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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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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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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房老侄

                                                                                            □叶炎


在这座小县城,他算是个人物,几乎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每天,他会在城里巡视一圈。瘦弱躯,中等个,胡子拉碴,戴着墨镜,披一件黄呢子军用大衣,穿一双半高帮军用皮鞋,鞋根打了响钉,背着手,沿着南大街、北大街、东门街溜达。响钉有节凑的敲打着老街石板路面,发出咔咔咔的响声。不时会有人跟他打招呼,不时他也会停下来,摘下墨镜,跟人家聊几句家长里短。

基本上每天如此,如例行公事。他喜欢这种感觉,令他陶醉。

认识他是那一年我从野战部队回家探亲。那天他巡视到我家,大老远的就听见他的大嗓门:“小爹爹,小爹爹可在家”?

他比我父亲还长几岁,却羞于辈份比我父亲晚了两辈。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见我戎装在身,他便问,“这是我小椒椒吧”?

在家乡小城,叔叔不叫叔叔,叫椒椒,典故出处据说追溯到清朝一位宰相给康熙帝的奏折中误将“叔”字写成“椒”字,当时给皇帝奏折中出现笔误是很严重的事故,康熙问“椒”是什么意思,宰相硬着头皮回答:老家椒椒就是叔叔。康熙生疑较真,派人实地考证。宰相急中生智,连夜修书派人策马扬鞭送回老家,让县令通知父老乡亲即日改口称呼叔叔为椒椒。因为宰相为官清廉,为家乡做了不少善事,群众口碑甚好,百姓都乐意为宰相改口度过此关,从此,小城百姓称呼叔叔为椒椒就这样传承至今。

他很幽默,甚至有些滑稽搞笑。当年他已年过花甲,常跟在我蹒跚学步的儿子屁股后面,“我是你大哥哥吔,等等我,等等我”!活脱脱的一个老顽童。

父亲说,他是我们家远房亲戚,一生坎坷传奇。

他出生在一个显赫的家庭,他的父亲人称八老爷,是当时这个小城里有头有面的人物,家有良田万倾,长短工数百。传说中的八老爷是个恶霸地主,欺压百姓,无恶不作,解放后被人民政府镇压了。

他是八老爷小老婆生的,老年又得一子,八老爷很是欣慰,从小娇生惯养,倍受八老爷宠爱和栽培,小小年纪就给他请了两位私塾先生,一个教文,一个教理。这小子从小天资聪颖智慧过人,着实给八老爷长脸,十六岁就考入复旦大学文学院。

从小县城来到大上海,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他感觉到一切都是那么好奇、美妙。新鲜的海风,新潮的思想,新生的事物,无时不在影响着这个纨绔子弟,他的思想认知观念甚至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中悄无声息的改变着。

复旦是最早成立中共地下党组织的高校之一,也是上海学界抗日救亡的中心,一批又一批爱国知识分子在复旦追求和探索救国救民真理。1937年底,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他随复旦师生离开上海江湾,几经辗转,千里跋涉,迁移到重庆北碚的夏坝建校复课。在大后方,复旦师生与山城人民同心一德,爱国救亡,追求进步、团结牺牲,弦歌不辍,书写了复旦校史上光辉一页。复旦大学“始终与民族共命运,与时代同前进,形成了光荣的爱国传统”。

从上海到重庆,一路上他看到了国民党的没落与腐败,无可救药,他目睹了共产党的兴盛与清廉,所向披靡。在重庆,他开始阅读进步刊物,秘密接触进步人士。他做出了影响一生的重大决策,毅然决然的背叛家庭,和几个进步同学一起弃笔从戎,加入了二野三兵团。

二野三兵团是刘邓大军麾下的陈谢兵团,是一支战功显赫、英雄辈出的老部队。当时部队官兵几乎都是工农子弟,没文化,大老粗,忽然来了几个复旦大学生,实属惊天大新闻。他直接分配到第10军军部机关,留在军首长身边负责文字工作,这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在10军军部,他是首屈一指的大笔杆子,军部的重要文电、重要文字材料、军首长的讲话稿等等,都出自他手,军首长们都很赏识他,军机关的参谋干事也高看他一眼。他跟在军长政委后面也见过不少大世面,二野司令员刘伯承、政委邓小平,兵团司令陈锡联、政委谢富治,还有当时中共西南局的领导们,他都不止见过一次,有的还合过影呢。

