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从西边的云巅下来,穿过连绵起伏的山谷,一路咆哮着滚滚向东流,至到拐进一个叫沙棘滩的地方,才放慢脚步,变的舒缓而平和。在黄河与戈壁之间,有一条悄然蜿蜒的乡村公路,紧随黄河飘然而去。也许缘于一场绝美的日落,此时正是下午六时,西边的风咬着快要坠落的日头不放,血色的余辉洒在黄河、戈壁、公路交织的沙棘滩上,铺叙出一片壮阔与绝美来,惊艳的让人窒息。
沙棘滩村被一大片枣树和梨树包裹着,村中质朴的古宅庭院错落有致,石砌小道环绕其中。谁曾想到这一片世外桃源原来可是个不毛之地,只生长着沙棘的荒凉戈壁滩。后因黄河冲刷淤积形成狭长的河滩,故而得名。当然沙棘滩村的名声并不是来自自然的馈赠,而是历史的文化沉淀。这里是秦汉时期的古遗址,而且这里生活着西夏党项贵族后裔。据说当年拓跋氏一支,被蒙古军队一路追杀,乘羊皮筏逆流而上逃到这里,发现黄河两岸怪石嶙峋、高崖耸立,秦汉长城就修筑在山峦北坡,依山就险,因地取势,并以黄河为屏障,进可攻退可守。于是这支残余拓跋就驻扎安营在此。故事也就从这里开始……
(一)抵御外侵 血洒黄河
蒙古铁骑所到之处,无一幸免。杀人,抢物,焚烧房屋,烟火连天、鸡犬不宁。黄河沿边的庄稼几乎蹂践殆尽。这支拓跋残军逃到沙棘滩不足500人,携带的百姓也是老弱病残。这是最后一道屏障,无论如何都要血拼厮守。对于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拓跋部为首的将领叫拓跋晟。四十不到,身高七尺有余,头戴金帖云镂帽,身穿圆领窄袖白袍服,古铜色的长脸,八字胡。劲悍善战,以一当百。他曾是西夏右丞相高良惠部下的大将,在与宋金的战斗中英勇无敌,表现突出,被誉封为关守将军。他忠于朝政,体恤民情,一心建功立业。后期西夏内外风雨飘摇。宋朝停止了对西夏大宗银、绢、钱的“岁赐”,关闭了边境榷场,禁止青盐入境,使西夏失去了经济实惠。朝中内讧不断,相互迫害。王公大臣不问朝政,过着骄奢淫逸、纸醉金迷的日子。朝中已是“仓库无斗粟尺帛之储”,岌岌可危。蒙古铁骑围困京都中兴府之时,又发生惨烈的大地震,到处残垣断壁,一片“地大震,宫室多坏,王城夜哭”惨淡景象,地震之后又是瘟疫暴虐,饿殍千里、惨不忍睹。可谓天亡之像,无力回天。当时朝中分化为投降与抵抗两派。拓跋晟清醒地认为蒙军已是嗜杀成魔,投降没有好下场,即使能屈辱地苟且活着,还不如拼死一战。投降派威逼君主李睍投降后,果然如拓跋晟所料,无论是皇室大臣,还是平民百姓要被斩尽杀绝。拓跋晟带手下兵将与蒙军殊死搏斗,并趁着夜色从京城救出部分百姓。蒙军一路追杀,拓跋晟命令副将拓跋浩带百姓向东南方向逃去,自己带小部分兵截住蒙军的追杀。战斗到最后只剩拓跋晟一人,为了不被俘虏,他纵身跳下山谷,幸好被半山腰的树枝挂住,两天后被当地的牧羊人发现救起。
一个月后拓跋晟养好伤寻回沙棘滩。部将以为首领凶多吉少,能活着回来就是奇迹,人人兴奋不已。拓跋晟的妻子扎西眼含泪水,紧紧地拥抱着丈夫。扎西逃到沙棘滩后,曾带人沿途返回,一路寻夫未果。丈夫死无全尸,令她悲痛不已。不久副将拓跋浩宣告自己成为拓跋部的新首领,军中不可一日无主,她只能默许。没想到丈夫突然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让她又惊喜又感慨。拓跋浩摆酒设宴祝贺拓跋晟归来,一碗又一碗,至到喝的酩酊大醉。从此在拓跋晟的带领下,大家重拾信心,拓跋部招兵买马,势力逐渐强大。为了预防蒙古军队偷袭,他们利用黄河沿岸的砂石加固修砌长城,长城围墙增高到4米,绵延十几公里。由原来相距1000米的烽火台,增设到每500米一个烽火台,每个烽火台互为传递,相互响应。长城加固后,又在黄河对面修筑隘口、挖掘沟壑。每天除了修筑工事,拓跋晟带着部下练习刀枪、射箭和刺杀。党项人不光男人习武,女人也是一样。
拓跋晟的妻子扎西原来是“麻魁军”的一员(女性参军和丈夫一起作战),她身穿交领长背子,内系细裥百褶裙,外扎紫褐色的腰带,足着尖头弓鞋。黝黑的皮肤泛着健美的红光,若不是两条垂到胸前的的辫子,乍一看上去以为是男性。扎西最早是贵族皇室的千金,生得莹润白净,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由于西夏军连年征战,死伤无数,男性越来越少,疆场缺兵告急,扎西便参军随丈夫奔赴战场。多年的征战把她淬炼的勇敢果断。
这天拓跋晟与扎西带部下十多人去山里狩猎。为了捕杀猎物,大家四散而逐。天渐渐暗了下来,拓跋晟与扎西一前一后正在追赶一只麝鹿,突然身后飞来一支箭。“不好,有箭!”扎西连忙俯身,箭飞过扎西头部,拓跋晟正在专注前面的麝鹿,没来得及躲闪,箭擦过他的左肩射飞了过去。拓跋晟摔下马,幸好箭只是擦伤了皮肤。
“有人向我们放暗箭!”扎西一边为丈夫包扎伤口,一边警惕向四周观望。
“可能是乱箭误伤。”拓跋晟安慰妻子。
扎西不这样认为,她召集随从。“谁放的暗箭?存心想谋害!”部下一个个摇头。
“不承认我拿你们一块开刀!”扎西一个个打量,吓的其他人浑身哆嗦。
“回去了再说。”拓跋晟拉扎西上马。
回去的路上,拓跋晟有说有笑,大家一声不啃地跟在后面。扎西回想着狩猎的一幕幕场景,仔细揣摩。这荒山野岭的,不可能是别人。可是这些跟随他们多年南征北战的部下也不应该…… 她宁愿相信是乱箭误伤。
几天之后,拓跋晟箭伤处突然发作,疼痛不已。大夫检查后说:“箭伤处有毒!须立马手术,可不得不…… ”
“不得不什么?”扎西紧张地问。
大夫跪倒在地说:“毒药已扩散到整个左臂,须截肢才方可保命。”
扎西闭上双眼,触动着嘴唇。果然如她所料,有人存心要谋害他们。
“就按你说的来,快动手!”拓跋晟对大夫说。
“将军,我…… ”大夫颤抖着双手,从箱子里取出纱布、刀子和麻沸散。
“不用麻药,直接来!”拓跋晟扯下一大块纱布,塞进嘴里。
刀刀戳心。桌子的一角被他抓的吱吱作响。他昏了过去。
手术几个时辰后拓跋晟才慢慢睁开双眼。看到自己的左臂不见,他忍着悲痛说:“以后冲锋杀敌,只能靠一条胳膊了。”
在场的部下,没有不落泪的。副将拓跋浩匆忙赶来,痛哭流涕。
此时的扎西疯了一样冲出屋子…… 那天一同狩猎的部下一个个被吊打起来,唯独有一人不见了踪影。几天之后有人在黄河下游打捞出一具尸体,死者正是那个消失的人。
有人畏罪自杀。军中议论纷纷。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人报告黄河上游一处突然决堤,淹没了大片田地。近期黄河没有涨潮,好端端的坝堤怎么就突然坍塌呢,顾不了想那么多,扎西带人迅速赶了过去。那边还在忙着堵修堤坝,这边有探马赶回来向拓跋晟禀报,山里发现有可疑之人。拓跋晟一边命令部下提高警惕、做好防守,一边登上长城查看。
天渐渐暗了下来,山上突然冒出一个个脑袋,接着漫山遍野都是。是蒙古军队!
