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的季节

◎蔡良军

大姑走了，她驾鹤西行，彻底摆脱了疾病的困扰，也彻底离开了我们的视野，永远地走进了我们的记忆里。这天是二O二三年九月二十日。

我这些天一直在忙于筹办儿子的婚事，他的婚期是国庆节。这天中午我还与远在浙江的姑打电话，邀请她全家回来参加我儿子的婚礼，并告诉她，大姑年事已高，身体不如往前，我前几天去大姑家时，大姑住院去了，我们为大姑的健康状况非常担忧。姑告诉我，她有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也很想念大姑。我说，你们姐妹的感情是我这个姑侄的感情无法替代的，最好能早点回来看看，莫留遗憾。我与姑的电话打了个多小时，放下电话时间不长，在下午两点半时，弟弟在微信里告诉我：大姑走了，他去烧热香。虽然我对大姑的情况有心理准备，但觉得这个噩耗来得太快了，还是难以接受，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坐在办公桌前愣了半天。

想起今年的两件事，或许是预兆。一是大姑突然很想大伢和二伢；二是大姑说她参加不了儿子的婚礼。

叔父退休回黄梅后，每周都要去陈桥大姑家去看她，他们姐弟感情最深。在今年六月份，大姑告诉叔父，她特别想大伢和二伢。大伢是哥哥，他在家里排行老大；二伢是我，我排行第二。因为哥哥在武汉居住，我在黄州居住，弟弟在黄梅。弟弟常常去看望大姑。叔父马上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弟弟，弟弟及时转告了我和哥哥。母亲也听闻到这个消息时，分别打电话给哥哥和我，要求我们要挤出时间回家看望大姑。母亲在黄冈中学陪读，我弟弟的女儿读高中。哥哥得知消息后就立即行动了，他是利用端午节在黄州团聚时与弟弟一起回黄梅去看望大姑。

大姑对我们的想念，也是我们对大姑的思念，这是亲情无法割舍的状态。只是我们晚辈为了生活不停地奔波，很少与她见面，加上她的子孙都非常有出息，她的生活状况很优裕，这是我们对她非常放心的主要原因。

我是在端午节后上班时，特地抽空去看大姑，这是在大姑父去世后第一次去看大姑。我很惭愧，举家搬离黄梅后，到大姑家的次数就少多了，加上陈桥村变化比较大，路边的房屋多且结构相差无几，我是凭自己的印象找大姑家。这次，我居然跑到别人的门口喊门，因为大门一直紧闭未开。虽然我事先打了大姑的电话，大姑也告诉我，她在家。后来我打表哥电话，表哥说他也在家等我。我让表哥走出家门时，才发现自己走错了地方。我进门，看到大姑躺在床上，她看到我，很开心。天气稍热，屋里开着电扇，是微风。我连忙侧身坐床沿边，靠近大姑身旁，紧紧拉着她的手，与她拉起家常。大姑叫表哥把电扇调转方向对着我吹。大姑思维很清晰，声音也宏量，只是上次她独自从轮椅下地时摔了一跤，让她偏胖的身体雪上加霜。现在两个表哥都在做生意，而且生活条件好，花了不菲的价格给大姑请了保姆，照料她的生活起居。

我们一起聊着过往，大姑讲述了她小时候的苦难生活。在罗垅，找不到比她吃苦多的同龄人。爷爷去世时，大姑才十余岁。那时家徒四壁，大姑是长女，父亲九岁，叔父六岁，姑三岁。因为家中没有任何可以招待人的东西，所以就请不起左邻右舍帮忙，所有事情都是年幼懂事的大姑在张罗。在农村有叫茶的习俗，而且罗垅的村庙在荒郊野外，路途远且不好走，都是田埂路，其中还要路过两个池塘和两处树林。大姑说她那天晚上领着我父亲，两人摸黑行走，一路阴森，一路胆颤，一路惊恐，特别是池塘和树林里稍有点响动，就会让人毛骨悚然。一路上，父亲不停地对大姑说：姐，我有点怕。大姑也非常恐惧，走路腿发软，她还要宽慰我幼时的父亲。距村庙还有一段路程时，我父亲实在不敢再往走前，她便让我父亲停下来，站在原地等她，她硬着头皮独自前往。大姑说她到村庙时，四周漆黑一团，烧纸钱后，火苗在村庙前不停地跳跃，映照着孤寂又破败的村庙，她害怕得手发抖，鞭炮还没有点着，就扔出好远，一溜烟地跑了，然后与我父亲会合，他们一起快速跑了回家。我听后，对大姑说那个辛酸的场景，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凄惨的图画，两个懵懂的小孩在黑灯瞎火的旷野里相互扶携，一路跌跌撞撞，一路担心受怕，干着一群大人们所做的事情。这都是被生活所迫。

