和细节乃至情节的丰富。一遍遍下来,如果再严格要求,仍有不少毛病。我不得不感慨:文章千古事,不改不成器!

我本来想要写的,是老家始建于北魏孝文帝时期(公元474年),传承了一千五百多年的灵山寺。这个寺庙深居大别山腹地,不仅远离京都,甚至到县城都要七八十里地。自从大秦帝国灭了楚国以后,这片隶属于信阳的江淮大地,除了战时,再无惊人之处,也往往不受庙堂文阁的重视。那么,灵山寺要想得到白马、少林、大相国等寺庙那样的声名威势,几类于做梦。不过,当地县志记载,唐明皇时,玄宗李隆基之女建宁公主赠款扩修,到了元末,大明帝国创始人朱元璋的兴起,给这个历史上一直寂寂无名的寺庙,带来了鸿运。史传,朱元璋饿的要死不活,当了和尚,云游中,到了灵山寺,寄住有日;此后,起义造反,被元军追杀,逃到灵山寺,被和尚们藏到寺里功德井下,逃过一劫。朱和尚做了皇帝后,于洪武三年(1370年)第三次进寺,敕封住持为金碧禅师,改寺名为“圣寿禅寺”,并亲自题写了匾额。

这样的恩宠和因缘,也算足够荣光了吧。小时候起,父母和乡亲灌输到我耳朵和心里的,就是这类有的有据可查、有的可能荒诞无稽的说法。历史来看,故乡是大多数作家心灵的沃土、创造的精神源泉。我在大别(山)长(江)淮(河)和黄河围拢的豫楚文化交汇地生活了50多年,见证、听闻了无数人间悲欢离合,认识了形形色色沾染了时代特色,散发着人性本色的人物,但其实,触动我最深的,可能还是尼姑和尚的故事,对了,就是灵山寺纷纷扰扰的男女故事。

我得再补充一下我们家乡那个超有料、有味道的寺庙。千百年来,这个寺庙有三个奇特之处:僧尼同寺,庙门东开,带发修行。庙门东开其实不怪,传说是因为创建人梦中受佛祖指点,要异于一般寺庙坐北朝南、大门南开,但我认为主要是受寺庙选址地的地势影响,朝东更方便建设;带发修行,主要对尼姑,应该和唐玄宗那个公主女儿有关。公主捐款修庙,修好了进庙修行,不过是为自己积积福德,临时插班。这么尊崇的身份,哪能让她剃度,所以就带发修行。跟着她的一众随从和粉丝,自然也有样学样,进庙吃斋念佛,三千烦恼丝照样顶在头上。以后,这个规矩就留下来了。僧尼同寺,是不是也就这样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了?

全中国寺庙取名“灵山”的太多了,佛家经典中,佛祖的道场,也是这个名字。男女同在一个寺庙或道观修行,现在已经常见。但是,中国改革开放以前,除了我们家乡的灵山寺,很难见到。即便是条件更为优越的洛阳灵山寺,也顶多是寺院和尼姑庵相连,但僧尼还是分开修行。

所以,故事就来了。我小的时候,经常有从灵山寺来的尼姑化缘。村民们热情接待。但尼姑一走,村民们就开始讲述尼姑们各式各样的故事。比如,尼姑们因为啥原因看破红尘,遭际了哪些悲欢离合,哪个尼姑怀孕了不得不离开寺庙,诸如此类,都是成人们觉得最有趣的传闻。那还是没有电视手机的时代,家家户户堂屋门边,挂着生产大队免费安装的小广播。播放的,不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就是大队书记唔哩哇啦的喊话。大人们对广播内容毫无兴趣。小孩子更没兴趣——我听了那么多年小广播,没记住任何一句内容——就是迷惑那个小碟子一样的薄片片,咋就能说人话。倒是尼姑们一离开,村头村尾舆论都活了。婆娘们东一嘴西一嘴,你一言我一语,不惴于以最大的善意或恶意、最丰富的想象力,揣测灵山寺高大神秘的山门里,和尚尼姑们精彩的、与自己凡尘俗世不同的生活。说着说着,男人们眼里就冒出与平时不一样的光,女人们则用满脸器官挤出来的鄙夷和不屑,显示她们比尼姑和尚不知高出多少倍的道德优越和自豪——n多年后,我略懂了男女之事,懂了人性里的促狭和阴暗,一下明白了乡亲们那副嘴脸里的含义,也一下子懂了他们嘴里隐晦不明的寺庙传说——传言。