城墙向外的探灯亮起,无数道亮光射向蒙军。烽烟骤起,号角吹响。城墙内的拓跋兵将快速登上长城。拓跋晟命令弓弩手一字排开,炮石车推向城墙发射口。一切准备就绪。
蒙军那边响起进攻的战鼓,锦旗蔽野,尘土遮天,蒙军冲杀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城上的箭和炮石像雨点一样砸向蒙军。倔强的蒙军顶着档箭牌,冒着火石弹向前冲锋,紧跟在后面的是每四人一副攻城梯队。前队倒下,后队又跟上来。拓跋晟命令命令炮手和弓弩手向蒙军密集的人群射杀,顿时蒙军血肉横飞,一片一片的倒下去。蒙军几次疯狂的进攻都被守城兵将逼了回去,挫杀了他们的锐气。蒙军将领完全没有料到,拓跋晟的军队严防有序,士气激昂。于是击鼓收兵,暂停进攻。
暗杀拓跋晟,黄河决提,蒙军来犯为何来的如此巧合?扎西认为军中一定还有内奸,内外勾结,串通一气。这个人到底是谁,是不是每天就在她们的眼皮底下?他不禁有些后怕。家贼难防呀。扎西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丈夫。拓跋晟说:“我已觉察到,只等他露出原形!”
“你心里有数,这人是?”
“还不能早下结论……真希望不是他。”拓跋晟淡淡的语气透着一丝伤感。
这时候副将拓跋浩带人过来。“这蒙古铁骑也不过如此,被我们打的狼狈不堪!”
“乌合之众又能奈我何!”拓跋晟坚定地说。
“将军说得对。你有伤不必亲自督战,需要休养。这里有我!”
“辛苦了,拓跋浩将军!”拓跋晟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为了预防“内鬼”伺机而动,拓跋晟暗中派人守护黄河主要堤口。他心里明白蒙军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进攻将更为凶猛,所以不能被动迎战,他决定采取迂回包抄的战术,在山谷布控袋形阵地,骑兵部队埋伏在两侧,让一小部分军队出城迎敌,作为诱饵诱敌深入,当蒙军进入包围圈,再合围一举歼灭。为了战略计划万无一失,怕走漏风声,拓跋晟与扎西亲自秘密布控。
天空懒散地漂浮着白云,看似平静的黄河之水却暗流涌动。拓跋晟踱步在黄河岩岸,一个人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探马突然来报,四十里之外发现蒙军。军队出征前,先卜卦问吉凶,早已准备宰杀的山羊被抬上木架,山羊没有丝毫反抗,安静地就像为主人赴一场协约。杀生者熟练地剖开羊肠,里面贯通顺畅(养肠胃贯通表示出征顺利,如有淤血,则出师不利)拓跋晟命令扎西带兵出城前去迎敌,自己迅速登上城头。
扎西的先头部队在三十里之地截住蒙军,展开了一场厮杀。不能恋战,扎西部佯装寡不敌众,边战边向后撤退。蒙军气势高涨,紧追不舍。果然蒙军进入布控的“口袋”,突然战鼓雷动,呐喊声骤起,山谷两边埋伏的拓跋军杀气腾腾地冲向敌军,蒙军顿时大乱,慌忙向后撤退,扎西命令部下乘胜追击,蒙军丢盔弃甲,死伤无数。
号称“踏血铁骑”的蒙古军队却在“日暮途穷”的拓跋军面前连续吃了败仗,惭愧难当!蒙军撤换主帅,五万铁骑再次浩浩荡荡地杀来。这次蒙军没有直接攻城,而是用炮弹轰击长城。震耳欲聋炮弹凶猛地炸向长城,炸出一个个大坑和豁口,接着万箭像雨点一样射向城头的拓跋军。拓跋军虽然顽强抵抗,可是根本招架不住这般攻势!蒙军呼啸呐喊着,他们用冲车猛烈地撞击城门。
城墙上拓跋军血肉横尸、惨不忍睹。副将拓跋浩劝拓跋晟撤退。这时候的拓跋晟根本不听劝解,坚持指挥作战。突然一支箭飞来。“不好,将军快躲开!”拓跋浩飞身扑倒拓跋晟,自己却被箭射中胸膛。
拓跋浩奄奄一息,“将军快撤退到黄河对岸,城门是收不住了。”
这时候扎西跑过来,“将军,粮仓有人偷袭,幸亏拓跋浩将军派人把守,才免遭火烧。”
拓跋晟眼含泪水:“是我错怪你了,我以为你……”
“我怎会辜负将军,辜负列祖列宗。末将跟随将军征战十几载,死而无悔!”话音落,双目紧闭。
“经上刑拷问,偷袭的人说出幕后指示是叛将张羽所为,张羽见事情败露便逃之夭夭!”扎西愤愤不平。
这完全出乎拓跋晟的意料。叛将张羽曾是一个孤儿,父母被金人杀害,最终落难逃到拓跋晟门下。拓跋晟对他有知遇之恩,竟然做出出卖本族之事!
“你快带人撤到黄河对岸,来不及了!”
“不,我不能丢下将军!”
“事不宜迟,这是命令,保护好百姓和我们的孩子!”
“将军……我……”扎西深情地望了望丈夫,不舍地离开。
城门终于被撞开,蒙军蜂拥而进。两军瞬间交织厮杀在一起。
“拿酒来!”拓跋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摔碗大声说:“血洒疆场,马革裹尸,这才是我西夏男儿。随我杀啊!”
天空突然阴暗下来,接着狂风呼啸,雷电轰鸣,顷刻大雨倾盆而下。风声、雨声、雷声、杀喊声汇成一片。血雾漫天飞舞,哀号遍地流淌。拓跋晟垂头靠在城墙上,他身负重伤,右手紧握着殷红的钢刀……
扎西带人退到黄河南岸,与已占城楼的蒙军形成南北对峙。为了迫使扎西部投降,敌军在城头吊起浑身是血的李晟。而下面站的正是那个得意忘形的小人张羽。她心如刀割,恨不得亲手撕掉他,却又无能为力。
蒙军见劝降无果后,于是决定撑船强渡黄河。滚滚的浪潮,密集的射箭,蒙军几次进攻都以失败告终。黄河到处漂浮着尸体,血红色的腥味弥散在黄河的上空。蒙军头领暴跳如雷,命令向拓跋晟万箭穿心。拓跋晟的尸体落在黄河上,荡起的浪花成了决绝而凄美的落幕。黄河变的暴躁起来,腾起的浪花簇拥着,咆哮者,嘶吼着,携带着所有的愤怒重重地撞向岩石。
扎西踉跄着身子,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哭喊道:“为将军报仇!”
拓跋部几乎所有的女人上了战场,无论是年轻的,上了年纪的。带着为死去的丈夫、儿子复仇的火焰,与黄河一样的愤慨,向对岸的敌军疯狂射杀。拓跋的英雄花重现当年“麻魁军”的破势与斗志。
直至天黑,风雨停了,天空透出冷冷的寒光。消散的哀鸣和剑影随风雨而去,黄河两岸堆积的残体狰狞可怕。
凭借黄河天险和顽强的战斗,蒙军久攻不下,扎西与她的部下坚持到最后胜利。蒙军5万精兵只剩下三四百人,只能曳兵弃甲,打道回府。此后两军虽有多次交战,但蒙军再无组织过大规模的进攻。岁月如梭,咄嗟之间,转眼十多年过去了。扎西已是潘鬓成霜,西北的风沙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深深的皱纹。容颜虽已去,但恢复西夏王朝,为夫复仇的火焰在她的心头始终没能熄灭。她把所有的心血倾注在儿子拓跋河身上。儿子在她的精心调教下练就了一身本领,骑马、射杀样样精通。每每望着儿子扬鞭跃马奔驰疾飞的情景,她会想到战场上的丈夫,想到沙场秋点兵的波澜壮阔,想到沙棘滩耸起的英雄王朝。她眼含热泪。
拓跋河年长十七,横飞挑起的剑眉,细长收藏着锐利的双眸。他棱角分明,身材高大。孤清冷傲又英气逼人,孑然飘然间散发着傲视苍穹的强势。他就是西漠翱翔的苍鹰,是拓跋部的精神未来,拓跋人给予他希望,英雄的王朝指日可待。
公元1230年,拓跋河带领5000精兵对蒙军主动发起攻击。这场战争持续一月有余,虽然蒙军损失折半,挫伤了对方的锐气,但根本无力撼动强大的元王朝。公元1235年蒙军第二次西征。乘蒙军城中空虚之际,拓跋河带着500骑兵夜晚偷袭了他们的大营。叛将张羽正在帐中饮酒寻乐,听到外面杀声四起,慌忙骑马外逃,被埋伏在帐外的拓跋军截虏。张羽为了活命,跪倒在拓跋河面前,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并祈求承诺愿意出卖蒙军的机密军情作为交易。这个出卖本族、陷害父亲的小人丝毫动不了拓跋河的恻隐之心,遂刀起人头落地,那张血溅的面孔在火光的映照下扭曲狰狞。