 当时我岳父也在三兵团10军下面的30师给师长马忠全当警卫员,比他小好几岁。有一次他跟随军长杜义德、政委王维纲到驻扎在泸州的30师视察,首长们在里屋开会,他和一帮随从在外屋聊天,我岳父跑里跑外给他们泡茶续水,他见岳父一口纯正的乡音,便主动问:你是哪里人?我岳父说,安徽的,T城人。他顿时上前一把抱住我岳父,连声说,缘分,缘分啦!“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从此开始与我岳父近半个世纪的交往。

由于长期受宠受捧,他开始有点忘乎所以,趾高气扬,德不配位,漂的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有一次,他军容不整但上衣口袋里依然插了三支钢笔,带着两个重庆妹儿,一手揽一个,开着军部的敞篷吉普,在山城飚车兜风。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他这趟兜风又拉风之举,乐极生悲,毁了他的大半生。

原来,他家一个长工的儿子,当年跑马头也跑到了重庆,那天正好鬼使神差的在解放碑撞上了这么一道风景。吔,那不是八老爷家的小少爷吗?怎么当上解放军了?于是一状告到军管会,恶霸地主家的儿子混入革命队伍,还当上大官坐上小车,是可忍孰不可忍!

保卫部门一调查,果真如此,情况属实,处理结果是开除军籍,发配回原籍劳动改造。

 “辛辛苦苦好几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回到小城,不见往日的傲慢与漂浮,他属于黑五类,是重点改造对象。烧过窑,拉过车,扫过街,卖过柴。文革时期,三天两头被红卫兵当成道具,拉出来戴上高帽,挂上牌子,斗一斗,游一游,度日如年。

 一晃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央开展大规模的平反冤假错案工作,有好心人悄悄的拿了一张《人民日报》给他看,上面写着“我们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现实表现”。也有人劝他,你父亲是恶霸地主,被镇压是罪得应有;你战争年代弃暗投明参加革命队伍,打过仗,立过功,也是事实,你应该向上级申诉,要求平反。

 在乡亲们的劝说下,他开始整理材料,写申诉信,一封又一封,逐级信访,大都泥牛入海。

突然有一天,有两位自称是地委的人来到他的破屋里,告诉他,你的冤案北京很重视,有明确指示,予以平反,给予离休干部待遇。说完,交给他一个信封,里面有批文。

此时,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双手颤抖着,不听使唤,老泪纵横,语无伦次。

他知道,这个信封里装着他近三十年的苦苦等待夜夜祈盼,装着他的青春芳华,装着他的政治生命,他把它贴在脸上,捧在心上。

后来才听说,他的申诉材料到了北京,因为材料详实,还有发黄的照片为证,工作人员只好报送首长案头。首长打开一看,哎,是他,没错,这小子还在呢,当年处理是重了些,情况属实,责令有关部门立即予以平反,恢复名誉。

他似咸鱼翻了个身。政府给他盖了房,还补发了一大笔钱,他的工资每月小百把块钱,比县委书记县长都高一大截,由四川省革委会直接打到他的银行账户上。

听说他娶过妻,有一子,他落难的时候,老婆带着儿子不辞而别,没了音讯。后来他有了钱有了身份,又找了一个女人,没过几年,这个女人也抛弃了他,他又成了快乐的单身老汉。

一段时间,小城人不见他出来溜达了,听不到咔咔咔的声音,好不习惯,一打听,原来他摔了一跤,腿脚不便,住进了医院。再后来,政府把他送进养老院,直至前些年寿终归天。

一个人,一辈子,风雨几十年,跌宕起伏,冷暖自知。命运没有如果,现实拒绝假设,既定如此,何不以健康乐观的心态去笑面人生,淡观浮云?我笃信,他的内心世界是强大的,他的自我感知是满足的。

这一点,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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