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房子出来经过四道门就是街了。
这四道门依次是家里的防盗门、楼道的防护门、院子的二门和大门。
大门外的女贞树每年每季都要绿着,我每年每季都要回老家去。
老家的院子也有大门,但是老家的院子里没有防护门、防盗门。
小城也分老城和新城,新城是宽畅的、整齐的、文明和现代的,老城是拥挤的、杂乱的,也是人气最旺的,最多人间烟火气息的。人在老城,比如我,比如我回家的路,在城市的部分,时常抑或自然都在老城。
妻每次都要拿出几个大塑料袋来,好在买菜时把那些装在小塑料袋里的菜,集中在几个大袋子里面。但是,大袋子也勒手呀,疼倒不疼,却挺难受的,手被勒出了一道凹下去的红印,红印边上是拥挤着的青白色皮肤,怪怪的。我说啥时候买几个专门装菜的包吧,可说说也就过去了,大约因为提着大塑料袋打街上走过,毕竟不是经常发生的吧。
又要说女贞树了。出了门从四季常青的女贞的枝叶下面一路向北,到了第二个十字向西,就到了可以买菜的小街了。每季都有每季重点要买的菜,但肉是必须的,还有豆腐、豆芽什么的,说起来其它的菜通常都有:西红柿、豇豆、架豆王、芹菜、洋葱、蒜薹、菜花、白菜、莲花白、大辣子、尖椒、莲菜、黄瓜、西葫芦等,也就是从这些菜里面挑上几样。
小街永远都是忙碌的,一街两行,卖菜的买菜的,只看不买的,只是路过的,集市样的繁忙。在这里生活变得具体和单纯,原始而又简单,时常让人去想,除了一日三餐,人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吗?就像每次回家到了村口,我就如释重负,我先看见和要经过大伯、大嫂的房子,我很快就看到我家的院子和房子,看见那一棵杨树,那一棵柿树,我不知道人生除了家还会有别的什么。
好了,买菜的任务,在一条街的穿行中,在边走边买,在和一个个菜摊主人的互动中基本完成了,人也在不知不觉中到了街口,北行几步,就是公交车站了。通常,都是我在站牌下面看管几大袋子菜,妻还要去对面的另一条街继续采购或曰补购。
每次走在买菜的街上,我都有一种很真实的想法:来来往往的人们,你们都买菜吧,买了菜就回家吧;你们都多买些菜啊,好让卖菜的人也早些回家吧。我的父亲曾经连感冒都很少呢,用他的话说,多吃些辣子出出汗就好了,可是现在药不离身;我的母亲,那时候教书总是先进,都说她教的好,可现在时常忘这忘哪的。但每次打电话,老人总是叮咛我们,说人到中年了,压力大呀,一定要把身体当第一呢。所以,你们都早些回家吧,看看老人吧。
回家的路,总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切仿佛都在重复着什么。
比如,我总是在一个上午的8点多,站到了这个公交车站的站牌下面等妻;总是在大约相同的时间——礼拜天或假日的上午9点多,回到相同的地点——曾经住过十几年,又在另外的几十年里匆匆来去的老家。农村两顿饭的早饭,父母亲已经做好了,原本简单的早饭,因为他们的孩子回来变得丰盛,而更丰盛的还在几个小时后的午饭呢。午饭总是会要喝酒的,我对父亲说,少喝点吧,年龄大了。但是父亲说,平常不喝呢,你回来了,怎么也要喝几杯呢。照例,父亲还要和我划拳。我知道父亲高兴,但我更知道老年人酒一定要少喝或不喝。于是,就想办法去输。可是父亲年轻时喜欢喝酒,是一个豪情满怀的人,我又不能伤了老人的自尊,所以拳就很难划。时常,划着划着,父亲眼睛就红了,说,主要还是想热闹呢,我知道身体重要……
终于,坐在公交车里了,再有不到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回老家的路口了。在路口还要买些苹果、梨之类的水果,有时候,买菜时顺便就把水果买了。
这十分钟坐在公交车里在城市穿越,我先有了第一波的兴奋,其实也不完全是第一波,昨夜,就因为兴奋还失眠了呢。记得那时候在外面的大城市上学,在外地工作,每次回家,就因为这个原因失眠了呢。可是,从曾经的年轻,到如今年过半百,一切都在改变,很多人都不在了,很多孩子都成大人了,失眠抑或兴奋依然没有把我抛弃。
因为回家了,就啥也不熬煎了;回家了,就心里踏实,什么也不想了。那是一种召唤吗?那是一面温暖的旗帜在飘扬吗?那是一双轻轻抚摸的手让我看见了吗?想到这些,我还能平静平常去睡吗?
