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经过村子的时候,就看见一排排房子立在路边,一条条小路擦着房子到村子里去。大路上总有车急匆匆的,透过玻璃窗才能看见的那些人儿,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也会住在或曾经住在像这样一个静悄悄的地方吗?
时常,要回家了,下了车就会有一个路口在那里等着。从路口开始,经过邻居家的屋子和院子,经过水泥路、沙石路和大树、小树,就到家了。要走呀,就原路返回和告别,就又到路口了。不一会儿,人在车里,在公路日夜不停的流动里,目标就在前方、在远方和不远的地方,心里忽然就有一些沉重,一切都似曾相识,一切都是熟悉的,又仿佛是恍惚和不真实的、陌生的。
照例,来来往往,要经过那些房子的时候,就会有一位或几位老人坐在门前,你刚要打招呼,他(她)就笑了,于是就都笑笑地说些什么。
照例,有一天,有一位老人就走了。门前突然就少了一位说话的人儿,没有人给你笑了。这不,你又回来了,是要给这位老人送葬。要送的人就在路口、在村口住着。通常下了车就看见了,还刚要开口,她就叫你的名字,她不会再叫了,这世上少了一个认真叫你名字的老人。像这些、你小时候整天见的大人们,他们一天天的少了。
灵堂就在屋里。
屋门上横联是“沉痛悼念”,两边是“热泪洒湿堂前地”、“哭声喊破帏外天”。屋门两边的屋檐下悬挂着几串长长的、随风摇摆的、纸做的所谓钱串子。一进门就看见了一个人,但只是镶在镜框里的相片里的人了,再也不见那一个出出进进、跑前跑后的身影了。
灵堂的设置大都千篇一律或大同小异。镜框的旁边是写着母亲大人之神位的牌子,牌子后面便是一面布帐撑在屋中央,上书“寿终八五”,两边分别是死者的生卒年月日和时辰。帐子前面是一张桌,所谓献桌,桌两边靠帐子的地方,放着在估衣店里买来的纸糊的金山、银山和塑料做的名曰“听说”和“快来”的童男童女。桌上摆满了专门用做献食的花馒头、肉食品、水果,还有众多的副食品。
就是这一张桌,生前,天天要抹干净,要爬在上面吃饭,要把什么放上去又拿下去,要在上面做一些日常家务。死后,还是这一张桌,还要为她使用。
帐子后面便是死者的棺木。棺木两侧的地面上铺着麦秸草,所谓草铺,儿女孝子们夜里陪老人就睡在草铺里。献桌两侧和前面的地上有草垫,两侧是孝子跪的,一进门就在脚下的是来客跪的。献桌下面迎门的地方,挂着一个白布帘,上书一个大大的“奠”字,当然主要是为了好看些,不让来人瞅见放棺木的地方。
一天到晚,献桌上的蜡烛和香炉里的香不停燃烧着,不管外面的世界,不管出来进去为一位老人去世的忙碌。
那一年,小弟因意外事故走了。身在他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为小弟守灵,主要工作就是等香快燃尽时换上新的点上。蜡是圆柱形的足有半尺多高的粗蜡,不用管,一夜都燃不完呢。
夜深了,没一点声音的、灯光微弱的客厅,似乎能感到蜡烛流泪的声息。小弟已变成了一张照片,大的照片,在距我只有几步的墙上,始终是那一个姿势,那一个模样。时常就静静地去瞅,瞅小弟眉宇间散发的那一种朴实、那一种聪颖。常常瞅着瞅着就糊里糊涂的,就不知道这是在干啥哩。是有一种汽车走过的响动吧,或是是楼上谁家的门在动,遥远的又像是在跟前哩。蓦然就又清醒地明白了,于是也就更深地知道了所谓阴阳两界,果真是生死离别。无论怎样,无论发生什么,其实都还有希望和余地,可人死如灯灭,你再怎样善意和可笑地去想象,这不是真的,一定会有奇迹来的,都没有用处。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抹泪,去悄悄地流动孤立无援和绝望的眼泪,还要很快就费力地把这些都压抑住、压制住……
乡里就是这样,突然间人头攒动,不是喜事就是悲事,不是结婚就是埋人。