张羽的人头被带回去祭奠父亲,拓跋百姓夹道欢迎拓跋河凯旋归来。为父报仇,拓跋河了却了母亲多年的心结。他被推崇为拓跋部的最高将领。自此以后蒙军再也没有来犯,沙棘滩彻底安静了下来。拓跋人在拓跋河的带领下开始了休养生息的日子。拓跋部受当地居民的影响,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有很大的改变。原来搭建的毛毡帐篷一碰到强烈的风雪就被撕裂开,无法安居。于是她们利用当地的石头砌垒房基,以黄土夯实为墙,房顶盖上一层厚厚的黄土,然后用牛、羊毛和树枝覆盖,最后用泥巴固定。这样的房屋冬暖夏凉,坚实可靠。住房安顿好,她们用篱笆围成院子,养上牛羊、骆驼和鸡鸭。
当然拓跋河并不满足于现状。由于常年战争破坏,黄河堤坝失修已久,加上黄河水含沙量大,黄河渠道容易被泥沙淤塞,所以经常发生黄河水泛滥,让当地百姓苦不堪言,于是他下令修一条渠。当时条件有限,所有的修筑工程全靠人力用锤子和铁钎一点一点地凿。为了辨别水渠水平高低,他创造发明了一种“水鸭子”的办法,在装满水的盆子里放上凳子,在凳子的四角绑上两条互相平行且垂直于凳脚的细线,然后顺着绳子向外测量的方向标上记号。就是靠着这样的智慧和决心,他与他的部下每天夜以继日的赶工。酷暑严寒,冬去春来,历经6年终于修建完工。据说修筑这道水渠死了有一百多人,有的活生生的倒在渠上,有的跌入悬崖,有的被黄河水卷走。这就是后来有名的“夏来渠”,也被称为“英雄渠”。渠长200公里,比原来的“昊王渠”还要长。为了庆祝这盛大的成功,拓拔河请来已是古稀之年的母亲扎西亲自坐镇。拓拔河亲手打开渠口闸门,滚滚的黄河水一涌而出,像千军万马席地而卷,咆哮着,呐喊着,奋勇向前。扎西老泪纵横,这一幕如当年自己统领三军“沙场秋点兵”那般雄壮与浩大,似乎是英雄的王朝归来。
修筑河渠,开垦田地,拓跋部的农业生产工具也呈现出多样的色彩,有犁、铧、镰、锄、锹、耙等,用这些工具收获了大量的农作物,大麦、荞麦,芥茉和青稞。随着农耕经济的丰富和水利的建设,即使碰到灾荒和贫瘠状况,拓跋人也能从容应付,所以后来有“党项人岁无旱涝之虞”的记载。大麦和青稞不光解决口粮,还能用来酿酒。拓跋人嗜酒如命,上战场也随身携带酒囊,以壮胆气,“不靠山驿不利行,不让饮酒害于饮”。酒是联系部落间的团结和发扬尚武精神的最好见证,也是本部落与其他民族交流的情感纽带。沙棘滩的拓跋族人与周边的汉族、满族、蒙古族经常往来,和谐相处。
原来西夏文字只是皇室、大臣和贵族的专利,平民百姓根本接触不到。在拓跋河的倡导下,所有的拓跋人,无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都开始学习西夏文字,甚至外族人也不吝交流学习。西夏文共5000余字,形体方正,笔画繁琐,但基本与汉字相似,“论末则殊,考本则同”,点、横、竖、撇、捺、钩等结构组成。西夏文字迂回曲折又铿锵有力,犹如蜿蜒盘旋的黄河之水。所以外族人又称呼“黄河字”。沙棘滩无处不呈现着“黄河”的元素,黄河里的鱼拓跋人叫“黄河鱼”,就连黄河沿畔那些色彩艳丽、形态各异的石子都被称为“黄河石”。不仅如此,拓跋人利用当地红色黏土和黄河水,组织手工制作缸、罐、盆等陶瓷。拓跋族人吃着黄河鱼,饮着黄河水,写着“黄河字”,配饰“黄河石”,用着“黄河瓷”,“黄河”贯穿和充斥着拓跋族生活的全部。拓跋族心中装着一个无所不能的天神,那就是黄河。黄河涨潮最高时期是7、8月份,因此每年7月15这一天叫“神节”,拓跋人要隆重欢度和祭奠。拓跋人敲锣打鼓,载歌载舞。人们向黄河水投编制的花篮,上面写上对来年的心愿和祈福。拓跋族由原来的土墓葬改成“黄河葬”,这样死去的人才可以超度“永生”。
扎西之死,随黄河之水向东逝去……
拓跋河之死,随黄河之水向东逝去……
滚滚黄河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古今多少事,都付黄河水。
黄河之水载着这个神秘的民族,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二) 浴血抗日 保卫黄河
时光飞逝到1941年抗日战争最为艰难时期。华北日军主力沿平绥铁路、平汉铁路、正太铁路向我晋察绥根据地发动猛烈的进攻。日军在扫当中采取“铁壁合围”战术,想把八路军逐一围歼,并企图强渡黄河。那为了保卫陕甘宁后方阵地,保卫黄河,八路军一二九、一二0师奉命迎敌。八路军与黄河儿女拧聚万里长城,浴血奋战,英勇抗日。黄河沿途的抗日民兵组织尽最大努力为前线供应粮食、被服和各种军需物资,担负起繁重的抗战勤务。其中有支“黄河义勇军”抗日民兵组织影响最大。这支队伍的先锋者和带头人就是拓拔河第18代子孙拓守山团长。
拓守山团长穿着一件发白的八路军服,白净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副眼镜,两头翘起的嘴唇感觉总像是在笑。你完全看不出这个面善的却让鬼子咬牙切齿的“恶狠”人,其实就妥妥一介书生。他原来叫拓守一,“一”字是父亲取自《道德经》“一”字的解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人得一以灵”(后来自己改名拓守山,寓意“守护河山”)。他从小腼腆听话,在私塾里读着《孝经》、《论语》、《史记》等。外面兵荒马乱的父亲担心,他的中小学就是在私塾里度过。哥哥拓守金就大不一样了,玩世不恭,到处惹是生非,父亲也懒于管理。至到有次在妓院为一女子打伤一富商被父亲逐出家门,从此再没回来。在拓守山的眼里,哥哥是一个抱打不平、敢爱敢恨的人。自己只能在父亲的严管下安分守己的当着一个书匠,虽有不甘但也无能为力。他四处打听哥哥的下落,一直杳无音信。后来他从《申报》看到一则太原会战的消息,上面提到一个叫托守金的抗日英雄壮烈牺牲。他突然紧张起来,读了一遍又一遍。是哥哥?哥哥是抗日英雄?他牺牲了?他压抑着悲痛,一路跑回家告诉父亲。父亲虽不确信,但已是两泪纵横。他埋怨父亲不该对哥哥狠心,他第一次冲着父亲大喊,他泣不成声。
从此他无心教书,后来决然走向抗日的浪潮之中,他立志像哥哥一样。父亲见他去意已决,也不再说什么。他报名参军,改名拓守山。第一次就参加了冬季伏击战。这次伏击战让他亲眼目睹战斗的残酷与恐惧,好多战士并不是牺牲在枪炮下,而是被活活冻死和饿死。前线生活供应极度贫乏,于是他向组织申请,决定成立一支支援前线的民兵组织。他回沙棘滩动员拓跋族的年轻小伙,很快几十人的组织就成立起来。大家在他的带动下,各家拿出衣服、棉被和粮食。他们又发动黄河沿岸的百姓,一些生活必需品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仅半年时间这支组织就壮大到几百人,这支神出鬼没的“黄河义勇军”乘着夜色掩护,偷袭日军据点,捣毁沿途的铁路,让日军头疼不已。
黄河义勇军获悉,有小股日军正向延川清水湾渡口的方向移动,有可能西渡黄河。时间很紧,拓守山立马召集人商量对策。
“在渡口附近秘密埋伏,埋好炸雷。”有人建议。
“到渡口有好几条路,不清楚鬼子到底走哪条!”老伙计说。
“是呀,担心炸雷误伤到附近百姓。”拓守山补充说。
“就是要与鬼子同归于尽,也绝不能让渡过黄河!”一少年突然冒出来激动地说。
“你小子,不老老实实地呆在车队,跑这里瞎掺和什么!”拓守山指着少年说。
少年叫拓小生,年纪不过十六,个头却窜出老高,一副天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当初召集民兵组织,拓守山嫌他年纪太小,不同意他加入。这小子软磨硬泡,甚至一路偷偷跟随。拓守山只好勉强答应随车队运输物资。
拓守山思考了一会对老伙计说:“我这边设置埋伏,你带人准备几十条羊皮筏,化妆成摆渡人,见机行事!”
“好吧,就这样决定。”
老伙计水性好,又干过摆渡的活。这事交代给他拓守山放心。
于是大家各就其职,一切秘密行动起来。
拓守山带人离渡口10里处的戈壁岭埋伏起来。晌午的日头烤在地上像着了火一样。
下午4时,终于发现有人正向这个方向开来。大约一二百人。
“听好我的命令,不能提前放枪!”大家做好准备,屏住呼吸,静静等待。每个人心里其实涌起波浪。紧张而又期待。
“团长你看,不像是鬼子!”
