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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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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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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颗糖

1

没出苞谷地,就看见供销社了。电影里打仗,我们的人都是藏在芦苇荡里、高粱地里,咋没见在苞谷地里呢?嫌苞谷地里敌人会发现吗?

胖胖拧过身,又看了看那一苗苞谷根,因为他刚刚撒尿带来的湿,就向地外面走去。他要做一个试验,看看外面能不能看到地里面。才走了两步,瞅见蛋蛋从路上下来了,蛋蛋也是要撒尿吧。那就等蛋蛋,和蛋蛋一块做这个试验。蛋蛋却蹲下了,胖胖便高兴了,悄悄向前摸去。人赃俱获,他要报告老师,还班长哩,竟敢在大白天,在供销社前,在大路边上大便。可蛋蛋不像是干那事,头低得都快接住地了,两手还不停地刨着,像在寻啥呢。

你寻啥哩嘛?胖胖说。蛋蛋啊的一声,就跪下了,两手只顾着刨忘了支撑,一张脸就直直地戳在了那一堆灰土里。

胖胖笑了,是大笑,笑得圆脸更圆了,肉也多得都不想在脸上待了似的向外挤。也笑得路上的两只母鸡,挪着碎步向前奔,差点就飞了起来却没有飞。因为胖胖的笑声突然就停住了,连一点余音都不留下。

蛋蛋站起身,蓦然就转到了胖胖的对面,嘴里、鼻子里全是土灰,头发上和脸上的土灰还竞争似的,看谁落得快,急着往下掉。一双大眼睛在那样的一张瘦脸的陪伴下和映衬下,因为愤怒,更圆更可怕了。当然,这些意外,路上的鸡是不知道的,却把胖胖给吓住了。

胖胖又笑了,这次是微笑,是不出声的、讨好的笑。

蛋蛋也笑了,说,你笑,你就笑吧。说着,有些遗憾和不甘心地瞅了一眼那一堆灰土,边走边说,你给苞谷笑去,我寻草去呀。

胖胖说,那不是供销社的垃圾吗?你在里面寻啥哩?

蛋蛋已经爬到路上了,转过身来说,寻啥?我要寻草去。

2

有水流动,心便宽了,一方水土的运行也有了生机和灵气。蛋蛋每次从村子里的大道和小巷穿行,从一家一家总是大开着的木头门向里窥视,从一扇一扇用小方格子连缀起来像方形蜂窝一样的窗下经过,一到了河边,就激动了。在河里,过河去,是每天都要完成的过程,也是最快乐的时候。

草笼的笼底和笼身是柳条编的,一道一道有序地排列着,也使劲地扭动着。笼襻也是柳木做的,像一张弓的弓背,从这头弯到那头,是俯视也是引领,大多时候都孤独地面对一个空笼。一片叶子还在空里时,蛋蛋就看见了,摇摇晃晃的,像要飘到河练下面的水里,和水一块飘去。忽然,明镜似的河面,皱巴巴的有了涟漪,是起风了吧,那片叶子又不想去河里了,就来寻蛋蛋了。蛋蛋伸出手在空里猛一抓,叶却落在了笼里。淡黄色的杨树叶子,在干枯和有些脏乱的笼底里,仿佛一只鸟儿站在了一处脏兮和零乱里,让人有一些可惜和可怜。蛋蛋拿起那一片叶,细细地瞅着,忽然就站了起来,提起笼子,要去拾树叶。

一条河练,也是一条官道,蛋蛋眼看着这条道像河一样要转弯了,村子在秋日的夕阳里有些恍惚和模糊了,笼子里才有十来片叶子。蛋蛋知道,拾叶子要起个大早,迟了,就让别人拿走了,都想拿回去烧哩么。叶子是最好的引火柴,饭快熟了,就把树枝什么的硬柴退出来,用树叶子去烧。或者,要下面了,要赶火哩,要让火燃得更凶更猛和更旺,就把一把一把的叶子塞进去。这会是要过河去,给猪寻草呀。于是,蛋蛋赶紧原路跑了回去,刚要过河,胖胖来了。

3

胖胖上学要和蛋蛋一起去,寻草也要和蛋蛋一起,都是胖胖来叫蛋蛋。

胖胖说,你咋不等我呢?蛋蛋说,我想在河边等呢,出来了,大人就不知道咱干啥了,反正寻草去了。

蛋蛋当然是生胖胖的气了,要不是胖胖,说不定就能在供销社的垃圾里寻到什么,比如一个糖纸,底色是银灰色的,两边是两溜儿黄色的向日葵,中间是4棵向日葵。那向日葵和院子里奶奶种的向日葵一样呢。把向日葵籽偷偷卖了,自己就能分两个水果糖。