我原本是想写这么一群人在这样一个背景里的故事。

白天(现实)和黑夜(梦境)

在白天,在喧嚣的尘世,我忙忙碌碌,追逐热点,记录现实,结交当地权势精英,也倾心尽力地以微薄之力,帮助弱势群体。这是我的工作职责,也符合我的个性。我在帮助他人中获得尊重和尊严,用自己的辛勤,努力摆脱贫穷,争取自己小小的幸福目标。我曾一个人从信阳奔赴北京,凌晨5点出西客站,8点前赶到南五环外的大兴区,与从河南赶往首都慰问农民工子弟学校师生们的省市领导会合,调查采访农民工子弟学校艰难生存的状况。省市领导完成行程,去见更重要的人、办更重要的事了。我则继续奔波,跑遍石景山、丰台、通州等各区,一个人继续走访没有合法办学身份、即将被主管部门取缔的农民工子弟学校。第二天零点多一点,全文两万字的长篇通讯写完最后一个字,稿子发给郑州,我关上电脑,拉着陪在身边的北京好兄弟,补上了一天没吃的饭,喝了个一塌糊涂。

但我的心不完全在新闻。平常日子,写完了普通的稿子,喝了酒,打完牌,回到家里,往往是午夜一两点。夜深人静,黑暗隔绝了俗世的名利纷扰、权术喧嚣。另一个精神世界拉开帷幕,展露出鲜活灵动丰富精彩的内容。我迫不及待地摊开日记本,把脑子里映现的这个世界记录下来。人所看到的世界,必然是以人为本的世界。尽管这个世界只是我脑子的虚构,但一旦以文字为载体凝固成文本,那就是一个新世界了。

这样的世界,应该是一个我熟悉却又崭新的世界。教科书说“文学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我曾经相信,但到我构筑我的新世界时,我却赧然愧疚:就我所了解的现实世界,我根本不可能让我笔下的文字境界,高于活生生甚至血淋淋的现实。其原因,除了我文学修养实在有限,还有一系列包括我在内的写作者(作家)们无法突破的现实桎梏。

如果我个人的经验还不足以证明上述的困难,那么,拉上我上一代吧,比如说,比我早出生一轮(12岁)的兄姐叔伯们。不论是谁,摊这一年,被命运之神催生在我的老家,那他一断奶,就赶上了饥饿这个难关。如果他能侥幸活下来,那么,他已经比同龄人幸运了一辈子;如果他不幸夭折了,那很正常,那三年,据说上千万人饿死了。2011年出版的《中共党史》第二卷说:“据正式统计,1960年全国总人口比上年减少1000万。”(该书第563页)这还仅仅是一年的数据。我的老家信阳,更是重灾区。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我这里不展开说。我要说的是,这个1957年出生的人,如果侥幸过了这一关,活了下来,长大成人,读书工作。那么,到1987年,正当壮年的时候,发轫于石家庄的“砸破铁饭碗”改革开始了3年,并将在以后的10年达到高潮。到2017年,这个年满60的人,一生中,要经过波澜壮阔的40年改革全过程、大的小的风波、多次水灾、大地震、多次多种疫情(包括更光怪陆离的3年大疫情)。

我可以假设一下,有这么一个信阳市光山县人,比如,小明吧。1957年1月,小明呱呱坠地,出生在光山县城郊公社高店大队吴围子小队(生产队),1960年1月,他三岁。刚刚断奶或者已经断奶1年。在饥饿中挣扎一年后,这个小队全部120人饿死72人,小明成为侥幸活下来的一员。1964年,他进入村小,在饥饿中成长、学习;1969年,他初中毕业;1971年,他在“上山下乡”大潮中还在自己家乡摸爬滚打。1978年,踏着时代脉搏,他有幸考入全国最好的大学。4年后,他毕业分配到老家信阳市,娶妻生子,开启生活。面对时代大潮中打开的精神文化魔盒在和巨量增长的社会财富,既疯狂恶补过去的所有饥饿,又心存良知、固守底线。摸爬滚打中,升官或发财,平安退休。有一天,他回首自己一生,回顾自己成长的过程。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这一生实在惊心,足够幸运?!