“是呀,像是八路军,我们自己的人!”这时候拓小生激动地叫了一声,试图直起身。
拓守山立马拽他下去。“情况还不明朗,我们再等等看!”
越来越近,果然是自己人,一个个穿着亲和而熟悉的八路军服。大家站了起来,兴奋地向山下的八路军招手。
山下的八路军也向他们挥手,但是并没有停下脚步,反而更急促了。
拓守山有些疑虑,招呼大家收拾好弹药下山。从岭头绕下渡口,至少需要30分钟的时间。
渡口的民兵发现是自己人,忙迎上去。
“老乡好,我们是八路军,情况紧急,快渡我们过河。”为首的八路军将领说。
老伙计抢先说道:“我们是摆渡人,八路军也得给钱,俺们还要养活一家人呢,请首长理解。”
“当然,当然!”
老伙计招呼人准备渡河。有人跟过来对老伙计嘀咕:“俺们自己的人,为何……”
老伙计小声说:“情况不太对头,听我行事!”
几十条羊皮筏飘荡在翻滚的黄河上,向西勇流激进。老伙计放开喉咙唱起来:“嗨吆,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啊,几十几道湾里几十几只船,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啊……”其他人跟着吼起来。这声音响彻黄河上空,回荡在山谷之间,气吞山河又悲壮……
拓守山等人正穿梭在下山的路上,突然听见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响起,从渡口传来。
“不好,是鬼子!刚才路过是鬼子,快下山!!”大家疯一样往下冲。
当大家到渡口的时候,远处的黄河上漂浮着炸毁的、横七竖八的羊皮筏,还有无数尸体,鲜血如殷红的飘带在黄河上舞动,那一片红与西边的落日连成一片,血腥、悲壮、苍凉!
拓守山跪倒在地,“我的兄弟们,是我对不起大家呀!”他放声大哭。
哭声过后,一片寂静。乌鸦盘旋在上空嘶哑凄惨的叫声让寂静沉入死一般。
拓小生一声不啃地跟在拓守山后边。他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一张褶皱的纸,“团长,这是前段时间伙计叔让我替他写的入党申请书。”
“俺从小是个孤儿,也无儿无女,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过的窝囊的很。但有个心愿一直装在心口,如果有一天能加入中国共产党,那就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惠……”
拓守山颤动着双手,“你应该是,你一定是!”
全歼这股鬼子,八路军一二0师对黄河义勇军通报表扬。然而拓守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相反他心情越发沉重起来。他懊悔不已,他不能自己。他找首长当面陈述自己的错误。
首长拍了拍拓守山的肩膀说:“战斗总有牺牲,战斗需要历练,以此为教训吧。我相信你会成长的越来越优秀。振作起来年轻人!”
是呀,这样算什么?老伙计他们死的安心吗?他拭去脸上的泪,掏出老伙计的入党申请书交给首长说:“请党组织的考察……”
沙棘滩已不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静了,完全变成“抗日根据地”。拓跋族人除了农忙时间,就弄舞刀弄棒,联系射杀,又恢复了当年男女“全民皆兵”的时候。为了预防日军的“三光扫荡”,这里修筑了无数地道,家家相连,村村相通。每个地道都设置暗道和明道,不了解的人会陷入云里雾里。重要的军需品和粮食物资都放在地道里,冬暖夏凉又安全可靠。其他地方连年旱灾时候,沙棘滩却因黄河的恩惠而风调雨顺,年年丰收。秋收下来,大半的粮食捐献给前线的八路军。
这一年中原大地正在经历着历史上最苦难的岁月。整个夏天滴雨未下,夏作物枯萎颗粒无收。百姓只能可眼巴巴地期待秋收,却等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蝗虫,田间秧苗被一扫而空。在旱灾天灾,山河破碎,三面环敌的情况下,当地百姓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八路军号召各根据地向灾区人民捐助粮食。沙棘滩积极响应投入到赈济灾区的浪潮中,他们只留一点口粮,有的几乎断了自己以后的口粮,也要把粮食拿出来运往灾区。这个时候顾不了那么多,救人要紧。拓守山组织的捐钱粮队一共有十多支,为了不被沿途的日军和土匪发现,只能拉开距离悄悄前行。捐粮队冒着风雨和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长途跋涉。
沿途无数死尸,大多是饿死的,有成群结队的逃荒者,有的沦落成乞丐。两旁零散的树枝一个个像剖了肚肠一样,裸露着一种窒息的恐惧。逃荒的人简直饿疯了,连树皮都不放过。担心粮食被发现引起骚乱,不得已才用油布把粮食裹得严严实实,上面写上“抗日军用弹药”。然而看到逃荒者的样子,拓守山他们真的于心不忍,要不是这批粮食必须运送到指定的捐助区,真想挨着分发给他们,反正都是自己的同胞,接济谁都一样。拓守山碰见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女人披头散发看不出实际年龄,一双失色的眼眸低垂着。他身后的孩子很是特别,约莫五六岁,黑兮兮的脸上一双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拓守山,突然他举起右手向车队行了一个军礼。正是这个举动让拓守山停了下来,他走过去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干粮。孩子拿过干粮,没有了刚才的拘谨,大口大口的噘起来。孩子吃的太快,不停地咳嗽,身后的拓小生见状从车厢里取下一壶水递给孩子。这时候有几个人围了过来,突然上车掀开遮布,“是粮食、粮食!”这一叫声立马引来其他人,大家一哄而抢。“坏了!”拓守山大声喊:“这是运往前线的,不能动!”他的声音淹没在人群中,大家蜂拥而上,拦也拦不住。运粮队有人鸣枪示警,可是根本没人理睬。最后索性没人再拦,一车粮食一会被抢了个精光。只有刚才的女人和孩子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们显然是受了惊吓。“不宜久留,我们快点赶路!”拓守山一边吩咐车队,一边取下一袋干粮仍给女人和孩子。
运粮队经过一个叫瓦窑屯的地方遇到了土匪,双方展开了激战。运粮队的义勇军们拿起枪杆就像换了人似的,个个矫健如飞,弹不虚发,打的土匪嗷嗷叫。土匪发觉车上载着粮食,一个个像疯狗一样向前冲击。前边的倒下,后边的又跟上来,土匪越来越多,团团包围压了过来。这批粮食绝不能落入土匪之手,誓死也要保护好。拓守山一边命令拓小生等人撤出战斗向外突出,一边自己带人阻击土匪的围攻。这时候一颗子弹飞了过来,拓守山应声倒地。他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他被绑在一小片洼地的树林里,他环顾了一圈,他看见拓小生,看见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他懊恼的摇了摇头,坏了!粮食落入土匪之手。他和他的战友“全军覆灭”。想到这么重要的任务竟然毁在这帮土匪手里,拓守山努力想挣掉身上的绳索,可是不管怎样折腾都无济于事。这批粮食太重要了,灾区的百姓还眼巴巴地等他们呢,等“黄河义勇军”的雪中送炭。上一次渡口伏击日军的任务失败,这次又是这样的情况,他惭愧不已。他咬紧自己的嘴唇,渗出的鲜血滑落下巴。喊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
拓守山的裤腿渗出鲜血,染红了缠在上面的纱布。一边的拓小生小声说:“团长,你可醒过来了,急坏俺了……”说着伤心地哽咽起来,“团长,幸亏是腿伤……奇怪了,有个女土匪亲自给你包扎的伤口……俺们的粮食被土匪推进地窖了。”
这时候有人来了,一个女人,一个面容清秀、二十多岁的女人。她走近拓守山跟前,一声不响地换下带血的纱布,敷上药。
“谢谢了。请帮帮忙,俺们的粮食是支援灾区的,那里是抗日的主战区。就等着这批粮食救命呢。给你们头说一声。”
“没用的,粮食到了他们手里等如进了虎口,除非……干掉他们!”
“你是?……”
“团长,你被打伤,就是她救的你。”拓小生急忙搭话。
“你们是好人,上次多亏救了俺们。”
原来这个女人就是上次路上碰见带小孩的那个女人。她是河南人,叫秀菊香。丈夫是国名党的将领。前年日军来犯,她和儿子被迫与丈夫分开。在逃亡的路上被这帮土匪绑架,成了土匪二当家的压寨夫人。前些天她带儿子逃出山寨,一路上挨饿乞讨,幸亏碰见拓守山他们。后来她和孩子还是被抓回去了。土匪早已盯上了这批粮食。
“原来是这样,那你的丈夫再没有寻过你和孩子?”
“他已经牺牲了,俺是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秀菊香说着又低垂下那双失色的眼眸。看得出来,她很难过。
“俺们得想办法逃了出去!”