胖胖说,你咋恁能呢?你老有理。今晚有电影哩。蛋蛋一愣,张大了嘴,也睁大了眼睛,于是,一张瘦小的脸就全让惊喜的眼睛和嘴给忽略了。

胖胖说,你嘴里都能放一个鸡蛋。

蛋蛋突然就又平静了。因为胖胖关于电影的消息,十有八九都是假的。但蛋蛋还没说什么,胖胖又重复了曾经对于电影的证实,虽然每次都证实了,但到头来大多还是假消息。

蛋蛋还是沉默着,其实心里更急,于电影的期盼和憧憬忽然就展开了,就忍不住了,说,真没有电影咋办?

胖胖说,真没电影,我的手枪给你。

胖胖的手枪是胖胖的小叔给做的,和电影里嘎子拿的小木头手枪一模一样,还用墨汁染了,也是黑色的。除了蛋蛋,谁都不让摸呢。但蛋蛋也就是在胖胖的眼鼻子底下拿着瞄准,拿着去“缴枪不杀”,过把瘾而已。但蛋蛋宁愿有电影,也不要胖胖的手枪。

蛋蛋说,你爸是大队会计,说今晚是大队里包的电影,应该不会错,但兴许是和那要盖章的人说笑哩。胖胖说,那人是谁?是城里人,工作人,我爸能胡说?蛋蛋说,你咋知道是城里人?胖胖说,穿的是中山装,还插了一支钢笔,还穿着皮鞋呢。蛋蛋说,那确实是今晚,是咱村里?胖胖说,你不信算了。我爸还让那人给我姑父捎话哩。蛋蛋说,都给你姑父说哩!

胖胖说,我赶紧寻些草回去呀,还要端板凳占地方,不和你在这里磨闲牙。

蛋蛋说,你咋不早说都给你姑父捎话哩?哎哟,兴死人了。快过河,快寻草。

4

一到秋里,河就平和了,不急了,不像夏天那样急躁和浮躁,动辄就满河的水,要让蛋蛋和胖胖把短裤挽到大腿根,还是湿了。有时候,就斜着过河,寻一段稍缓些的河段,斜着向下蹚水,这样水的阻力和阻挡就少了些、轻了些,尤其到了河中心,水深了,浪也大了,就跳跃着,向下游去的幅度也更大了。有时候,就把短裤也脱了,放在草笼里,顶在头上,在河心那齐腰深的水里更用力、更小心地行进。

这天因了电影,所有关于戏水的缠绵和快乐都省略了。比如所谓撇水,拿着薄薄的小石片儿,切着水面向对岸抛去,石片在水上蹦跳着前行,看谁的石片运行的时间长。比如,躺下身去,把一张脸全部沉在水里,看谁闭气时间长。

到了对岸,蛋蛋和胖胖跑着就来到了一片苞谷地的地塄下,开始寻草的工作。地塄那边也是一片苞谷地,也是蛋蛋和胖胖下一步工作的目的地。在这边地塄下走了一半的时候,胖胖却不走了,静静地瞅着地塄上那一行柿树。柿树有5棵呢,就像5柄红红的大伞,但不是整齐和乖巧的伞,是散漫随意的伞。一个一个、一嘟噜一嘟噜的,像红红的小灯笼柿子,似一团红红的火焰,燃烧着山里的秋天,报告着一个收获的季节。

蛋蛋说,你瞅啥哩?没看都啥时候了?

胖胖说,柿子夏天就像核桃那样大了,为啥像是一树的柿叶,没多少柿子?

蛋蛋说,夏天柿叶是绿的,柿子也是绿的,柿叶子大,柿子小么。

胖胖说,哦,还是你能。你看见那一个蛋柿了吗?说着就使劲地仰着头去瞅,还把手举得高高的,指给蛋蛋看。又说,你没看都红成啥了,都软得快掉下来了。你说是上树去摘,还是用石头往下砸。

蛋蛋说,你糊涂了吗?放电影要早点回去哩。

5

太阳落山了。

蛋蛋和胖胖的村子后面是一面坡,也是一台一台的梯田。上学时胖胖问蛋蛋,“层层梯田接云朵”,咱房后面的梯田,要不是坡顶上全成了树和荒草,也像书上写的了。蛋蛋说,那是夸张嘛,咱那梯田也是接云朵,不一定梯田非要修到坡顶上才那样说。

太阳是在河对面的坡顶上走了的。这一走,刚刚还到处亮亮的光瞌睡了似的,静候黄昏的光临。于是,一长溜的村子和河水,一片一片的庄稼地和所有的山呀坡呀,就都有了一些暗淡。

蛋蛋和胖胖的笼子里才有半笼草,可两人热烈和激烈的讨论与争论,却把草呀、天色呀早给忘记了。他们的话题当然是电影,是曾经看过三五遍的电影。已经回顾和评说三部电影了,此刻正热烈着的是《平原游击队》,是关于双枪李向阳,是先左手开枪,还是先右手开枪。

胖胖说,肯定是左手,左右开弓嘛,左在头里。蛋蛋说,人用右手最多,右手最灵活。胖胖说,那敌人从左边来呢?