大姑嫁给陈桥大姑父后，对我家的关心没有减少。我家特别穷，大姑将两个表哥不能穿的衣服全部留给我们兄弟三人，母亲对这些衣服如获至宝，按大小分别给哥哥、我和弟弟穿。那个年代，哥哥穿小的衣服就是我穿，打满了补丁。表哥的衣服没有补丁，比哥哥留给我的衣服新多了，我每次穿到大姑送来的衣服，如同逢时过节一般高兴，还记得有一套海军蓝的衣服就是崭新的分给了我，我穿在身上挺神气的。我家人多口阔开销大，我记得缺柴火时，大姑就通知我父亲去拖上板车去她家拉些回来。在贫穷的年代，我父亲一直在贫困的生活中劳作，因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大姑在我父亲去世后，更加关心我家，她常常从陈桥步行到罗垅来看看。我妻子常常跟我念大姑的好，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那是妻子在坐月子时患上了便秘，在附近求医问方没有效果后，我决定找住在同村的姑父，请他一起将我妻子用板车送到县城医院去治疗。姑父二话不说，拉着板车快步向县城奔赴。我在医院挂号，医生忙着给妻子灌肠。刚灌完，我看到大姑出现在诊室门口。大姑说她到罗垅看到妻子不在家，并听说我妻子不舒服到县医院去后，她心急如焚，火急火燎地跑来了。大姑刚到，便扶着我妻子到卫生间去解便，同时在旁边照料。由于妻子便秘的时间太长，这次拉出来就像算珠一样又多又干又硬，大姑非常心疼地说：让我女儿受苦了，让我女儿受苦了！自从妻子嫁到我家后，大姑待我妻子如她自己的女儿一样。妻子也非常尊敬大姑，时常向我挂念起大姑。

那天，大姑向我讲了许多故事，我与大姑回顾这些往事，相谈了两个多小时，她始终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说，大姑要好好养身体，国庆节要参加我儿子的婚礼。大姑说她很想参加，但去不了。我说还有三个月时间，就目前的状态，应该很快会好起来的，过几天就可以下地走路。大姑还是强调，她去不了。我希望大姑尽快好起来，我说我九月份回来接客时，再来接大姑，期待大姑到时候能够赴黄州出席。大姑看着我，犹豫了一下说，到时候看情况再定。

没想到，这次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大姑。等我九月份回黄梅邀请老家的亲戚于国庆节赴黄州时，表哥告诉我，大姑住院去了，她这段时间身体状况时好时差，陆续住了几次院。我因还要接客，就没有到医院去探望大姑。

没想到，时值九月末，临近中秋节之际，大姑却走了，让我满怀的信心成为泡影。

回想起今年那一幕幕的往事，大姑似乎知道自己的大限，她只是没有直接告诉我，是怕我难过，不让我伤心。这就是想我的大姑！按照我六月份见到大姑的情况，看到她兴奋的状态，至少也得活几年。殊不知，这是大姑见到我后展现给我看的状态。这就是爱我的大姑！

第二天，弟弟在微信里面告知，大姑的遗体于星期六火化。哥哥决定星期六从武汉赶回黄梅，他让我也一块回，并将买好的动车票发到微信里面，让我买同车次的票，因为从武汉往返于黄梅的动车要经过黄州。

星期六，是九月二十三日。清早，天色阴沉，我披上外套，骑着电动车来到黄冈西站，将车停好，然后搭乘动车。哥哥在车厢里等我，我们一路谈到黄梅。弟弟在黄梅东站接我们后，直奔陈桥大姑家。

到了大姑家，两个表姐、两个表哥都迎上来，我们都是轻声地问候。然后我们到堂屋，在大姑遗像前烧香跪拜，我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哥哥走到大姑的遗像后，想打开冰棺看一看大姑的遗容，我制止了他。遗体包裹好后，不能拆开。随后，表哥就带哥哥到房里去坐。

我独自站在大姑的遗像前，望着大姑慈祥的面容，眼泪终于忍不住往下掉，越抹越多，最后情绪也难以控制，我捂着嘴巴不停地抽泣着。我不让自己哭出声，是怕影响到其他人。结果，两个表姐还是看到我一人在大姑遗像前哭，她们就过来安慰我。她们也哭了，这种丧亲之痛，我们的感受是一样的。表姐告诉我，大姑在临走前还向两个表哥特意叮嘱，要他们重视我儿子的婚事。我听后，心如刀绞，放声哭了出来。大姑临走时还对我念念不忘，她为了我，可以倾己所有也心甘情愿，这让我无以回报，我最后一次尽孝她的机会也没有。表姐劝我不要难过，还告诉我，大姑走的时候很安祥，就像熟睡了一样，她自己生前多次表示死而无憾，四世同堂且儿孙都有出息，外孙们都出类拔萃，娘家的子孙也都很挣气。

实际上，我是个理性的人，看透了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改变。远离持续恶化的疾病的折磨，是最好的解脱，也是对生命的豁达。我是个不易流泪的人，但面对大姑，我无法控制，回想起点点滴滴的往事，更容易让我泪流满面。我再来陈桥时，再也不是进大姑的家了，再也见不到大姑，今后是进表哥的家，迎接我的是表哥表嫂们。

下午，我们送大姑的遗体去火化。

送走了大姑，我晚上回家时，在沿途的街道和小区的院子里闻到了桂花的香味，可能是这些天的忙碌让我忽视了桂花正在绽放，也没有留意桂花散发的香味。这些桂花是在我的视线之外，在茂密的枝头上，一点点，一点点，悄无声息地开着。闻着桂花香味，我突然意识到大姑未曾离开了我们，她以桂花绽放的形式存。置身在桂花的香味中，大姑让我深深震撼，让我有永恒的心灵寄托，更让我觉得爱我的大姑不曾走远，使我感到我爱的大姑漫步在桂花香的季节中。

每到桂花香之际，就是大姑伴我之时。年年岁岁如是。

2023.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