“他们盯得很紧……对了,后天是大当家母亲的七十大寿,看找机会……”
秀菊香说完匆匆离开。拓守山目送她远去,心里五味杂陈。不过有她在,就有可能逃出的机会。
大当家母亲生日那天,土匪们聚集在山上大摆筵席。不过看守他们的土匪又多了好几十号人,里外森严,不容易脱身。正尚的太阳白花花地照在拓守山身上,闷热又焦躁。
秀菊香终于来了。她身后跟着俩个挑着酒缸的人。他一边招呼看守的土匪,一边拿出大碗盛起酒来。不一会儿,土匪们一个个东倒西歪。拓守山看明白了,她们是救他们来了,这酒里有蒙汗药。秀菊香向俩挑酒的汉子使了眼色。他们飞跑下来,快速解开拓守山身上的绳子。
大家拿起武器向山上而去。枪声、炮弹声接连响起。嘈杂声、哭闹声一片。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就结束了战斗。
秀菊香带孩子跟随黄河义勇军的运粮队伍。从山西到河南,她一路向导,绕过鬼子的封锁,避过国军的干扰,躲过土匪的偷袭。她熟悉那里的地形,她从小跟着卖货郎的爷爷四处奔波。十天之后终于到达了灾区。灾区的景象惨不忍睹,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些粮食只是杯水车薪。秀菊香回老家寻找自己的亲人,可是荒芜的家里没有一人,年迈的爹妈是死是活无从知晓。没有亲人,没有身处的家。她决定加入黄河义勇军,将来能加入中国共产党。国共同胞同仇抗日是一家,她相信丈夫在九泉之下也会支持她的。秀菊香的儿子河娃,这个懂事特别的孩子拓守山打心眼里喜欢,他亲切的称呼他叫眼镜叔叔。
拓守山把秀菊香和孩子带回沙棘滩。拓守山的父亲见状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拓跋是个大家户,祖上也算是有头有面,突然闯进两个陌生人,还是寡妇带着孩子。拓守山看出父亲的心思说:“先暂时住到家里,村西的窑洞收拾好再搬出去。”父亲也只好勉强答应。秀菊香住进来以后,看到老爷子一脸的严肃,心里又拘谨又担心,她抢着忙家里的活,每天屋前屋后收拾的干干净净。村里人并没有老爷子所顾虑的“指指点点”,大家都喜欢这个勤劳又能干的女人。秀菊香在黄河义勇军的队伍里也逐渐成长为骨干,是拓守山的得力助手。随着接触的增多,他对这个女人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总之有些依赖的情愫。
河娃懂事好学,学过的东西能默记在心。老爷子问一些私塾老师教过的知识,他都能倒背如流。和拓守山小时候一样,慢慢地老爷子喜欢上了这个孩子。老人家有时候静静地端详着孩子,他突然觉得孩子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很像……
老爷子从床柜下取出拓守山兄弟俩的照片,一个人默默地、酸楚地翻来覆去地端详,这是他近年来已经习惯的秘密,只是碍于面子。多年不见大儿子了。虽然曾伤透过他的心,毕竟是儿子呀,骨肉难离,年纪越大,他越发思念。尤其知道儿子抗日牺牲,他遗憾又伤感。
村西头的窑洞收拾的差不多了,秀菊香整理衣物准备搬家。老爷子看着秀菊香要带着河娃走,他突然有些不舍。“西窑洞上边的土质松软,一下雨就漏水,不太安全……要不等过了雨季再搬。”拓守山悄悄地对秀菊香说:“要不等些时日再说,俺爹是舍不得河娃走。”
其实拓守山也是一样的心境,不愿她走。有她在家里才算个样子,家里热气腾腾的。他想等段些时日,找个机会告诉她自己心里的秘密。他想好了,他不止一次对着镜子“演练”自己的“独白”。
山西的一支国军在山窑堡为了阻击日军的进犯,伤亡很大。黄河义勇军是离山窑堡是最近的一直救援队。为了及时救治伤残的中国军人,拓守山接到八路军一二九部的电报,组织实施救援。义勇军趁着天黑迅速出动,伤残的军人一个个被抬下了战场,悄悄转到沙棘滩。
沙棘滩的堆梁场临时搭建了一个个帐篷,灯火通明。有断腿的,有断胳膊的,有浑身鲜血的,叫喊声、呻吟声此起彼伏,那场面血腥的不忍亲眼直视。救援队夜日继日的加班抢救。这天一个满身鲜血、看不出模样的军人说什么也不接受治疗,对着救援队大喊大叫。拓小生端来的药瓶被他打翻在地。这一下惹怒了拓小生,“要不是抗日,老子早想一枪毙了你。要死枪给你自个解决,俺们还图个轻快!拓守山听见叫喊声过来夺过拓小生的枪,“你小子别胡来!”
“我不想活,快毙了我!”那个满身鲜血的军人拽住走过来的拓守山的衣襟。他突然停住了,他盯着拓守山叫了一声:“是你呀,守山!”
“你是?”
“我是哥哥呀……”
两人抱头痛哭。原来哥哥没有死,上次侥幸逃过一劫。这次狙击战自己带领的部队所剩不几。他对不住自己的部下,惭愧家乡的父老。所以才不接受治疗。哥哥拓守金发现自己身置沙棘滩,放声大哭了起来。好多年没有回来了,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地方曾一直牵绊着他,他想故乡,他想亲人。
拓守金被清洗干净,那张明朗的面容显现的生动而亲切,在弟弟拓守山看来。这个盼望已久的面容突然呈现在自己眼前,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拓守金只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他顾不得自己,他要立马回家见父亲,一刻也呆不下去。
拓守山推开院子的大门,“爹,爹,你看谁回来了!”
老爷子出门,看到面前的儿子,先是一怔,然后老泪纵横。拓守金走上前给父亲跪了下来。这时候侧屋的秀菊香和河娃也出来了。
秀菊香看到跪在地上的拓守金,一动不动。她翕动着嘴唇,身子有些颤动。她强忍着悲痛,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大颗大颗的滑了下来。
“爹,爹!”河娃向拓守金飞扑过去。
拓守金抱起河娃转了三圈,然后对着儿子的额头亲了又亲。他转头对着秀菊香说:“你们居然找回了家……我还能见到你们……”
这一幕让老爷子差点一口气没吸上来。这又是哪一出“大戏”,让他彻底懵了。好一会他才说话:“我就说吗,这孩子怎么看怎么像……”
其实更吃惊的是拓守山,哪有这么巧合的事!秀菊香竟然是自己的亲嫂子,河娃是自己的亲侄子。吃惊之余,留下的是尴尬,他差点“曝出”自己的不光。他恨不得一下钻到地缝里。这个秘密揪拉出来,扔多远有多远。
老爷子脸上堆起了笑容说:“这就是天意,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村里人都赶了过来,与拓守金握手道好。多年不见的“痞子”竟然这么有出息,不光手下带上千士兵,还是有名的抗日英雄。拓小生见拓守金不好意思,右手挠着脑袋,左手在裤筒上磨蹭。“你原来是守金哥,俺认不出来了。”
“你小子有能耐,差点被你一枪送到阎王那儿了!”
“俺……俺只是吓唬。”拓小生通红了脸,吞吞吐吐。
“逗你呢,好样的!”拓守金拍了拍拓小生的肩膀,呵呵地笑了起来。
拓守金这一举动让拓小生话也多了起来,“守金哥,你为何不参加八路军呢,跟着老蒋干有什么好……”
拓守金笑而不答。大家都沉默了。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家常。老爷子说:“小生今说的话你记着吧,这是俺们大家的心里话。在国军你是个大官,俺们才不稀罕呢,跟着共产党,跟着八路军干才算出息!”
“爹说得对,你那边心里不得劲。”秀菊香接着话题说。
“我一个人想静一会!”拓守金起身离开。他走出院子,一个人漫无目的,熟悉的村庄,熟悉的黄河,熟悉的戈壁滩。对面的黄河,宽厚又安详。他深深地呼吸。
接下来的日子谁也再没提这事。大家按部就班地忙着各自的事。几天后拓守金带着不多的人要回山西部队,拓守山看到哥哥去意已决,也不好再多挽留。现在是国共抗日时期,他理解哥哥的想法,以后还会经常见面。
“放心吧,我回去了给你们写信。”拓守金向亲人们告别。
父亲眼巴巴地目送,河娃追了十多米被秀菊香叫住。秀菊香强颜着笑容向丈夫招手。
拓守金走后。拓守山带领的黄河义勇军在黄河渡口打了几次漂亮战。黄河与义勇军就如一道钢铁长城死死地堵住日军向西进犯的道路。这道血与水铸造的天险,让敌人闻风丧胆。
三个月,六个月,一年,拓守金走了以后又一次没了音信。这一年冬天天寒地冻,老爷子得了伤寒病,再加上对儿子“喋喋不休”之思念,时间不长去世了。其实拓守金一到山西就被逮捕关押。缘由是违抗军令,擅自决断而造成抗敌失利,并有合谋起义参加共党的嫌疑。国军各自为阵,相互拆台,犹如一盘散沙人心已逝。拓守金的顽强抗敌却得来如此下场,这分明是蓄意陷害!