等会儿,我就要去的那个路口,在一座桥的边上,所以就叫桥头。桥头向南是城,向北就到了或去了城外。城外有一座岭耸立着,以便俯视和照看城市;也绵延着,去和其它的山山岭岭连接和衔接,组成更有气势的崇山峻岭。
说到底,这一座岭横亘在了城市和乡村之间,把一座岭的翻越抑或上岭下岭,我的老家也就快到了。一年四季,在上岭和下岭的短暂旅程里,或雪花纷纷,或细雨蒙蒙,或小河流淌,或绿油油的麦田,或生机勃勃的玉米地,或黄灿灿的野菊花,还有桃花、杏花、梨花或它们的果子,或槐树、松树、柏树、柳树、橡树……一句话,在平日里几乎寸步不离城市的我,于季节变幻的感知和认知,于大自然界山山水水花草树木庄稼地的走近和亲近,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在开始以后的过程里,还未到家,我就提前收获了和家乡相似的风景。
记忆里桥头的概念永远是等人和等车的地方。
“你就在桥头等着”。
“我在桥头呢”。
“到了桥头再说”。
多少年了,桥头是一个坐标,桥头是一个参照物,桥头是一个分界线,桥头把城里和乡里突然分开,泾渭分明,桥头也把城市和农村两头担着、不紧不松地系着。桥头更是那一方水土里的父老乡亲、前人后人、漂泊着的、留守一隅的,我的家乡的人们的一个聚散地,一个踏上征程的地方,一个回首的地方,一个回家和回来的符号。
我的老家就在距桥头才10多公里的乡里,但是曾经的乘车难,至今还心有余悸,以至于每次只有坐上车了,车起步了,我才知道,老家就在前方,不一会儿就到了。于是,也才有了第二波的兴奋。
也由于城市的繁华,我不敢相信,离开桥头,翻过一座岭,就会是我的家乡。
不是吗?每次回到家里,总有一股炊烟袅袅在我们的屋子上面,院里院外,面对着和我一样瞅着炊烟的升腾,闻着早已溢出老屋的饭菜的香气的杨树、柿树、核桃树、梨树、杏树、桃树,我总在想,它们的心情是什么呢?是欢快的和欣喜的吗?静静的村子,孤零的老屋,寂寞的小院,它们一定和我的父亲、母亲一样呢?不是喜欢热闹,而是没有热闹。在这突如其来的响动里,唯有激动和兴奋了。因为院子外的小路,再也看不见人来人往的景象了,那一棵柿树下面,再也听不见孩子们的追逐戏闹声了。
好了,路口到了,桥头到了,爱人又要去买水果了。我似乎又看见父母亲在老屋,在迎着我们回来的时刻,那一种幸福甜蜜的样子。让我们赶紧坐下歇着,茶水倏忽就放在了面前,他们忽然都不知所措,不知道干什么了。反正这也不让干,哪也不让干,我们是他们的孩子呀,可仿佛是哪里来的客人。
哦,我刚刚说了,踏上了回家的路,一切都似曾相识,一切仿佛都在重复着什么。其实,又觉着不像似的。我心里时常都有许多话不知说给谁听,也许唯有自己说给自己听吧,却又说不明白听不明白。好在等会儿就要坐上车了,就要翻那一座岭了,就要快回家了,大约,这才是最重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