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细节里没有了儿时在乡村看电影东奔西走的过程,却多了一份长大和成熟的诸多滋味。
记得是1979年9月12日,白天办完了入学手续,晚上便迎来了在西安电力学校的第一场电影——戏曲片《审妻》。银幕面朝西就挂在学校足球场的边上。以后不知是什么原因,看电影依然是在操场上,但银幕却坐北向南、背靠教学楼了。
现在想来,电校的第一场电影,也许是那个年代最盼着看电影、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没有看到开头也没有等到结尾的唯一一场电影。因为16岁年龄的第一次离家到省城,因为陪我到学校报名的父亲明天就要走了。那个夜晚,看电影本来就是让慌恐无聊的情绪得到些释散和转移,可寂寞和不安的心没有丝毫改变。
紧张的学习生活,周末的电影,在那个时候成了同学们轻松和放松的主要工具,也是最可爱的精神大餐,是我这一生当中看电影最多的时候。百废待举,一切都在萌动和萌发的热情年代,改革开放刚刚拉开序幕,我国电影事业迎面而来的春天,让我们的成长故事多了无限憧憬和美好。
高大和粗壮的法国梧桐,一排排硕大和旺盛的冬青,编织着校园的天空和空间,它是一种风景和象征,也是一种旗帜和符号。怀想青春、怀想电校的学生时代,我的眼前就走出一条条林荫道来,就飘出一片片碧绿来。看电影的夜晚,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温暖和温柔里,在那一盏盏路灯光辉灿烂着的大道和小道上,提着板凳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兴冲冲奔向操场的。在路上,在看电影的出发中和出发里,就已经提前预支着看电影的喜悦,总有一种梦幻般的、仿佛已走入电影里的亲切。
那时电影的种类很多,国产的、外国的、战争的、爱情的,而对文革的了解和认识,最先也是从那时的电影开始。《泪痕》《巴山夜雨》《天云山传奇》《戴手铐的旅客》《牧马人》等等。而国产电影《归心似箭》《十天》《吉鸿昌》《开枪,为他送行》《瞧这一家子》《乔老爷上轿》《喜盈门》《知音》《子夜》《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大海的呼唤》……这一部部让人激动万分的,或战争年代、或新时代、或农村生活、或城市生活、或喜剧片,都远远走出了儿时电影的有限天空,最重要的是无一重复,也从此告别了跋山涉水、顶风冒雪,一部电影三遍五遍去看的历史。
当然,也是第一次看到了香港的电影,如《三笑》《七十二家房客》等,尤其是当年让我们谈虎色变的《画皮》,留下了永不磨灭的恐怖一幕。许多时候都是用手挡在眼前,从指缝里胆颤心惊去看。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那女鬼取下美丽的面具,露出一副骇人的狰狞面容,以及残害一个人时,我都被吓得用手捂住了眼睛,久久不敢睁开。那晚同学们离开电影场依然心有余悸,一提起那可怕的场面就毛骨悚然。我们的宿舍在一楼,厕所离得很近,有同学正在小便,另一同学边跑边高声喊着:鬼来了。吓得那同学尖叫着跑回宿舍,差点和那一同学翻了脸。那一夜,同学们害怕得都不敢一个人去上厕所。以至于过去了很长时间,若谁突然间恶作剧惊叫画皮、鬼什么的,仍会吓人一大跳。
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也是文艺界打破多少年于爱情作品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禁锢的开端。不仅文学作品里爱情的天空繁华似锦,星光灿烂,电影亦兴高采烈,情意绵绵,络绎不绝。《他俩和她俩》《小街》《爱情啊!你姓什么》《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等,不只是主要反映爱情的电影,差不多所有电影,爱情戏都占了较大的比重。谈情说爱总会有你追我赶的慢镜头,总会有轻快抒情的音乐荡漾,而且多是在景色宜人的公园林荫里。而《庐山恋》,作为一个时代的爱情记忆,则永远驻足在了人们的灵魂里。
