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上知道沙漠里有一种叫胡杨的树,由于它不怕干旱,不怕风沙,被人们誉为植物骆驼。由于比喻奇特,我竟记住了它。但不知为什么,印象中觉得胡杨树也许就像河滩上老也长不高的小个子树。
后来在一个电视节目中看到关于胡杨的介绍,说胡杨树在沙漠中生命力极强,能够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印象中它便很有些气概了。果然,荧屏里的胡杨虽无参天遏云之枝,但其苍劲葱郁决不亚于松柏之属。我想,在火辣辣白茫茫一望无际的沙漠中,那一片蓬勃生机、不屈不挠且生生不息的葱绿,对于每一位跋涉者来说,那都将是一种怎样的激励和安慰啊!
不知怎么,我想到了井下的矿工兄弟们。
我在马田煤矿下井时,井下运输队快活的挂钩工曹大个常成为大家的笑料。大家一是笑他管不住老婆,二是笑他能吃。其实,我看他起码还有三大特点:一是力气大,不晓得偷懒;二是记忆力好,字也写得好;三是气量大,开得起玩笑。
记得有一次看到他一个人在井底推七八个重车,那可是十五六吨啊,一般人一次推三四个空车都费劲,便想过去帮一把。小师兄拉住我说,用不着,他一个人当得一部电机车。果然,不一会他就把一溜重车轰轰隆隆推得飞快。煤车掉道时,他也不要人帮忙,一个人能抬得起。别人笑他傻,他也不在意,还振振有词地背着毛主席语录:“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
有次工作头工作不紧张,大家便溜到井底休息。这时便有人找曹大个开心,说:老曹,听说你老婆总是和别人睡觉,你怎么不打她?
我以为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了,曹大个要发脾气。
不料他毫不在乎,只是笑笑说:傻小子,我老婆对我可好啦,你眼红造遥是不,眼红就赶快找个老婆。
不过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在井下矿车上、井筒壁上默写的大段大段的毛主席语录,不仅字写得十分工整漂亮,而且一字不错。俗话说字怕上墙,要练出这等水平决不是短时间能行的。
我曾向小师兄问过曹大个的文化程度,小师兄和曹大个是同乡,说他小学都没念完。小师兄说,和他一块招工进矿的都五级六级了,他还是个三级工,和我们刚参加工作一两年的一样,他老婆为此很看不起他;还说别看他成天乐呵呵的,在家里可是个受气包。
可是,他在矿工中却是个乐天派。只要和大家在一起,他就成为了欢乐的引擎。
他还是个善良且有责任感的人,见到我们新工人就会谆谆告诫在井下要注意的安全事项……
我的副班长蒋善普和曹大个恰恰相反,整天沉默寡言,难得看到他笑一笑,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生活很俭省,早上两个馒头,中餐或晚餐四两米饭、五分钱小菜;因为井下有班中餐,他上白班时只吃早、晚餐,上中、晚班只吃早、中餐;他一年四季穿着矿里发的、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他也舍不得买日用品(肥皂、毛巾矿里有发),连牙膏也不买,用清水刷牙;他每天重复着宿舍、食堂、井下,井下、食堂、宿舍的生活轨迹。
他如牛负重,总是低着头走路,睡醒后一个人低着头坐在床沿,不串门,也不太与人说话,显得很孤独。
有一天他却来到我的宿舍,我一翻身从上铺跳下地,给他倒了一杯开水。他有点受宠若惊,端着水杯楞了一会,才讷讷地说让我帮他写一封家信。我铺开稿纸问他写什么,他低着头,说:你看要写什么就写什么吧。