外婆走的那一年冬天,平日里从来都寂静的小院,一下子人声鼎沸,院里院外都是人。转过外婆家的院子,就会看到一条羊肠小道从山下弯曲上来,弯曲着看了一眼外婆的家,又弯上去了。外婆在世时常说:“盼呀、看呀,半天也没一个人影影。”小时候去外婆家,外婆和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我们川里人多热闹。可外婆哪里会知道,如今我们川里也寻不出多少热闹了。而外婆一生都在盼望和寻找的热闹,却在她走后实现了。从此,她就和外公一起,都悄悄呆在屋后的树荫里,热闹也好,寂寞也好,全都无关了。
多年不见连阴雨了,这天,是今秋少有的晴日。想那秋雨绵绵,我就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场景。教室里暗暗的,老师拿着一本书念着,从讲台念到最后一排座位跟前,又向讲台念去。你能看见窗子外面的槐树、杨树和那一家房顶上的瓦,也能看见教室房檐里的檐水有时是不断的、有时是间隔的往下掉,还能听见檐水到了地上咚、咚的滴答声。觉得坐在教室里很惬意、很温暖,仿佛雨把一切都隔住了,没有喧嚣和干扰了,同学们注意力尤其集中。
此刻,那个学校就在眼前,只是搬走已经30多年了,唯余一片片的荒草和庄稼地,几间早已住着农户的房子。
雨后初晴,暖洋洋的太阳底下,你很少见、几十年都没见过的人就在这一刻出现。我时常都会想,如果不是一位老人的葬礼,有些人,也许今生都不会看见。
比如,一位姐姐,想来都30年没见了。姐姐和我是同学,还是我们家的亲戚,可她很早就嫁人了,还去了几百里外的关中。我们都是年过半百的人,说起儿时,好像就是刚刚才有的事。听母亲说,姐姐并不如意,姐夫早就没了,两个儿子都出去打工,几个小孩都留给她,常常一年都不回来,姐姐还要管两个老人。
中年以后,最怕的就是相见时的那一张脸。好久不见了,一见面先心里冷了半天。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你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一个人再怎样风光,却不能去掉脸上从前从没有的呆滞和深深的皱折,以及暗淡的目光。见怪不怪,也许我们都天天看着自己,已经习以为常了,可在别人眼里却不一样。我时常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和应该是什么样子。当然,我也不忍心去描述我的姐姐,我曾经崇拜和爱慕的,漂亮、活泼和聪明的姐姐。她老了呀!
今秋雨多,杨树、柿树上的叶子都比往年要旺,要迟些的落下。太阳晒得大家都愿意呆在树荫下,当然是那些没事闲转的来客。乡里的过事经常都是这样,有忙着的,就有闲着的,干的干哩,转的转哩,看的看哩,更有走路都在跑哩。最忙的就是主家,是大大小小、每个环节要安排和负责的。尤其是厨房里,择菜、切菜、洗菜的,还有烧火、做饭的。还有乐队一刻也不停着地忙碌,让乐曲声、流行歌声和戏曲,在偌大的院子、在村口、在公路上回荡。好在一张白纸高高地贴在墙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大伙儿的分工。于是,在乐队的伴奏声里,在不时传来的又一拨来客的鞭炮声里,一切有条不紊,忙而有序,忙而不乱。
哦,外家来了。是葬礼仪式中的重要一章,也是不时就要浓抹重彩的一幕。
外家按死者家里的辈分,有大小外家抑或老外家、中外家和小外家。忽听见大路上鞭炮声炸响,穿白衣、戴白帽,手柱缠着白纸的柳木棍的孝子们,便在迎接外家的鞭炮声中,在负责这项工作的长者的号令下,迅速集合。于是,在乐队的乐声引领下,主家在前,一群白衣裳的人儿,列队来到公路边,齐刷刷跪下叩头。外家拿来的香蜡纸,及一会儿要给主家披红的红被面子或被罩子等,便放在主家拿来的小桌上,由两人抬着,跟在外家的后面,和孝子们一起走向灵堂。
相同的程序,一样的过程,要反复好几次呢。这种时候,闲着的看客,便是难得的忙碌,集了、散了,散了、集了。外家送来的礼品,还要放在一个个木盘子里,一一端着,敬献给死者。其实,像这种给死者的所谓端盘,也是整个葬礼中的重头戏,也是乐队最紧张劳累的时候,时间都安排在头天晚上,从端盘开始,到乐队表演节目结束,好几个小时呢。
