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这是个时间久远的故事,但仍具有现实意义,为此特献给在煤矿奋斗的朋友。小说中的两位主人公都是我早年采访先进人物时结识的朋友,后来因为这个故事,这个掘进队长对秀才特别尊重,两人成了忘年交。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住东山家属区四栋,秀才住五栋,两家遥遥相对。
秀才是采煤班长,因为平时爱看书,大伙儿送他这么个绰号。秀才老婆是农村迁家上来的,膀大腰粗,皮肤黧黑,显得比秀才老气。秀才清一色三位千金,大女儿上高中,二女儿念初中,满女儿读三年级,是超生的。为此秀才影响一次升级,快三十年工龄,月标准工资才比我多12元。我想,肯定是秀才想得个儿子,九年前才“顶风作案”,却不料又是个女儿,便有点幸灾乐祸。
秀才是婶娘带大的。叔叔过世后,两个堂兄弟对婶娘不好,他便将婶娘接到矿上住,一家六口,日子过得挺紧巴。秀才便发狠下井,一年上三百二三十个班,出班后还得和老婆、女儿“学大寨”,在坡坡坎坎上垒梯田,种瓜菜。
我是掘进队队长,标准工资虽比秀才少点,但队里的分配制度是队里制定的,因此月收入比秀才高不少,老婆又是正式职工,每月工资近百元,家境比秀才优越多了。更重要的是,结婚后我生下一个胖小子,令秀才望尘莫及。
唯一令我头痛的就是岳父母都在农村,且只生了两个女儿。村上干部混帐,不肯将两位老人“五保”起来,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都有赡养老人的义务。可我大姨子嫁在农村,自己尚要经营“温饱工程”,哪里有多少能力养老人?为此,我没少和老婆开战,且得经常突击查帐,提防她“里通外国”,损害我的经济基础。
也难怪我视钱如命,无情无义。大家都知道,如今不论你想要办什么事,哪一件离得了钱?我们做工的,一个月就几个死劳力钱,孩子考学校,招工,动辄上万元,平时不抠点,到时去偷去抢?当然,大是大非面前咱也不含糊。前年募捐救灾我这个当队长的咬牙捐了8元,比拿承包奖金的工区领导只少2元。不料秀才出风头,捐了12元。我探听确实后,又送去5元。谁知出红榜时,那个宝里宝气的工会干事在我的名后写上“8+5”元,气得我当天夜里悄悄撕了红榜。
吃过晚饭,我叼了一枝“长沙”烟,得意地看秀才一家“戴月荷锄归”,心中不觉飘飘欲仙。
秀才放下锄头,蹲到在门口做作业的小女儿身边,入神地看着女儿做作业,脸上漾满了舒心的微笑。
哼,你望女成凤,咱望子成龙。我扔掉了烟蒂,钻到屋里寻我那宝贝儿子。可儿子赖在电视机前如痴如醉,压根儿不为我的苦口婆心所动。一气之下,我打了他一巴掌。忽如惊天裂地,儿子一声长号,吓得他母亲从厨房冲进来。儿子见有援兵,越加放肆哭叫。我孤军无援,只得实行战略撤退,走为上计。
夜色渐浓,从井口隐隐传来绞车的“呜呜”声。我望着秀才家窗口透出的明亮灯光,不觉长叹一声。
年终评先,矿里给我们工区两个劳模指标,工区报了我和秀才的先进材料,结果两人都当上了矿劳模。欣喜之余,不免有点美中不足之感:我没能比他高一个层次。
后来,听说矿里准备在我们两人中推选一个局劳模,我灵机一动,跑到矿里找矿长。偏偏冤家路窄,我在矿长办公室门口正碰上矿长亲热地送秀才出来。躲闪不及,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秀才对我笑了笑,将我的负疚感全笑掉了,剩下的是十足的正义凛然,理直气壮:原来秀才并不比我老实,让他抢先了一步。
我自觉一身正气,坦然地坐到矿长对面的沙发上,拐弯抹角地向矿长奏了一本,说秀才超计划生育,按“一票否决”原则 ,连当矿劳模都不够格。
矿长的笑脸逐渐凝结,等我费尽心机表述完毕,他已是黑脸相向了。
我大吃一惊。心想,拐了场,莫非矿长是秀才老乡。难怪刚才两人如此亲热。想到这里,我一阵晕头转向,两眼呆滞无光。
“超计划生育嘛,那是九年前的事了。”似乎云里雾里传来矿长的说话声,不像秀才乡音。
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神智也猛恢复了正常。自己早就知道矿长的乡籍,一紧张,竟糊涂了,真是门槛大王,见不了大场面。
“何况,”矿长接着说:“他事先根本不知道,是他老婆想个儿子,认为在农村没个儿子站不住脚;他是第二年请探亲假,才知道又添了个满娃,若不是他自己向矿里请求处分,矿里还没有人发现,再说,那时计划生育没现在抓得紧,农村超生矿里一般不管......”
哦,原来秀才刚才找矿长是想为自己开脱责任。这个邪门伪君子!
我义愤填膺,据理力争,苦口婆心提醒矿长不要轻易上当。
矿长打断了我的话,问道:“你知道秀才刚才来找我的意思吗?”
望着矿长神秘莫测的脸,我一头雾水,嗫嚅着说:“这,这不明摆着,将超生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伸手要名。”
“我的赵队长,你完全想岔了;他到我这儿来,是听说矿里准备推他当局劳模,他说自己年纪大了,要推局劳模最好推年轻人。”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从矿长办公室出来的,只觉得平日走惯了的路,似乎变得坑坑洼洼,变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