蛋蛋猛抬头,唉的一声,脸色就变了,一下子就紧张了。一句接一句地急着说,太阳落了、太阳落了,天快黑了、天快黑了,咋办呀吗?说着眼泪就出来了。胖胖说,那咱赶紧回。蛋蛋说,回,回,草在哪里哩?说着就两手握着笼襻和笼沿连接的地方,把那半笼子草扬上扬下的,像妈妈在公场里用簸箕簸麦似的。

胖胖说,没事,用树枝棚,上次不就这样吗?

那是夏天的时候,当然也不是第一次那么做。胖胖和蛋蛋,还有好几个小伙伴,在河里游泳,玩着玩着,天就要黑了,就用几个小树枝,一头撑住笼半腰的这边,一头撑住笼半腰的那边,一排排撑过去,在笼里棚着,再把草放上去,这样,半笼草就成了一笼草。回到家,偷偷倒到院墙根的那一大堆草里,去蒙混,也就避免了大人的一次训斥。

这次是怪电影,上次是怪水。一到水里,蛋蛋和胖胖他们,就什么也忘了。水里的世界永远也待不够,比谁游得快,比谁游得时间长,比谁用双手泼水、单手扇水能让对方受不了,比谁从河练下面那一块巨石上跳水的动作优美。那一块巨石是椭圆形的,叫比水猪,说是水有多高,石头就有多高,让水不能漫过河堤进到村里。但每次发水,都没见石头往高涨过,倒是早就没了踪影。蛋蛋和胖胖问大人,大人也说不清,只说那是传说。但传说是啥?大人就不耐烦了。胖胖要问老师,蛋蛋不让,说怕是迷信吧,不敢问。

蛋蛋和胖胖棚了一笼草,跑到公场边的时候,已经有一堆人了,几个孩子端着板凳正往公场里赶呢。

6

夜幕降临了。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白天还有太阳,晚上却没有了月亮,星也藏到云后面去了。仿佛着意要营造什么,让一个有电影的夜晚神秘和专心专一。白色的布帐是银幕,也是一种指示和指引,就挂在公场边两根木杆中间。在暗淡和模糊渐渐加重的朦胧里,依然有一种清晰和醒目,把愈来愈多的人们往电影场吸引。

忽然,发电机亢奋的突突声炸响,接着电灯就亮了,亮在摆放电影放映机的桌子上空。那一盏电灯泡是偌大的场地上最亮的灯光,也是在看电影的时候才能见到的电灯光,当然,也是这个世界上最明亮最幸福的光芒了。于是,河对岸半山上的手电光、灯笼里蜡烛或煤油灯的光就移动和跳动得更快了。河练上一溜带串的人儿就喊着跑开了。

蛋蛋和胖胖一样,在自家门口看电影,少了路途奔波的劳顿,也少了披星戴月的一路风景,在这个夜晚多少有些拘谨,因为有搬凳子占地方的使命,既想玩,又生怕好地方被别人侵占了。玩还是要玩,显得心不在焉,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往往还引起一些争执,都想让地方多一些,让位置再佳一些。门前放电影,姑呀舅呀姨呀的亲戚们是照例要来的,有时候忙得黑水汗流的,到头来却没有自己要坐的地方。这晚,胖胖的姑父有事不能来,刚好还余了一个座位。蛋蛋却没那么幸运了,只好寻地方站着去看了。

电影开演前要对银幕,电影放映机射出的那一束光散漫迷离地投在了银幕上,成了一个白白亮亮的方块,方块要在银幕的正中间。对银幕是一个前兆,是一个序曲和序幕——电影就要开了。对银幕不是一蹴而就,在这个过程里,孩子们就有了表演和宣泄自己兴奋的机会。在一声声“噢”“噢”的尖叫里,就有一双双小手举起来,刺向了头顶上那一抹幸福的光芒。于是,银幕上就有了一双双小手不停变换着的造型,像是在演幻灯片。更有好事者,匆忙和来回从银幕前穿过,影子就映在了银幕上,招来又一阵喧闹。

