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麻亮,母亲就喊醒我。
我睁开眼,骨碌地爬下床,走出房间,看到父亲正从谷仓里往板车上搬谷袋。父亲双手紧抱着蛇皮袋,手上的青筋非常明显,汗珠从额头不停地滑脱。哥哥在大门口托着板车的把手,板车上整齐地堆积着五花八门的谷袋。母亲用绳子牢牢地绑着谷袋,不让蛇皮袋滑动。我记得有的袋子是这个夏天把里面的肥料用完后,用来装谷子,“尿素”的字迹很新;有的袋子用了很长时间,袋子上印的字迹都脱落了;有的袋子打了补丁,还不止一个。
前天刚刚收割时,大队干部就催父亲交公粮。父亲计划今天早起到向铺管理区粮管所去还公粮,因为“双抢”刚刚落幕,父亲和母亲将稻子脱下来后,立即让稻子在稻场享受日光浴,趁天气好拿去卖,及时还一部分公粮水费。
那个时候弟弟还未出生,我还小,是哥哥的跟屁虫,他上学我就到学校去玩,有时躲在他课桌底下;他放学我就跟着他在田畈里疯玩,我成了他的影子。这次是举家出动,带着满满的一板车稻谷到向铺管理区去上交爱国粮。我家每年要交两次爱国粮,我也经常随家人一起到粮管所去玩。
村头的小路坑坑洼洼,一直是上坡路,坡路的最尽头才与宽宽的大道连接,是一个立体的“T”型路。出门时,父亲将一双脚跟快擦完的拖鞋小心亦亦地插入谷袋间的缝隙中,然后卷起裤腿,露出宽大的赤脚用力地踩在地上。父亲躬着腰在吃力地拉着板车,牵引板车艰难地走S型路线,母亲和哥哥分别在板车两边用力地推,板车在不平的路面上发出沉闷的“吱吱”声音。我帮不上忙,不给他们添乱就很不错了,跟在板车的侧面走。母亲不让我走在板车后面,因为板车太重,以防板车上坡道失控倒车伤人。我不时用赤脚探访路边的小草,挠醒了小草上的露珠,露珠沾在我的脚丫上,很凉爽。
上了大道,父亲、母亲和哥哥都气喘吁吁,他们背心的汗水已透过衣服,不停地向外扩大地盘。父亲从板车上将拖鞋取上,丢在地上,再用脚摆平,然后穿上。他穿着这双拖鞋,实际上是前脚尖和脚掌在鞋里面,后脚跟与地面亲密地接触。父亲每年都要买拖鞋,他的双脚不停地奔走于田间地头,很费鞋底,我的家境不好他很节约,总是在赤脚和拖鞋之间做选择,所以父亲的脚步很有劲,脚掌也很厚实。
在平路上,母亲将我放在板车上,并扶着我,防止我掉落。哥哥在后面推,板车速度快了,他就小跑跟进。到了下坡路时,父亲让他站在板车后面,使板车后力加重,减缓板车下坡的速度。板车后面安装用来减速的废旧的车胎在地面上“咕咕”大响,将地面上的灰尘和砂砾扫起,纷纷地往哥哥裤腿上落,没有挤上一席之地的就掉落在地上。母亲在下坡扶着我,一路小跑。父亲拉着笨重的板车走起下坡路也很费劲,速度有些快,稍有不慎,板车就会被路上的小坑小沟颠侧,我趴在板车上面看到他黝黑的手臂上肌肉鼓胀,板车的把手被他牢牢地掌控着。
父亲不敢在路上休息,在太阳东升之前,一鼓作气地把板车拉到粮管所。到了粮管所才知道,比我们起得早的人更多,而且有几家共开拖拉机来的,都是怕炎热的天气被太阳加工后更热,也可以早出早回早干农活,蛇形的还粮队伍排在粮管所大门以外的大道上。
母亲将我从板车上抱下来,哥哥牵着我的手到粮管所大院玩。院里人很多很热闹,排队的人群中有用草帽不停地扇风的,有大声聊家事的,有默不作声的。农民们都和我一样,皮肤晒得黝黑黝黑的。还未到上班时间,粮管所的工作人员昨天用的桌子、磅秤在外面放着,秤砣被他们收走了。
太阳爬在粮管所院墙上,我看到有粮管所的工作人员在室外的水池边洗漱,洁白的毛巾搭在右肩膀上很引人注目,蓝色的的确良衬衣卷起衣袖,露出白皙的皮肤,右手半扬着不停地刷牙,整个动作很流畅很幽雅。我旁边的一位中年男人从脸上抹了一把汗水,说:“吃国家粮的人是白面书生,好秀气!”另外一个人说:“他们到田畈里就不中了。”还有一个人说:“听说他们每月有一包白糖、两块香皂的福利。“这句话让我很羡慕粮管所的工作人员,他们每个月都有白糖吃。
突然,我听到母亲喊哥哥和我的名字,我和哥哥顺着声音跑过去,原来母亲手上拿了两个大包子,分别给我和哥哥,我们拿到就啃起来。在家吃不到这个东西,只有和大人一起上街才能享受到这种美食,我记得外公带我到县城三八食堂吃过几次,花5毛钱买了很多小笼包子和肉丝汤,让我吃得很饱。母亲总是说外公不应该花这么多钱给我买吃的,可外公依然带我同行让我猛吃。我吃着包子,稍扬起眼睑,看到不远处的父亲靠着板车朝我笑。