国军节节败退,丢盔弃甲。山西源城要被日军攻陷。源城121监狱关押的大多是国军抗日爱国将领和主要共产党人士,若落入日军之手,必凶多吉少。八路军一二九三旅与黄河义勇军奉命前去营救,于是在源城与日军展开了一场残酷的争夺战。日军与源城中间横着一道天险——汹涌的黄河。日军的飞机大炮把我军阵地炸成一片火海,撕裂出一道道沟壑。炮弹过后一片死寂,日军本以为胜券在握、高傲挺进的时候,对面的重机枪又“哒哒哒”排山倒海地响起,强渡的日军一次又一次被压了回去。中国军人就像变了戏法一样,在肆虐的火海里一次次“重生”。昨天的中国军人兵败如山倒,今天却突然变的强悍无比,让日军捉摸不透。鬼子哪里知道,今天的对手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八路军!
两天时间的坚持战斗,几千多鬼子被硬生生地挡在黄河对岸。八路军与义勇军用他们的血肉之躯筑起坚固不倒的钢铁长城。其实我军死伤惨重,阵地已是血流成河。拓小生身负重伤,被抬下去的时候嘴里还“叫嚣”着,“打鬼子,打鬼子!”。
源城四百多人被解救出来。国军的的将领唏嘘不已,自己的部队丢下他们逃之夭夭,而八路军宁死不屈营救他们。哥哥拓守金与弟弟拓守山再一次相见,俩人抱头痛哭。无需多言,这浓于水的亲情怎只能“眼泪”解释的清楚。拓守金见到重伤在床的拓小生,他惭愧又痛心。
“兄弟一定要挺住!”
拓小生吃力地抬起眼皮,露出了笑容。他伸出手,试图去拉拓守金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抖动着,又重重垂了下去。拓小生不甘心地闭上了双眼。
拓小生的遗体被抬回沙棘滩。夜幕降临,全村人含泪为他送行。他躺在洒满鲜花的羊皮筏上,手里握着一把钢枪,安详的就像一次远游。陪同他的还有无数个编制的花篮,花篮里点着蜡烛,那点点的灯火把黄河之水映照的生动柔和。悠悠黄河之水,载着他的梦想,还有那红色的星火向东而去。
这是一个秋季,黄河两岸的麦浪一片金色。黄河又涨潮了,浪花凝聚成的力量越发澎湃和博大。拓守山、拓守金、秀菊香和她们的黄河义勇军们,每天练兵、射击,配合八路军打了一个又一个漂亮的胜仗。农忙的时候,他们手执一把镰刀,出没在这金黄的麦田里;农闲的时候,他们就忙乎在黄河岸边,打捞捕鱼。野鸭扑起,笑声不断……
这样的生活又滋生了下一辈人的成长。河娃带着弟弟妹妹们在黄河岸边捡贝壳、玩泥巴、捞鲤鱼。他们把捡起的贝壳串成项链,挂在脖子上;他们把泥巴戏法一样捏成无数小泥人;他们把鲤鱼架在火堆上烤着吃。每每太阳西落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炊烟跟着四起,大人们呼唤着孩子的乳名,那叫声与孩子们的嘻嘻打闹声和音成曲,飘荡在沙棘滩上、黄河之畔,那么悦耳,那么生动。
(三)似水流年 激情岁月
物似人非,黄河依旧。滔滔黄河水始终虔诚地向着一个方向而去。过去的拓守金、拓守山、秀菊香快要步入“知天命”的年纪,多了一份沉淀和安详。安静的几乎没人知道她们经历了那么多英雄的战斗。她们虔诚地守望着黄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早上6点钟不到,第一缕阳光平和而安静地沐浴着沙棘滩。村生产队长拓守山准时出门,肩上总是扛着一把铁锹,光荣地就像扛着一面红旗。遇到雨水冲刷的坑壕、松软的田埂或者通往水窖的水路堵塞,他用铁锹摊平、夯实。然后他又迈向生产队的院子。院子两边的白墙上《做一棵红色的种子》《不忘阶级恨,永做革命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自力更生奋发图强,艰苦奋斗勤俭建国》《比劳动热情,比生产干劲》的彩色宣传画就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总给人无限干劲。他背靠《歌唱人民公社好》的标语,端正帽檐,清清嗓子,对着喇叭一阵宣读。要么是一些上面政策的事,要么是通知大家下地干活的事。6点半左右生产队院子门口热闹起来,召集起来的群众浩浩荡荡,一起下地干活。大人们下地之前,把家里少有的馍馍留给还在炕上酣睡的孩子们,自己的肚子好糊弄,一把油茶面、腌制的咸菜都能打发。完了匆匆出门了。即使这样,他们的身子就像铁打的骨架,每天有使不完的干劲。麦地里镰刀的声音“唰唰”地,和地头树上麻雀的叫声一样,清脆又悦耳。男人们说着荤话段子,女人们放肆的大笑。有时候凑在一起摔跤,收过麦地的地头是他们武斗的理想场地。吆喝声、加油声、嬉笑声此起彼伏。
要是遭遇连阴大风大雨天气,麦子就得减产,得抓紧抢收。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天刚蒙蒙亮,田间地头已争先恐后的忙起来。队长拓守山按人员一一划分区域收割。秀菊香割麦是一把好手,镰刀在她手里快活地的就像当年手握的那杆枪一样。别人割麦一会儿蹲身一会儿起身。她蹲下去大半个身子淹没在麦浪里,只顾挥舞着镰刀一个劲地向前。不一会儿其他人都被远远地甩在后边。一些大老爷们在后边起哄:“这婆娘屁股一颠一颠的,是做给小叔子拓队长看的吧!”引来后边一阵笑声。“快割你们的麦子!”拓守山红了脸,对着起哄的人嚷道。大约太阳刚爬过东边山头的时辰,硕大的麦田就划出一道道得弧线。她早早地割完自己的那份,到地头歇了下来。一会她又要赶到另一地方。
秀菊香一人干两人的工份,老公拓守金有腿伤,大力气的活干不了。拓守山清楚嫂子为了一大家人很辛苦,曾建议嫂子去公社食堂做饭,那边相对清闲些。秀菊香说不想去,自己愿意下地干活,自由又省心。其实秀菊香心里明白:拓守山的媳妇秋莲就在食堂做饭,自己再去其他群众肯定有意见,给拓守山难堪。秋莲是县城富商张示贵的女儿,人生的白净又好看,上过高中,小拓守山好几岁。当初家庭成分不好,才下嫁到沙棘滩。生产队一百多号人的饭也不容易,秀菊香要是收工早回去,总是帮着秋莲忙前忙后。当然每次秋莲打饭的时候,有心往嫂子的碗里多盛一些,多出的半勺够家里一个人的口粮。下地回来的男人们夸秋莲做的好吃,其实大半冲着人家有些姿色罢了,或者希望几句好听话能多讨点饭菜。
特殊的年代,河娃这一代人强烈地碰撞与感受这个艰苦又激情的岁月。河娃大名叫拓新军,初中毕业后一直在公社当放映员,这是一个被人羡慕的职业,是半个吃国家饭的人。新军的媳妇春芝当初就是冲着他的这个身份嫁给他,现年已有了自己的孩子。大弟拓新国算是正儿八经吃皇粮的人,一副大眼镜明示出他文化人的身份。他已是当地河兴中学的一名老师。小弟拓建国,是河兴中学的学生,成绩一般,名声不一般。他心思根本不在课堂,大多时间不是逃学在外,就是在逃学的路上。在班里经常不安分,经常搞一些小破坏。尽管如此,也没有严重到开除学校的地步。他在同学中人缘出奇的好,自己值日有人帮着完成,有人带了稀罕吃的总有他一口。他的鼓动总能带动好多人的积极响应。比如说数学老师朱三毛总时不时地占用班体育课时间,他带头罢课,或者在门上沿与门框间暗藏黑板擦,朱三毛一开门,黑板擦不偏不歪,正好落在光头顶上开了花,惹的其他同学捧腹大笑。朱三毛揪着建国的耳朵到拓新国跟前告状。当老师的拓新国为了对付弟弟也是想尽各种办法,但是成效微乎其微,他敲着弟弟的脑门说:“你要是有一点点像钟明那样出息就好了。”钟明是何许人也?是叔叔拓守山的儿子,堂弟,比建国小一岁,同级不同班,学习好,性格安静。建国对这个弟弟是“又爱又恨”,“爱”的是完不成的作业都能在弟弟这儿搞定;“恨”的是学校、家人总拿自己和弟弟比较,弟弟永远是他“德智美”的榜样。他擅长的“体”也不是什么“好体”。拓守金对这个儿子恨铁不成钢,将来肯定是个不务正业的主。不过孩子们的“审美”标准完全是另一个模样,在钟明的俩个双胞胎妹妹紫夏和紫萱的眼里,这个堂哥才是“英雄式”的人物,津津乐道,愿意提及。