蛋蛋这会却没兴趣和心思。站在后面看不见,站在边上太偏了,最好的位置是挤在坐着的人后面看,但挤了几次,都给掀出来了。有一次,蛋蛋缩着瘦小的身子,像一只老鼠,窜来窜去,险些就成功了,只有两个人的障碍了,却怎么也挤不动,钻不过去,只好又费劲地钻出来。

突然,场中央那一盏电灯灭了便不亮了,因为电影片子转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停下,所谓倒片子的工作完成了,银幕也对好了,电影要开始了。于是,全场无声,寂静得不像是在看电影,而是像电影里的一支部队在埋伏,在等待着一声令下,在等着一颗红色的信号弹在阵地的上空明亮地震响和燃烧。寂静得秋风吹动树叶的哗哗声,还有小河流水的哗哗声都飘了过来,在公场的上空回荡。这一切倏忽就变成了一片银幕的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来自电影,所有的眼睛都指向同一个目标。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坐着的站着的,坐高凳子的坐低凳子的,坐在石头上的坐在砖头上的,坐树上的坐麦草堆上的,坐银幕前的坐银幕后的,站边上的站正前方的,站人群里的站人群外的,人们的地理位置不同,观看条件不一,但都被电影深深吸引了,虽然这是一部已看过两遍的电影,没有开头也知道结尾。

也有不安静和不安分的声音,那是孩子们在争论电影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抑或敌人已经追上来了,我们的人还说着什么,还总也说不完。孩子们急啊,“尽说什么?”“还不快跑!”当然这种声音往往在大人或其他孩子的呵斥声中停下,但只是暂停,不久又按捺不住了。好在那一盏电灯又让全场明亮起来,要换片子了,孩子们这下可以无所顾忌,公开地去议论和争论了。整个电影场也一下像炸开了的油锅,沸腾翻滚,在以这场电影为主要话题的声音里,夹杂着寻人的喊叫声,老朋友、亲戚们多日不见的寒暄声和问候声,间或也有青年男女打情骂俏声。

蛋蛋的位置是在离银幕很近的斜前方。近是近,但太斜了,还不时被个子高的人挡住。于是,就想去银幕后面看。在后面看,他和胖胖把这叫反反看。但他站得太近了,银幕像要把他淹没和吸走似的。一阵风儿,电影里的人怪怪地转动和翻动着。这电影蛋蛋都看三回了,所以也不担心耽搁了什么,就向后面的那几棵树前走,要站远些看。刚走了几步,有人从树后面出来了,是村里的二娃。树后面还有一个人影一闪不见了,不知道是谁,但肯定是个女的,因为头发长长的都披到肩上了。

二娃说,你看见啥了?

蛋蛋说,树后面一个女的一闪不见了。

二娃说,你没看见我,也没看见那女的。

蛋蛋一愣。

二娃说,给你两个糖,你不要给谁说看到什么了。说着就拿出两颗水果糖。

蛋蛋把糖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说,你都给我糖哩,我保证听你的。

二娃说,蛋蛋是个乖娃,人都知道。你啥都甭说,我以后还会对你好的。

7

一出学校,就望见村子了,虽然还要经过一大片田地呢。

在田地中间走,一边是苞谷地,一边是萝卜地。一苗一苗的萝卜,蓬勃着的是缨子,是绿色的。萝卜有直直的,有弯了些的,全都绿白相间,接地的那一截是白的,靠缨子那一截是绿的。一片片萝卜地,就是一片绿色的海洋,是秋阳下一片亮亮的绿。秋风起处,萝卜缨子摇摇摆摆,起起伏伏,真像是海里的浪打浪,不,是湖里的浪打浪吧。有几片树叶掉下来了,掉在了萝卜缨子的浪打浪里,就像几条鱼儿在翻滚。路那边的苞谷快要熟了,苞谷缨子是褐色和深褐色的,苞谷棒子是白黄色的。一地的苞谷,就像一地的孩子,蛋蛋每次路过,都觉得苞谷站在那里,就像他们站在操场上等着做广播体操。一边是菜,是从冬里要吃到明年春里;一边是粮食,是要省着吃够一年呢。于是,蛋蛋每次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在菜地和庄稼地的甜蜜里走过,心里都是充满希冀和快乐的。蛋蛋这会是要放学回家去,更多的快乐还是兜里的半颗水果糖。

昨晚二娃给的糖,蛋蛋睡觉前把一颗藏在了鸡窝上面的一窝苞谷胡子里,也就是苞谷缨子里。那一窝苞谷胡子都放一年了,和灰土呀、麦秸的小节节子呀、苞谷叶的碎片片子呀、杂草的沫沫子呀,混在一起,脏兮兮的,黏糊糊的,哥哥、姐姐肯定发现不了。蛋蛋还用纸包了,也就不怕脏了。但蛋蛋还不放心,都脱了钻到被窝里了,又装着要上厕所,去看了一回,好好的。但转身时把一个烂盆子踏翻了,鸡就在窝里咯咯的扑腾起来。妈妈在屋里喊:怎么了?

