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院子里的林荫大道上,就见街了,当然也就看见一条水泥大道正停在门口等着,要把你从门里迎出来,再送你去眼前的小街。
小街那会儿还是沙土路,两边的店铺也与小街的路般配着,低矮简陋的屋子,多是一些小饭馆、小缝纫店和经营日用百货、烟酒副食之类的小店,一如我们曾经走过的那时的、那样的街。小街是简单甚或粗糙的,但也是真实和实用的、布满我们日常生活痕迹和气息的。
时常,下了班出了单位的院子,在小街、在那一个一个的小店流连,我们也就度过了一个一个充满人间烟火的日子,让青春的时光不仅是挑灯夜读、不仅是孤傲的和豪情万丈的。
比如,进了一家布店,两旁五颜六色的布一直从最外面的门口边堆到最里面的窗口边,我选好了做中山装的藏蓝色绦卡布,就拿到隔壁做衣服的店里。我选好了要做一条带点小喇叭的裤子的灰色布料,也拿去隔壁做衣服的店里。店里有一台缝纫机,缝纫机板是泛着亮光的让人觉着温暖的栗色的,缝纫机头是憨憨的有些可爱的朴实的黑色的。店里的裁缝是一位少妇,每次进门,她都坐在那台缝纫机前,头低着、眼睛瞅着、手不停地动着、脚不停地踩着。当然,黑油油的齐耳剪发头照例就抬了起来,一双黑眸子就把一束明亮的柔光闪了过来。大大的脸盘,高高的颧骨,满脸以白皙为底色又有红润在洇漫,纵使一个笑完成了,一双酒窝的涟漪也迟迟不愿离去。一张脸,恰似这一个人。她是大方和热情的,也是妩媚和女人味的。一如她瓷质的声音,是悦耳和动听的,也是有一些乖巧和羞涩的。那是一条黄色的皮尺吗?要丈量我的肩,还要环绕我的腰,还要去测我的胳膊和腿。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那是一双温情的手在给远在他乡的我以温暖,还是一双挑逗的手在给青涩的我以激动和甜美的憧憬。
比如,河南人开的那个小面馆,是炝锅面,小碗2毛钱,大碗3毛钱。面馆师傅高高的个子,腰上系着一蓝灰色的围裙,是中年人吧,大约40来岁的样子。人常说食堂师傅胖胖的,他却瘦瘦的,额头的皱纹像一条一条的波浪,嘴两角各有一条皱纹粗粗的、深深的,去寻找脸颊。他重重的河南腔,常令我想起西安上学时门前那家面馆的师傅,于是就有了一种亲切,亲切的还有他满足了我爱吃面的嘴。炉火正旺,一个小铁锅就放了上去,在微炝的油烟里,红红的辣角子、绿白相间的大葱,还有蒜呀、姜呀什么的,就在油锅里滋滋响,接着,绿豆芽、黄豆芽、白菜、豆腐、红萝卜丝或片,就齐整或齐全地传递出让人咂嘴和咽唾沫的香味。等一勺水冲进菜里沸腾,一把面条散落进去煮熟,一把绿菜锦上添花,我亲爱的呛锅面就在面前了。热气腾腾还是美味溢散,它跨过漫长的时间流转和物是人非,依然在我心里飘香。以至于多年以来,我唯一能给妻吹嘘也唯一能拿出手的就是30多年前的那一碗呛锅面。我那时参加中文自学考试,又是文学小青年,手里总会少不了一本书。河南师傅总会笑笑地说,书里有黄金呀,书里也会有好妻子,好好学,有前途。而其实,呛锅面我至今依然在家里享用,所谓前途,那只是青春或者活着的一厢情愿。
比如,到了夏天,满街的西瓜,浅绿色的、深绿色的、还有切开了的红色的。同事是关中渭河边上长大的,挑西瓜是内行,是一把好手,通常都要挑那圆嘟嘟的小西瓜。这瞅瞅,哪瞧瞧,突然左手伸了下去,一只西瓜就揽了上来,于是右手也就跟了上去,西瓜也就被举在了右耳旁。是手指在敲吗?是手心在拍吗?反正“嘭嘭”声里,一个西瓜就挑好了,一掌下去,西瓜就切开了,再三掰两掰,几个人手里就都有了香甜的西瓜。哦,还有秋冬里那满街的、望不到边的花生呢。灰白色的花生,炒了后多了一些黄色,一毛钱就称了一大包拿在手上,那一种油油的香味让人着迷,令人陶醉,它弥漫了一条小街,也让一群快乐的单身汉收获真实的快乐。