填了一下肚子,哥哥带我到院子里躲迷藏,粗大的树杆后、宽厚的扇柜旁、高高的粮库墙脚下都留下了我和哥哥笑声。过了一会儿,我就看到人群骚动起来,哥哥带我走近观看,原来粮管所的工作人员开工了。粮管所的工作人员手持钢钎站在桌子旁,那个钢钎尖端很锋利,中间和手柄是空的,只见他往蛇皮袋上一扎,然后抽出,顺手扬起尖端,另一只手捂着手柄,稻子就从钢钎手柄里滑落,他又随手拿一颗放在上下齿之间,轻轻一嗑,又轻轻地说声“上磅”,再就把手中的稻子丢在蛇皮袋上,走向下一家。
农民上交的稻子全凭工作人员的牙齿咬稻子的脆度,有的工作人员用两个磅秤砣碾稻子,这就要求稻子多经几个晒场后才合格,很多农民不喜欢工作人员采用这种验质的措施。有时候工作人员用牙齿告诉农民稻子要晒时,农民与工作人员争执起来后,工作人员就用磅秤砣验,农民就无可奈何,只好到粮管所的晒场上腾出稻子晒起来。有的人稻子秕谷多,工作人员要求他们处理一下,再拿过来上磅。所以,每到粮管所大量收购公粮时,粮管所的晒场很俏,偌大的晒场铺满了黄灿灿的稻子。十多个扇柜也不够用,粮管所到处都是繁忙的景象。
好不容易轮到验我家的稻子了,工作人员站在我家的板车旁,父亲脸上堆满了笑容,向他递上一支“七里香”烟。父亲在家是抽5分钱一包的“大公鸡”,这“七里香”要花9分钱,是他外出办事才带上的。工作人员用手摆了一下示意不要,因为他嘴里已经叼了一支“游泳”牌香烟,由于他双手都没有闲着,口水已经占领了香烟一大截,估计时间长了有些烤,烟也很熏人,他还未抽完就吐了,然后就把我家的稻子丢到嘴里咬。父亲再次递上“七里香”,工作人员这才接住了,把另一只手上的稻子丢在蛇皮袋上,稻子在蛇皮袋上溅起来,有的落在板车里,有的落到地上。母亲等工作人员走后,将蛇皮袋上的稻子捡起来,一颗颗塞进钢钎留在蛇皮袋上的孔里面。
过磅后,父亲把过磅员开具的票据粘在嘴唇上,把板车拉到粮库门口,然后把蛇皮袋往仓库粮堆上搬。我跟着走到粮库,看到仓库好大,粮堆好高,一根长长的梯状木板从地面斜着上仓库顶端。父亲抱着蛇皮袋踏着木板,走到粮堆顶部,把蛇皮袋放下,解开扎口的绳子,再从提起袋子底部,稻子就顺势融入粮堆里。
在仓库管理员盖上入库印后,父亲再拿着票据到会计室去结算粮款。粮管所一般不会当时兑换现金,只是在票据上再盖一次印章,可以上交大队部作为“三提五统”的费用。如果是交余粮,粮管所就会当时兑成现款的。
早稻价格低,父亲一般卖的少,尽可能地留下作口粮,因为国家要求要交一部分早稻。家里卖的最多的是二季稻“民科粘”,这稻子口感好,价格高。我总记得,在青黄不接时,家里断炊了,父亲总要在同村的亲戚家或邻居家借两担粮食救急,待粮食收获后再还。
父亲将满满一板车稻子用一整上午的时间换成了一张票据。他小心地呵护着票据,将票据放进随身带的小布袋里,再别在腰间的口袋里,然后拉着空板车,带着全家人返程。
正午的太阳很毒辣,炙烤大地。刚告别了粮管所的大铁门,我的赤脚踩在马路中的砂砾上,感觉好烫,不停地哎哟地叫着。这时,我也感觉到饿了,看到母亲面容有点憔悴,这时我才晓得她和父亲连早餐都没有吃,一直熬现在。父亲让母亲、哥哥和我一起站在板车上,他让我们省些力气。在下坡时,他让哥哥再往板车后坐,他就可以把板车当成翘翘板,用力着板车把手,使板车保持平衡快速滑动。看到他们的互动,我很兴奋,忘记了饥饿,很快就到家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三提五统”全部以现金方式上交村委会,不再到粮管所还粮,而是直接卖给粮贩子,将钱交给村干部,省去了还粮之苦。那时,粮管所更名成了粮店。后来,我家告别了农村迁到城里居住,彻底摆脱了“三提五统”的困扰。父亲没有看到我家结束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历史,让我们无法抑制住悲痛和遗憾。
时间进入2003年,国家对农业实行费改税,将公粮水费合并成农业税。再到2006年,国家不再针对农业单独征税,一个在中国存在2600多年的古老税种宣告终结,中国的农业税摆脱了“黄宗羲定律”这个怪圈,农民真正的告别了“皇粮国税”。同时,农民还可以享受按亩补贴的费用,农民种田真正步入了幸福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