对于这帮孩子来说,最幸福的莫过于由看一场由大哥新军亲自放映的露天电影。露天电影每个月放一次,大家都特别期待,尤其对孩子们来说。当西边的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下地干活的群众陆陆续续回家。在沙棘滩最开阔的麦场,村里的孩子们早早地守候在那里,也有邻村的,甚至十几里之外的人赶来就为这一场视觉的“盛宴”。这个时候是沙棘滩孩子们最牛气的时候,和本村有过结的外村孩子们不得安宁,要嘛带着扑面而来的诚意来“悔过”,要嘛追着你满麦场东躲西藏。建国的“老大”地位在这个时候也得到充分的展示。到放映的时间,麦场黑压压的一片,在正中间灯光聚焦和人群环绕的地方就是新军和他的放映机。有人忙着给新军递烟,顺便打听一下晚上放映的片子。随着电影开始,嘈杂的人群安静了下来。《铁道游击队》刚演了半场,突然下起了大雨,电影不得不中断散场。各村的土路上,三五成群的农民和孩子奔跑着,一边埋怨这鬼天气,一边嘻嘻哈哈,满身污泥地朝着家的方向。
晚上大雨过后,又呼啦呼啦地刮起大风。房门“咯吱咯吱”地响着,秀菊香找了一根柴火棍顶住。建国躺在光席上睡的正香。昏暗的煤油灯把空间收纳,炕桌上画出一块块明。拓守金点着一支旱烟,“叭嗒叭嗒”地抽起来,吐出的烟圈围着炕桌的那点光晕缓缓散去。秀菊香从床头柜里拿出针线笸箩纳起鞋底,针线在她手上跳跃着。隔壁的小宝(7个月,新军的儿子)又哭起来。秀菊香赶忙把刚热好的羊奶端过去。
“自从这羊弄来,俺心里就没踏实过,这要是让生产队的知道了咋办?”(公社时期是不允许私家养殖)拓守金一边抽烟一边嘀咕着。“俺管不了那么多,小宝饿成那样,要不是这羊奶救济,早就……”秀菊香说,“当初他舅送来,孩子舅妈就没给过俺好脸色,你以为俺愿意!……”“明天你去趟学校,给新国送点枣子,这贼娃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忘了他爹娘。”秀菊香叮嘱拓守金。
“俺哥忙着谈对象呢。”建国翻过身子,突然说话了。
“你咋醒了?你哥真的谈对象了,那女的俊不俊?”秀菊香停下手里的活追问。
“是俺们学校的画画老师。在后山俺亲眼见的,俩人还……”
“呸呸,不知道害臊!”秀菊香一边说着,一边乐开了花。
“娘,炕太烫!”建国颠起屁股。
秀菊香闻到一股糊了味道,急忙伸手掀开炕席。灶火太猛,炕席的背面烙的黑黄。秀菊香慌了,急忙拿起一个板凳支上,让散热。腾起的热气往外冒。
“硬要添几锨驴粪蛋,这下可好,新席让你给糟蹋了!”拓守金丢下烟袋,下了炕。
早上,拓守金还在为炕席生闷气。秀菊香一声不啃,她把装着枣子的袋子递到建国手里,“给你哥送过去。”
生产队的喇叭响了起来,拓守金与秀菊香一前一后地出门了。
周末的校园静悄悄的一片。教室斑驳的墙壁上脱落出一张张奇形怪状的图案。建国绕过两排教室,来到一排老师宿舍前。数过门号,到6号门房跟前,他蹑手蹑脚猫起身悄悄地走进窗口,他仔细听,里面没任何响动,他踮起脚透着窗缝向里看。房子里没人。他又到另一个门口,刚要侧耳倾听,突然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下,他踉跄着身子扑腾了进去。
“是你?你来干嘛?”新国和女老师晴红从凳子上忽地站了起来。新国盯着弟弟看,“来也不敲门!”
建国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俺……俺不是娘让给你带枣子,才不稀罕来呢!”建国说着朝后看了看,几个死党正趴在窗口正对着他们嬉皮笑脸地笑。
“原来是你们捣鬼!”建国丢下枣袋追了出去。外面是飞跑的脚步声和嘻嘻哈哈的笑声。
新国扶了扶眼镜,挠着头说:“这小子回头跟他算账!”女老师转头瞪了新国一眼,脸通红的就像这透红的枣子。
钟明清秀的像个女孩子,刘海紧贴着额头,没有一丝张扬。其实他内心是张扬的,比如说家里墙壁上挂着的奖状无不透视着“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张扬。屋子不大,土炕占据着半壁江山,掀开门帘,跨过门槛,映入眼帘的是土炕正上方那耀眼的奖状,最显赫的位置。一张张神气的就像他的兵。钟明把大小不一的奖状分类张贴,一共5行,整整齐齐地按序排列着。两个妹妹的舞蹈或者表演什么获得的奖状不能入大流,只能在西墙角“偏安一隅”。为了争取正上方的“风水宝地”,俩个妹妹闹腾过,但均以失败而告终,这主要来自父亲对儿子的有力维护。“区域分管”是拓守山亲手划分的。妹妹说父亲偏心眼,拓守山笑而不语。平心而论,天下哪个当爹的不都对孩子一样的疼爱。他一碗水端平,他逢人也这么说。可是他对孩子们做过的每一件事,女儿们总说他有偏心,老婆秋莲也看在眼里。他却否认,后来他又不得不心里承认。比如说他买回来不同样式的钢笔,先是拿给钟明挑选过后才递给紫夏和紫萱。这种习惯性的偏袒是情不自禁的。钟明是唯一的男孩,学习又好。在众人面前,儿子是他习以为常挂在嘴上的。两姐妹只好把委屈发泄给钟明,钟明对妹妹的反抗大多保持一言不发。妹妹着急,进一步“报复”钟明,她们提及堂哥建国的各种“好”。这一招果然有效,钟明生气地怼妹妹,“我不是你亲哥,谁好认谁去!”
在旁人看来紫霞与紫萱不光一个模样,想法行为天然的一致。不过细心的人发现,俩人性格不尽相同。妹妹紫萱干脆利落,姐姐紫霞相对优柔一些。所谓的一致其实是妹妹直接影响姐姐,就像一对前后链轮。哥哥的醋瓶子终于被打翻了,紫霞拽了妹妹的衣襟,示意见好就收,紫萱却越说越带劲。
“建国哥和安琪好上了!”紫萱“更狠”的一招。
“好就好,谁稀罕她!”钟明快步走进屋子,“砰”的一声关上门。
姐妹俩诡秘地笑着。
原来钟明和安琪是同班同学。钟明的优势在安琪这儿就显得单薄多了,安琪的成绩不光全年级能排进前五,还擅长舞蹈。尤其她那一笑露出的小虎牙,和明星巩俐一样好看。紫霞和紫萱偷看过哥哥的日记,里面提到的完美女孩让她俩琢磨了好长时间,始终没有结论。至到一次全校搞联谊活动,见到一个翩翩起舞的女孩才恍然大悟,这个叫安琪的女孩就是哥哥日记里的女主角。她俩故意在哥哥钟明跟前提安琪的名字,留意哥哥的一举一动。钟明装作若无其事,嘴里说道:“她跟我有啥地关系!”可他那通红的脸很快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姐妹俩忍俊不禁。后来紫霞从别人口里得知,堂哥建国也喜欢安琪。紫霞告诉妹妹紫萱,紫萱哪能装了这事,正好可以借机“打击”钟明。
其实建国和钟鸣一样,一厢情愿。甚至建国与安琪没说过一句话。建国碰见其他的女孩,打着口哨,有说有笑,肆无忌惮。唯独碰见安琪,人突然安静下来。他正面不敢迎合她的目光,只有走过才回头打量着她的背影。紫萱对建国说:“这应该不是你的风格,原来你比他更没出息!”
“他,他是谁?……”
不能完全说建国没有勇气。他觉得像他这样,对安琪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安琪和其他女孩不一样,有一种天然出芙蓉的脱俗之美。他注意她好长时间了,只要是能遇见她,这一天就过的舒心多了。他没有像样的“特长”,于是他反倒其行,总时不时地搞一些学校“破坏”来引起她的注意。这个年龄的孩子表现欲是很强的,学习好的呈现学习,文艺好的呈现文艺,体育好的呈现体育,他的“江湖义气”的人缘确是为他赢得一些目光,但唯独没有她的。
建国的心思被大哥新军捕捉到了几分,他开玩笑说:“谁惹的俺家建国做黄粱美梦了。”
“哪有的事!”建国眼瞅着哥哥,一张傻笑。新军出门时拍着建国的肩膀说:“你比俺出息,努力加油。”
秀菊香瞪了新国一眼说道:“德行,没个哥哥的样!”