我身边太多小明这样经历的人。但构筑一个我自己的精神世界,我要的小明,就要更荒诞、怪异。他看待世界的视角,剖析人性的眼光,要更锐利独特。甚至,对女性,对宗教、传统、文化等所有影响他生存和心灵的东西,他都要有自己既屈从于俗世又迥异于世俗的看法。尼采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善与恶的超越》)。

这个小明,就是《茶道》中的“我”——竹喧。竹喧与他凝视的世界(人、物、文化、精神),就是我要表现的一个独特的世界。

我凝视的深渊

在维拉港港湾西北海岸,有一条海沟。南太平洋蔚蓝色的大海,展现出的辽阔,让我的眼睛找不到尽头。海岸二十米外色彩缤纷的海面,有一条黑色的“绸带”——海沟,就是深渊。我趟着海水,临近海沟,想看清深渊里的世界。本地居民不用设备,一个猛子扎下去,几分钟后,两手抓着四五十公分长的海参和体格更大的鱼虾,窜出水面,兴奋地啸叫。我不敢贸然下去,就在沟边几米远的地方,静静地凝视。我知道深渊会回我以凝视。我可以想象深渊丰富博大的内心。除了渺小和试图遮掩的恐惧,深渊还能从我身上看到什么?

某种意义上,作家塑造的人物,不也是作家凝视的深渊吗?比如贤山书院老院长苏桐,我最初的架构,是灵山寺的住持。而书院,根本就是灵山寺。比如慧明、柳玉和钟山本来的身份,都是寺院里的尼僧。每个人依据的环境,也是每个人的深渊。深渊不同,生存和挣扎的意义,也会截然不同。成型的作品里,寺院我没涉及。小说里一群人的“深渊”,变幻成了历史沧桑的书院;琅琅书声,替换了抑扬顿挫、超尘拔俗的诵经声。正式出版的小说,必须规范。但读者读书,总可以用自己的想象力,予以作品新生。如果读者有兴趣,不妨自我在心里做一场替换,品味一下不同“深渊”里不同的意味、境界。当然,替换只能在心里,最后也还要回归正确——这或者像春梦,正常人都会做。但谁要毫不掩饰地说出来,谁就傻帽了。

再如白灵灵。和柳玉一样,俩人都是自幼伺弄茶叶,一生与茶结缘。不同的是,两个人走了不同的路。茶乡里像她们这样美丽的女子,比比皆是。我写了她们的共性与个性。我心里,对她们溢满爱:对柳玉,是怜爱;对灵灵,是疼爱、敬爱。男性作家塑造女性形象,会不会将自己人生理想伴侣的理想,自觉不自觉地投射进去?我不知道别人。就我而言,可能会。但显然,傻子都不会把自己现实世界老婆的形象,写进小说。

再说几句慧明和钟山。这个被漫天彩蝶簇拥的女子,和竹喧一样,有超乎常人的天赋。她纯洁美丽,天性善良,对人生和爱情有着美好的向往。但拘于命运和认知,她没能做出像样的事业,反而被城府极深的钟山诱惑拉拢,成为后者爱情和犯罪的同谋。生活中,这样的女子屡见不鲜。幸运的是,慧明拥有钟山的真爱。钟山之恶,死有余辜。这样的恶人,居然满腹诗书,生于书香世家。这样的恶人,却也让人恨不起来,他的恶,终究是“不自由”的环境造成的。他悲苦的内心,也源于他极致地追求“自由”。只是,靠个人以一己之力和小聪明,不可能营造一个“美的”自由。人性到底是善、是恶?学界现在也无定论。但人性天生有善有恶。抑恶扬善还是纵恶抑善,人的选择不同,命运自然不同。也许有一千个扭曲的理由,但扭曲的人性,最终必然酿成悲剧。《茶道》文字版之前,番茄小说推出了网络小说版《我的爱人化蝶了》。能以“化蝶”做名字,足可见我对这条爱情主线的用心之苦。

至于“我”——竹喧,肯定凝聚了浪漫主义的幻想和现实主义的空想。喜新厌旧是人类作为动物的本性;追逐美和财富、名声是人类天性。《茶道》中的竹喧在现实和梦幻中切换,似乎通灵,其实是人性复杂和人格缺陷的呈现。他不完美,现实中却绝对存在。我有无数个竹喧形象的原型。我只能写出这个竹喧——与我相互凝视的竹喧。

感谢大海!感谢生活!感谢它们给了我一个蔚蓝色梦幻包裹的美丽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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