我一头雾水,便向他要他家里的来信。他宝贝似地从怀里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来,在胸前抚平了递给我。信是她老婆写来的,字虽不秀丽,却少有错别字,也还通顺。洋洋洒洒四五页,除了诉苦就是抱怨,让我为老蒋感到不平。我对他说,你为了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日子比她要苦多了,她都不知感恩。
蒋师傅低着头,负疚地说:她一个高中生,肯嫁给我这个窿古佬,给了我一个家,如今她带着四个小孩,在老家人生地不熟,还要干农活,做家务,操心孩子……是我要感恩她。
后来听师兄说,蒋师傅父母都不在了,四十岁还没结婚,经人介绍和矿山附近一位因带着两个小孩没人肯娶的寡妇结了婚。婚后他们要租房住,又接连生了两个孩子,一家六口日子过得很苦。老蒋老家有房,乡下开销也少些,只好让老婆带着孩子回老家去住。这也是他长年加班、吃苦的原因和动力。
可老蒋说他不苦,说他除了下井,什么都不用操心,还天天有肉吃。我说:你餐餐都是五分钱的小菜,还天天有肉吃?他说:每天的班中餐不是有肉吗?我一时语塞。他眼睛里充满忧愁,说:老婆和小孩在家里一个月不知能吃上一次肉不……
值班队长刘芳锋高大魁梧,还有一张男子汉帅气而阳刚的脸。他那帅气的脸上常常浮着微笑,显得很儒雅。他不抽烟不喝酒,这在矿山男人中是少见的。
可是在井下他却是采风镐的高手。一次上晚班,我们工作面只有一位大工,他采了半天煤,我们三个小工一下就拖光了。这时他来了,见这个情况,也不说话,拿过大工的煤镐就采起来,不到半个小时,采下的煤就堆成了一座小山,让我们拖了半天。
他采风镐的姿势也挺帅的,好像全不费力,风镐指处煤就一大块一大块地落下来。我来了兴趣,学着他的架式采起来,不一会汗就湿透了衣服,连矿靴里都积了许多汗水,却只采下一小堆煤。由于风镐的震动,我放下风镐后,手还在颤抖,身子也软了。
他走后,师兄悄悄对我说,他和妻子结婚十多年还没有孩子,到医院检查是他的问题。他不甘无后,因此很苦恼,也很自卑。
说有一天,他请一位壮实的职工上他家去帮忙做藕煤,他自己却去下井了。此后,这位职工就经常上他家帮忙干活,不久,他老婆就怀孕了。有了两个小孩后,那位职工就调回老家去了。那时候调回老家是外地矿工可望而不可及的好事,人们羡慕之余,便猜测是他帮那人疏通关系办的手续。
矿山从来就不缺少桃色传闻,可他家的事却没人嚼舌头,矿工仍然对他很敬重。
我的班长梁育根和另一位副班长周作成与刘队长一样,也都是帅气的男人,不同的是梁班长粗壮憨厚,周副班长瘦高幽默。他们的采掘技术虽略逊于刘队长,可干起活来也个顶个,不偷奸耍滑。
一次巷道冒顶垮掉了两座棚子,周班长正在那里用手镐挖煤,垮下来的煤矸扬起的煤尘将他笼罩了,我们都惊叫起来。班长冲过去察看,这时煤尘散了,只见周班长像一座铁塔似的站在那里,轻轻抖掉头上肩上的煤碴,抺一把满是煤灰的脸,微笑着对班长说:没事,阎王爷不敢要我的。他不慌不忙地扒掩埋住下半身的煤矸,我们也上去帮忙扒,班长就与蒋副班长补架支护棚……
有次一位年龄稍长的师兄问周副班长:人家的老婆都到矿里来探亲,享受探亲房,怎么不见你老婆来?他笑笑说:我老婆又老又丑,怕人笑话,不敢来。
后来,他老婆到底来矿探亲了,竟是位俊俏女人,与帅气的周副班长很般配……
这些极普通的煤矿汉子,走在人群中恐怕谁也不会去多看一眼。可他们就像胡杨一样顽强,深深扎根在暗无天日的井下,不惧危险和苦累,流血流汗,前赴后继,生生不息,默默地为人类开采光和热。
我想,他们不就是煤矿山里的胡杨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