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如水月光

2021年的中秋节，我在北方。

北方的中秋月是那样的明净而清晰，就像挂在天幕上的一面银色的镜子；没有霓裳牵扯，没有星宿拱卫，显得孤高而冷清，让人担心它会突然飞去或者掉下来。

北方皓涌千里的月光，如瀑布，似湖波，洗去了大地的污浊，也洗去了心里的积垢，让心灵皎洁亮堂，思绪也惬意地随着月光飘游升腾……我不由想起了遥远的湘南小城，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古城，以及那古城外长河上水雾般朦胧的月光。

也许是那如水的月光洗涤过我的心灵，漂染过我的人生，才让我情意绵绵，记忆犹新。

半个多世纪前，我与同学们下乡，到二十多华里外的小山村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大队干部说，下半年国家将停止我们的口粮指标，由所在生产队按工分分配口粮。为了不至于挨饿，我们起早贪黑地挣工分，有事回城也要收工后才结伴匆匆赶回家。

从生产队到小城要过两个渡口，若正碰到渡船在这边，那算运气好；万一渡船在对岸，就得拼命叫唤，耐心等待。

等待的时光是缓慢的，难捱的。坐在渡口古老的大樟树下，望眼欲穿地盯着对岸依稀可见的渡船，有一阵没一阵地叫唤着：“老板，开船罗……”“老板，开船罗……”那时“老板”的称呼好像只限于船工，若称其他人，会被认为是贬称或辱称——因为那个年代，大家认为“老板”和“地主”一样，是被打倒的剥削阶级的称谓。

老板若就在船上，那船就会很快向这边移动；有时老板不在船上，任我们千呼万唤，那船纹丝不动。我们就以为船老板偷懒，便叫唤：“好老板，辛苦一回，渡我们过河吧，老天爷保佑你长命百岁！”

有月亮的夜晚，等得烦了，我就细细欣赏起小河边的月色。

月光挣扎着穿过浓密的樟树叶，星星点点洒落在我与同伴们的身上、脸上，洒落在眼前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并在地面拉开一片似有似无的黑影。远处，月光则喷涌铺洒，如水如雾，如纱如幔，如诗如画……一丝温柔便漾上心头。

上船后，渡船在月光下悄悄地滑行，我们在月色中沉默不语。

我的思想便在波浪上漂流、跳跃，然后无拘无束地飞升，溶入浩浩荡荡的月色中，也融入自己的梦幻中：梦想温馨，梦想安慰，梦想明天，梦想希望……

倒映在水中的月亮时而被船头荡开的水流撕碎，时而又被拼凑成各种各样奇怪的形状，让疲累的我们昏昏欲睡。我们分两排倚船舷而坐，月光下我们的剪影就活像一只只被缚在船舷的鱼鹰，又像若有若无的团团灰雾，幽灵般飘荡在夜幕下淡淡的月色中……

是的，我们是幽灵般的存在，幽灵般地飘荡，似乎要融入那星星点点、若隐若现的小山村，又似乎与那里格格不入。

在水雾般浪漫的月色下，在蜀道般艰难的山路上，我们负重前行，失去了很多，也收获了很多；留下了些什么，也带走了些什么……

遥望我的第二故乡，那座古城，那个小山村，那十里矿区百里煤城……它们如那水雾般朦胧的月色，萦绕在我的生命中，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却又挥之不去；我想翻阅它们，读懂它们，从中采撷些什么，却似乎什么也没能给我，或者，又什么都给了我……

在北方孤寂而清冷的皓月下，我品读遥远的南方记忆，品读南方如水般温柔的月光……

2021年中秋节，我在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