电影里的接吻镜头,于如今动辄的床上写意和无处不在的视觉挑逗,的确是大巫见小巫。但在那个时代还是开创了爱的禁区,让青春岁月的我们不禁为之颤栗。也许夜晚会遮挡和掩饰一些什么,但我相信那一张张青春年少的还布满稚气的脸庞必是红红了呢。以后的日子,即便谁忍不住提起,在看似津津乐道的谈说里,其实一种小心和谨慎还是在暗暗涌动。爱情,多么神圣的字眼,多么美好的向往,有谁能够给予轻率轻浮的戏说呢。那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旗帜高高飘扬的年代,青春的天空写满了一个时代的热情洋溢和奋发图强。爱情更是给人以无限的憧憬和想象,远非如今那个年龄的实际和实践。
因为电影的魅力,不仅让我们永远记住了可亲可敬的一代名导谢晋导演,更让我们一如现在的追星族,在崇敬和崇拜里记住了一串串电影明星的名字。如《庐山恋》里的张瑜、郭凯敏;《小花》里的刘晓庆和陈冲;《牧马人》里的朱时茂、丛珊,还有陈佩斯、龚雪、姜黎黎、王馥荔等。而《大众电影》成了人们爱不释手争相传看的流行杂志,一个个电影名星的大幅彩照就在杂志的封面和日历挂历上,让人遐想万千。
那时候人们的穿着虽然一改过去千篇一律机械呆板的情况,但一如改革还是在摸着石头过河,思想解放和观念的更新更不是一个一蹴而就的过程。喜欢欣赏明星和爱慕明星,明星们的穿着打扮也成了人们追逐的对象。如男同学的大背头、一边倒、偏分等。电影里但凡是戴着黑墨眼镜、穿着拖地的喇叭裤的多是一些不思上进吊儿浪荡的青年形象,而学校里那些赶时髦留长发、穿喇叭裤的同学,则受到了批评。现在想来,女孩的烫发头、高跟鞋,男士的的长发和“喇叭”,再平常平淡不过了,而在当年就是不同寻常。也许这就是岁月故事,我常常就在这样的故事里追寻青春、寻找我们的1980年代。我也不知道是否会有那么一天,这一切都会变成我们跟子孙们的唠叨,还是别的一些什么?
还是去说说我们看电影的那一些夜晚吧。学校的露天电影也对外售一些票,这样看电影者便不全是学校里的人。当时男青年流行戴草绿色的军帽,未料看电影的夜晚,同学们头上的帽子成了不义之人的猎取目标。我们班同学已接到这样的警示,尽管小心翼翼的,看着前面,顾着上面,可那是电影啊!一心不能二用,何况一颗颗走进电影里的心,在从未有过的世界里梦想未来,在喜怒哀乐和惊心动魄里挥洒朴素和年轻纯真的情感,自然早已忘记了帽子问题。我们宿舍的一位同学也许就是在这种时候吧,反正帽子不翼而飞。从此,我看电影更加小心了,帽沿压得低低的,还是不时用手去试。其实,防范归防范,沉浸在电影里,一切都是运气。
运气不会总是光顾一个人的。大约是“落叶满长安”的深秋抑或初冬吧,高大的梧桐树的叶子,纷纷飘落,给了校园上空一片空旷和寂寥。当然不会为季节的变幻伤怀,但是想家好想家的那一种思念和想念,却在这样的自然变化里,在走进电校已经有两个多月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偷偷流泪。少年的眼泪,想念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和家乡的一草一木的疼痛,在陌生的城市和还没有习惯的校园,在每一个同学的心里流动。多少年了,现在我的同学们都在西北各地和其他一些地方重复着几十年如一日的远离家乡和亲人的生活,可是谁能够忘记当年那一滴滴想家的泪?它刻在了心灵里,也留在了亲人们的记忆里。
也就在这种时候,是逞能、是无知,还是其他?我看同学们都穿着单裤呢,所以我也一样。可是在看电影的夜里,在西北风频频掠过的大操场上,寒从腿上来。只是电影压倒了一切,于电影的倾注和投入,很多时候都让我把所谓寒冷忽视和忽略了呢。可原来,同学们是穿着线裤呵。时至今日,只要气温转寒,我的左大腿就最先知道和明白,好在只是些微的不适,并无大碍。
电校的电影给了我许多人生的第一次,比如第一次看了那么多的外国电影,也是看外国电影最多的时候。《蝴蝶梦》《尼罗河上的惨案》《叶塞尼亚》《冰峰抢险队》《望乡》《啊!野麦岭》《卡桑德拉大桥》《巴黎圣母院》《虎口脱险》《流浪者》《哑女》,等等。不同的风俗习惯,陌生的异域生活,别样的观念思维和人生观世界观,真正在改革开放之初、在我们刚刚或者还没有面对外面世界的时候,大开了眼界,甚至影响了以后的人生。