大哥在建国他们小辈中绝对算上有权威的人,可以不提及父辈的过去,但大哥的“英雄事迹”不得不提。新军经历过战火纷飞的岁月,年纪大他们好多,但有着这一代人的沟通方式。总之和大哥相处起来轻松很多,不像二哥新国,总摆着一副教育人的样子。
“大哥,你知道什么了?”建国追了出去,“你说男生最吸引女生的是什么?
“当然是学习好了,你要加紧吆!”
“这……哥你这不是取笑俺吗!”
后来发现,新军的这一招还真管点用,建国的“痞子”收敛了一些。有时候他竟能自觉听完一整节课,尽管心不在焉,起码不再骚扰其他同学。每天上学还时不时地往梳子上吐口唾沫,把头发斯文地梳向一边。还有他的单肩军用书包里多了一本杨沫的《青春之歌》。这本书是他经过推敲从大哥的书架里挑选出来的。然而时间不长,他又恢复了原样。据说他鼓起勇气递给过她一张纸条,吃了闭门羹,一蹶不振,又回到了本来的模样,甚至比以前更为“猖獗”。用二哥新国的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新国的恋爱简单而美好。静谧的校园,芬芳的梨园,清新的田野,热闹的河畔都有过他们徜徉的足迹。他们的恋爱是秘密的,仿佛又是公开的,反正连校园的孩子,生产队的村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婚事很快提上日程。秀菊香托公社有权威的媒人去提亲。苗红根正,没有劣迹历史,再说都是人民教师,门当户对,对方自然一口答应。接下来双方根据老黄历、新人的生辰八字、属相等选择一个黄道吉日作为婚期。日子正好定在9月9日,生产队和学校一合计,干脆和老师的教师节一块来过。这是河兴中学和沙棘滩的大喜事,一定要办的隆重。新军给媳妇春芝做了思想工作,把他们原先住的、正屋旁边的偏房腾出来当弟弟新国的婚房,他们搬进了院子东侧的耳房。接下来一家人忙着打扫、粉刷、布置婚房,糊上新纸窗户,换上粉色门帘,贴上牡丹喜画,摆上几件家具,屋子顿时变得明亮又漂亮。不久后,屋子又摆上了收音机、缝纫机和自行车。春芝下地回来总是习惯走进新房,新军说她老健忘,他哪里知道一个女人的心呀,是羡慕和不舍呀!
这一切秀菊香看在眼里。春芝当年结婚,只草草收拾了一下窑洞,家里除了人家娘家陪嫁的几床被子几乎没什么。秀菊香对春芝说:“新房里的缝纫机婚后搬到你屋子,缝缝补补你用得着。”
“娘,这恐怕不行,人家新媳妇有意见。”
“你放心,这主娘做了!”
结婚的头三天,杀鸡宰羊,百桌流水席已经开做。那扑面而来的香味引诱着过路的人,有人停下脚步逗留一会,使劲地深呼吸几口。生产队还请来了县上的戏班子唱了一天一夜。迎亲那天,生产队破天荒地头一次用队里唯一的拖拉机去接亲。接亲队伍敲锣打鼓,浩浩荡荡,面子倍足。拓守金说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次碰上如此待遇。十里八乡的来了不少人。拓守山代表生产队亲自主持,河兴中学的校长发了言。主持完婚礼接着给所有的老师戴上大红花,挂上红色被面。典礼结束,村里年轻人闹洞房,把屋子堵得水泄不通。新国忙着给别人点喜烟,人美的合不拢嘴。一旁的晴红老师,一脸的娇羞任由别人“摆布”,完全没了课堂的严肃。孩子们围在外面的窗户上,一个个恨不得把头伸进来。建国哪能屈就,一个劲地往里钻。别人起哄“亲一个!”他也在一旁叫。哥哥新国说你咋跑这里凑热闹,上一边去。建国抓了一把喜糖,扭头出去了。他把喜糖一个一个分给大家,好像他才是今天的主人。
这样的热闹场景,萦绕在大人们的脸上,也深深烙印在孩子们的心里。建国、钟明、紫霞、紫萱完全沉浸其中。原来结婚比过年还热闹。他们津津有味地开始“计划”未来的日子。
“二哥那个神奇样,等我结婚,用大汽车去接亲,比他还威风哩!”
“建国哥要和安琪结婚喽!”
“才不是呢,谁稀罕和她结!”
“受打击了吧,呵呵!”
“我以后上了大学当校长,结婚肯定比现在更热闹!”钟明站起身,似乎向她们强烈宣告。
“骑毛驴接亲吧。”
“娶回个麻雀斑。”紫萱和紫霞一唱一和,笑作一团。
流水席吃了个底朝天,那碗筷干净的都不用洗刷。新娘总算被风风光光地娶进家门,家里借了不少钱。关于缝纫机的事,秀菊香当时应诺过春芝,可真要是把缝纫机搬过去,不知道晴红咋想,她心里七上八下,想过段时间再提。太阳快要落山,婚后人去院空,屋子里,锅灶上凌乱不堪。春芝长出一口气,又开始忙乎了。这时候晴红已换上了便衣,也帮着收拾起来。她主动对春芝说:“嫂子,缝纫机家里缝缝补补你用得着,搬到你那边,我也不太会用。还有,以后自行车放到娘屋里,谁出远门谁用。”
“这……本该是你们……”
“我们是一家人哩!”
春芝被晴红这么一说,心里暖暖的。这些天的辛苦和委屈一扫而净。她对晴红说“你快去歇着,站了一整天。这里有我呢!”
俩妯娌的对话,秀菊香都听见了。她心里骤然升腾起无限光泽,和西山的彩霞一样美丽极了。
夜深人静秀菊香和拓守金来到后院,推开地窑的门,打开手电筒,那头黑头母羊正对着她俩摇晃着脑袋,“咩咩”地叫着。秀菊香急忙拉上圈门,生怕外人听见。
拓守金把洋瓷碗递过去,秀菊香卷起袖子挤起奶来。母羊四蹄趴开,站着一动不动。这羊通人性,似乎也卯足了劲,就像配合完成一件庄严的事。奶子断断续续,一点一点的嘀嗒。这年月人都吃不饱,羊只能凑合喂点青草,没有玉米糟,奶子就少。春芝要是有母鸡烫补一补,也不至于没一点奶。
“这次新国的婚事,全靠生产队帮忙。我们再不能瞒着了,要不要告诉守山?”
“俺心里也是乱糟糟的,交还是不交……要不等等再说?”
然而时间不长发生大事了,应了那句“怕什么来什么”。有人在拓守金家的后院发现了这只母羊。由一只羊引发了一连串针对生产队长拓守山的罪状。告发拓守山纵容家人养殖牲畜,利用职务便利给侄子大办婚事,占用集体资源。更严重的是向公社谎报粮食产量。公社和县公安来人调查,结果每一件情况都“属实”,拓守山被解除生产队长职务,开除党籍,押往县派出所。突然降临的“灾祸”让拓家人措手不及,秋莲哭得死去活来,拓守金眼看着弟弟被带走,一着急干脆躺在警车下。生产队的群众挥舞着铁锹挡在警车前面。拓守山看事态严重,对着哥哥说“快起来,你是个明事理的人,千万别糊涂呀!”他又安抚大家,“父老乡亲们呀,千万别做违法的事,俺不久就会回来的。俺心里自有一杆秤,你们放心!”
大家不情愿地让出车道。警车鸣笛,划破了安静的沙棘滩。建国、钟明、紫霞和紫萱追着警车跑了好一会。大家眼睁睁地目送警车远去,唏嘘不已。他们的老队长亮亮堂堂了大半辈子,谁能想到这把年纪竟然是这个结果。拓守金更是自责不已,是他害了弟弟。他一会儿对着秀菊香发脾气,一会儿“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一根接着一根。他坐立不安。晚上睡不着,他顺着黄河滩来来回回。秀菊香担心老伴有事,叫着儿子们偷偷跟在后面。
有件事拓守金始终没有解开,弟弟怎么会谎报粮食产量呢?隐瞒下来的粮食到底去了哪里?难道是生产队自己人吃了?怎么没露一点风声呢!
原来沙棘滩大队瞒报下来的粮食,一部分分给队上老残病弱、没有劳动力的家庭,一部分分摊给每一个农户。沙棘滩大队共600来农户,人口将近3000多人,所以平均分摊下来的粮食不多。尽管如此,这点粮食还能勉强“吊养”。其他大队就不一样的命运了,饥荒闹的厉害,有的不得已出门乞讨,甚至饿死。究其原因是夸大粮食产量。夸大粮食产量,意味着就要多缴公粮,但实际没有生产那么多,就只能把本该分给农户的口粮上缴给国家。
这样做,不是明显与政府对着干吗?这是违法呀!若不是弟弟出事,拓守金根本不知道这档子事。这一切都是弟弟带头“暗箱操作”。拓守金一边埋怨弟弟竟做如此出格的事,一边嘴里不停地嘀咕,保佑弟弟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