端盘很有讲究,要把给死者供献的祭品,举在头顶,从主家开始,要合着乐曲的调子,神情肃穆的、慢慢地、悲痛地端上。当然,死者年事已高,寿终正寝,用乡里人的说法,是享福去了呢。所以,悲事,也是喜事,不一会儿,就是欢快的曲子,端者也扭秧歌似的,表演一样,蹦蹦跳跳地舞着。这晚的仪式,通常都是以乐队的一场秦腔古装戏选段——“升官”演完落幕,也是祝愿主家升官发财,荣宗耀祖。
这样的夜晚,也是平日里静悄悄的村子最热闹的时候。明亮的灯光下,人们黑压压一片的坐着。在悲歌里去思人生的短暂和不易,也在现代声光人影和逗人开心快乐的小品里,释放一切的烦恼和忧愁。
好像约定了似的,总记得每一位死者下葬的时间都是上午11点到下午1点。而这一切都是乡里的阴阳先生看定的。这一时间也是比较科学和合理的。因为乡里一天两顿饭,早饭九、十点已经吃了,相关的准备已经做了,有充足的时间在上午11点钟起灵。午饭是大餐,是在下午3点左右,也是有时间保证的。
于是,在儿女们哭天喊地的悲恸声里,死者便被八抬大杠抬上了不归的路,要去房后面坡塬上的那一隅,和先辈、和几十年生养和陪伴的土地会合。
于是,乐曲阵阵,长长的送葬队伍沿着长长的公路,再拐向长长的小道行进。到上坡路了,到硷塄前了,前面扯纤抑或拉纤的人们,紧紧地攥着那一条长长和粗壮结实的大绳,不停地换手、不停地跑动和喊叫着、脚手同时用力着。后面抬材的,互相配合,不断呼应着,人人用劲,使出最大的力气,一步一步向前进。
坟是早都建好的,一扇长长的木板,放在坟口,棺材就停放在木板上,在一群抬棺的人的努力下,便徐徐送进了坟墓里。接下来就是烧纸,花圈、“童男童女”、纸糊的金山银山、汽车、电视、冰箱什么的,统统都化作了一股股青烟,交给了死者使用。留下封坟口的,所有来为死者送行的男人女人,便都沿原路返回。
这一天,我看着这一位我叫大妈的85岁老人的坟茔,看着坟旁四季长青的松树、柏树,看着那一片黄灿灿的野菊花和一片橡树,久久不想离去。
那几年,我的几位亲戚都走了,坟茔里,也是相似的坡、相似的地、相似的树儿,大约还有相似的风儿在太阳底下吹着。我也一样不愿离去。好熟悉呀,不用闭眼他们就会在我跟前。世界很大,好熟悉的、多少年的生命里都有他或她的影子陪伴着的人儿却是并不多的。
当然,这一天,我终还是默默地踏过一片片的庄稼地,沿着儿时常常走过的这些路,在还有些泥泞的羁绊里,告别我再也不会见了的老人,我的大妈……
把人送到坟里,所有的大事唯余为午饭的准备和忙碌。我又见到了好些平日里难得见上一面的人。于是,一伙说老不老的儿时的伙伴,就围在了一起。怀旧是共同的话题。
有人说,那一年秋里,起了个大早,雾腾腾、湿乎乎的,才在河对面的那棵大柿树底下,扫了一堆柿叶子,背篓上面用包谷杆护着,把柿叶子用背篓上的攀绳绑紧,兴兴地背着过河。河水冰哧哧的,一块石头滑了一下,于是,人倒了。可人倒了没啥,就爬起来了,但是攀绳断了,那一背篓柿叶子,被水吹走了。他坐在河边,穿着一身湿衣裳,只知道哭。
有人说,现在柿子烂在树上都没人理睬,还什么柿叶子哩。
有人说,那一年冬,跑了十几里去看电影,在河里过列石时,后面人一掀,跌到了水里。可不知道冷,急着要去看电影,可原来就没电影,还穿着那衣裳在那公场里候了半晌。第二天感冒了,连学都没有上成。
有人说,就不能说些高兴的吗?
有人就说,高兴才说这呢。
是的,在乡里,只有在每一个所谓人情或过事的日子里,这里的、哪里的,也许出门几十年了的人们,才有机会、才有可能坐在一起。无论你是干什么的,无论你如意还是不如意,仿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忽然发现,几十年的奔波,其实你什么都不是,你就只是一个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或终会回来的、这块土地上的平凡普通的影子。也许你不会或不愿像这一位老人,终要躺在故乡的那一隅里。但你的心,你的魂儿,永远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