岁月老去的是我们风华正茂的青春和曾经的血气方刚、踌躇满志,一些记忆一些往事却总会留下来。《蝴蝶梦》里那位女佣人处处设难,给年轻漂亮的后来者的女主人难堪和害怕,最终放火烧了房子的一幕幕;《尼罗河上的惨案》里的那一条船上,在大侦探对案情的分析间,突然就抬出一具尸体,一会儿又抬出一具尸体的的心惊胆战;《啊!野麦岭》里女工们的悲惨命运故事;《阿里巴巴》里“芝麻,开门吧”的经典;《追捕》里“杜秋,你跳呀,你倒是跳呀,高仓不是跳下去了吗?”的对白;《英俊少年》里的主题歌“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的轻快和抒情;《奴里》里催人泪下的一个个情节和场景,以及印度电影里总是有盛大的长时间的跳啊唱啊,总会有一个紧张激烈的打斗场面……这些都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我又该说第一次了,因为第一次,才弥足珍贵;因为是第一次,才记忆犹新。电校的电影,还让我第一次看了好多文革前和建国前拍的电影。《柳堡的故事》《冰山上的来客》《一江春水向东流》《大浪淘沙》《乌鸦与麻雀》,尽管是黑白片,一样让人流连和痴情。
那时候每天下了晚自习,尽管熄灯铃响了,宿舍里已经暗淡了下来,但忙碌的学习生活需要消遣和调剂,青春的火热和激情需要抒发。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国家大事、国际形势、生活趣事、童年生活,反正大大小小,天南地北,聊得火热、聊得不可开交,而各抒己见的争执和无伤大雅的玩笑,也就更司空见惯了。有的已经瞌睡了,有的还意犹未尽去挑逗。而看电影的夜晚,本来就是周末,又在电影的兴高采烈里,一场关于电影的讨论和由此引申的话题也就很正常和在所难免了。
多少年了,在许多个无眠的夜晚,我的眼前都现出看电影后的宿舍里那热火朝天的激动和热闹。洗脚水凉得脚感觉冷了、拿脸盆的手觉得困了,才突然想起,才知道要干的事情是什么,原来这一番争鸣和感慨,把什么都抛在了脑后。只可惜那一种意气风发少年壮志和集体生活的热量能量再也没有了……
2008年以来,为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电视上经常播放这些年来的所谓经典歌曲,而我情有独钟的正是1980年代的老歌,虽然许多歌词都记不清了。但是,歌声响起,一个遥远的岁月就过来了;看到当年光彩照人而今人到中年的歌唱家,也更深地意会了岁月匆匆。就这样,我总会不由自主地随着歌声唱起,唱着唱着,眼泪就出来了;唱着唱着,我的眼前就是一个个曾经的日子。唱罢半天,依旧在歌里,在1980年代的、再也不会有的长大里。而这一些歌曲,许多都源于电校的电影。
《小花》里的《妹妹找哥泪花流》、《戴手铐的旅客》里的《驼铃》、《红牡丹》里的《牡丹之歌》、《归心似箭》里的《雁南飞》、《甜蜜的事业》里的《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神圣的使命》里的《心上人啊,快给我力量》、《黑三角》里的《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泉水丁咚》里的《泉水丁咚响》,还有《知音》《青春多美好》《太阳岛上》《大海啊,故乡》……不禁那时候就在校园里回荡,在同学们中间不时哼唱起,而且它穿越了几十年的岁月时空,陪伴着我们成长成熟酸甜苦辣,看着我们一天天改变和变化,滋润着我们的身心,当然它更可以会陪着我们慢慢变老。
电校。
电校的露天电影。那一个个温馨和快乐的夜晚,幸福了那年那月,也快乐着我们生命的每一个日子,寄托和记录了一个时代的怀想和想往……
电校。
电校的露天电影。当一切都成为往事,当一切都只能在回首里讲一个个故事给你听的时候,它果真只是一种回忆了吗?
一批人、一代人,大都从偏远和不偏远的乡村走来,大都还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于是,它于那一个个天真可爱还稚嫩着的心灵的关照呵护和温暖慰藉,以及潜移默化里的精神召唤与启蒙,尤其在那个承上启下的特殊年代,都永远也应该让我们去深深礼赞和感谢感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