时常,我们还会从小街出发,在小街的尽头、在陇海铁路边的一个小站,乘火车去西安。那时候,西安仿佛还是自己的城,大约离开的时间还短吧,用单位里老同志的话说,你们还没有脱去学生味呢。所以,隔不了多长时间,乘西去的列车,在西安转悠,一切都是熟悉的场景,一切都是亲切的、刚刚经历的过程,哪里会知道,其实人生已经划出了一条线,我在线这边,西安是在线那边,这条线只会越来越长。就像那一年在西安同学聚会,我才忽然觉得,西安已是一个遥远的记忆,不是仿佛,而果真就是陌生的城市,别人的城。
小街还有一个地方,给我和老家建立起联系的桥梁,那就是邮电所。一封封书信,从这里飞回山里;一封封书信也从山里经过这里送到单位,交到我的手里。给家里寄信,是我生活中一项重要和神圣的任务,也是身在他乡寄托思念、抒发情感的唯一方式和选择。
邮电所的门前有一棵高高的泡桐树,灰黑色的树干上面是硕大的伞一样的树冠。那一串串紫色的花儿,那一片片宽大的叶子,是小街一处亮丽的风景。每到邮电所,总是先看见那一棵泡桐,总有那一棵树在迎接我,让我想起老家漫山遍野的那一棵棵大树小树,心一下就喜悦和温馨起来。于是在邮电所那一片招牌式的绿色标志的召引下,去买邮票信封,去在信封上写那最向往的地方和最想念的人们。
可是有一天,我忽然觉得不对劲、不寻常,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心里空荡荡的有些害怕,似乎我不曾来过这里,一切突然间都陌生和不认识了。原来,是泡桐不见了。一切都光秃秃起来,好刺眼的阳光让我睁不开眼睛。我不知所措,再看那一处地面,新填的黄土是那样多余和不协调,好大一棵泡桐,唯余几片孤独的残叶散着,只有几根小小的断枝被遗弃着。以后很长时间,我去寄信都闷闷不乐,每次从那里经过,我都不习惯,都快步走过。我不知道,是我心中的一片绿荫不见了吗?还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
几十年了,是坐在沙发上和妻正聊着什么吧,是在上班的路上看到什么吧,反正忽然间一棵大树消失的场景和疼痛就在眼前定格,就来寻找和触动我心底里的柔软。
小街还有一个汽车站,每天会有一趟车翻山越岭大半天去我的老家,老家也会有一趟车从山里钻出来,奔到关中平原,停在这条小街。我每年才会有一两次的机会走进车站,坐上长途公共汽车,瞅着单位的楼房,瞅着一街两行的小店,离开小街,回老家去。但车站却是一个符号,就像小街南面的莽莽群山,那也是一个符号,是一个坐标,山山相连里的那一个地方,就是我的家。于是,每次从车站门前走过,我都会有一种不安,想家,是那一刻最真实的想法,是一种淡淡的忧伤和疼痛。自然已不会像在西安刚上学那会,小小少年,偷偷掉眼泪呢。但是,几年后,我的眼泪还是掉在了车站门前的小街上,或者说是掉在了那一辆要把我拉回山里的长途汽车上。
秋雨蒙蒙,远远的渭河水,一望无垠的关中大地,还有通向我老家的连绵群山,全都在茫茫云烟里。我先是看见丝丝细雨里那一炉汹汹燃烧的火焰吗?还是刚一揭锅那一团突然升腾的蒸气,那是一家卖豆浆油条的摊子,那是一家卖稀饭包子的摊子,那呛锅面呢?那缝纫店呢?我不想再看了,就把眼泪掉下了。多少年过去了,我都在想,我为什么就不能多看一眼小街,再看一眼那些小店。30多年过去了,再也没去过,再也没看过。
可惜,当年我还能为一段青春的离别矫情下一滴或几滴眼泪,以后因为我这一告别或离别,命运和我开起了一个长长的玩笑,我已经无泪了。
(原载《作家天地》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