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岳父
我的岳父十几岁开始到湘江煤矿下煤窑,解放初期来到湘永煤矿,1976年调到白山坪煤矿,几乎一直在井下干采掘,一直干到退休。
井下采掘是个苦累活,也是个伤身体的活,一般干个十几二十年便会因种种原因改换工种,或调井下辅助部门,或调地面,一直干采掘干到退休的寥若晨星。
我岳父干采掘一直干到退休。
他退休那一年,我还不知道他将成为我的岳父。一次我在井口搞劳动,他说要和我比试比试。我身高一米七五,年轻气盛,三十多公斤重的长料石一举便扔进了齐胸高的矿车,却不料只和他比了个平手。
可他退休后一年多,身体竟垮了。风湿痛折磨得他不能下地。大家都说是井下湿气入骨所致,难得治愈。可不到半年,他又奇迹般地痊愈了。于是,大家惊奇之余,又说是他喜好喝酒的功效。
岳父嗜酒如命,却又不胜酒力,经常喝得又哭又笑,又打又闹。为此,我岳母年轻时也就经常鼻青脸肿,吃尽苦头;也为此,他在湘永和白山坪都是知名度较高的人。
岳父喝醉时最忌讳人家说他醉了,不管谁说,准招一顿臭骂,唯他的女儿、我的妻子例外。
我的妻子脸皮薄,自尊心强,看见岳父在外醉酒,惹人笑话,恨得咬牙切齿,一扫平日在父亲前的娇态,骂得他一钱不值。岳父只是愣瞪着眼,无力地辨解道:“妹子呀,爹冒醉,你莫骂你爹呀。”
岳父喝醉时还最喜欢骂人。骂儿子,骂老婆,骂邻居,骂干部,唯独不骂女儿。
他虽然敢骂干部,却怕见干部。万一见了干部,他便变得不会说话了。但偶尔哪次某位干部和他一道吃了一顿饭,他会自豪地向人炫耀好一阵子。
岳父为人正直无欺。一次我出差,往返都是搭的便车,便想问岳父要两张车票报销。岳父吃惊地看着我,说:“你这不是搞贪污吗?咱可不能干这种丢人的事啊!”
岳父佩服人人瞧不起的“四癫子”,说人家在井下干了一辈子采掘,又带着儿子干采掘,是条硬汉子。他对自己的儿子没一个当采掘工感到惭愧,总说:“我的崽没一个比得上我。”
1983年,我妻子在井下当钳工的三哥到矿文化楼看电影,由于人多拥挤,楼梯口短墙崩垮,摔了下去,受重伤抢救无效身亡。这对岳父是个沉重的打击,他老泪盈眶,哽咽地说:“我干一辈子井下还好好的,可他......”
此后,他依然好喝酒,依然容易醉,可醉了后很少再像以往那样轰轰烈烈地吵打,只是默默地流泪,间或念说死去的儿子。平时没醉时,每看见大人小孩靠着楼廊栏杆,便会过去叫开人家,说:“不要靠栏杆,当心垮塌跌下去。”
岳父日见衰老,呼吸像拉风箱,稍微走远点就喘不过气来。他已有三十多年的可疑矽肺了,可他仍挺直腰板走路,仍常常谈他土改时当民兵队长的光荣史,谈他年轻时在井下的豪雄。每当这个时候,他昏浊的眼睛便会熠熠放光,似乎年轻了许多。
如今,岳父辞世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来,国有煤矿的改革、变化让人目不暇接。而最大的变化,莫过于矿工的心态,多了几分世故忍让和怯弱消极,少了许多英雄豪壮,让人感慨系之。如此,便不免会想到岳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