蛋蛋说,没事,我把一个老鼠撵到鸡窝跟前,把鸡吓着了。哥哥说,人家都说鸡飞狗上墙,你这叫鼠跑鸡叫唤。

蛋蛋在被窝里把另一颗糖咬下一半含着,另一半用糖纸包好放在了枕头底下,早晨起来上学时,又放在了兜里。

放学后为了吃糖,蛋蛋一下课就猛跑,不想让谁跟着,到了那一片田地的中间,才把糖拿出来,小心地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甜得咂了一下嘴,嘴两边,不,是整张脸都圆了起来。然后慢慢咽下第一口甜蜜的糖的汁液。

蛋蛋,你咋吃糖哩?

胖胖喊着就突然从苞谷地里钻了出来。吓得蛋蛋拳头都攥了起来,脸都变白了,大张着嘴哈了一声,半个糖顺势就去了喉咙掉到肚里去了。

胖胖说,看把你吓的,糖你吃了,把糖纸给我。蛋蛋哭了,哭得哼哧哼哧的,像呻吟似的疼痛着。胖胖说,你哭啥?你不要说糖纸不见了,你是在手里攥着呢。蛋蛋倏忽就不哭了,满脸鼻呀泪呀的也不擦,一只有糖纸的手依然继续攥着,一只手就猛推胖胖,推了一把,又去推第二把。说,你赔我糖,你赔我糖。

胖胖边后退边说,我连你的糖毛都没见,糖纸还在你手里哩,我赔什么?蛋蛋说,是你吓着了我,我把糖刚放嘴里没好好舔哩,就咽下去了。胖胖笑了,说,咽了,也是吃了,反正都在你肚里嘛。蛋蛋说,那能一样吗?在嘴里慢慢尝哩,在肚里能试着吗?胖胖说,你还有糖吗?蛋蛋说,有屁哩。才半个糖,都让你给破坏了。胖胖说,今晚咱又“打仗”,手枪你拿。

8

学校的操场边上是一条公路,一年四季都没有见过几辆汽车通过,倒是手扶拖拉机有时候冒着黑烟突突过来过去。

胖胖怀疑蛋蛋还有水果糖。

这天课间在操场上玩,胖胖说,我也要响应老师的号召,助人为乐。

蛋蛋说,你咋助人为乐?

胖胖说,你们几个都说最近有啥最高兴的事,谁的事让我最高兴,我就把手枪让谁拿一天。

小柱说,我礼拜天去了一回城里。

兴旺说,我过生日吃了半颗炒鸡蛋。

蛋蛋说,两……糖。突然就停住了。

胖胖说,你有两个糖?

蛋蛋说,我是说两堂课。

胖胖说,上课有啥说的?咱几个都是哥们哩嘛,不能骗人。

蛋蛋说,我是说在两堂课上老师都表扬了我。

胖胖说,这不算,你是班长,老受表扬哩,不是啥最高兴的事。

蛋蛋说,那你让表扬一次给大伙看看。说着上课铃就响了,呼地都散了。

第二天,胖胖在蛋蛋家的院子里玩,说,把你那糖纸让我看看。

蛋蛋用手压了压兜里折叠好的糖纸,说,没啥看的,就是上面有几朵向日葵花,咱们院子里就有哩。说着,就指了指院墙跟前的几棵向日葵。

和苞谷一样,向日葵也到了收获的季节。曾经黄色的花朵灿烂在院子里,这会花不见了,沉甸甸的是一盘饱满结实的葵花籽儿,你挤我拥的,压得那高高的葵花秆儿上面弯了,整个秆儿摇摇晃晃的,像几个头重脚轻的醉汉,立又立不稳,走又不想走的,像着意要给人表演什么。

胖胖说,咱捉迷藏吧。你家里你熟悉,你藏我来寻。

蛋蛋让胖胖去院子外面,他藏好了喊一声,胖胖再进来。

蛋蛋沿着梯子上到了放柴火和杂物的楼上藏下。好大一会儿了,藏得都没意思了,就下了楼,却见胖胖在厨房的案板下面钻着。

蛋蛋说,我是老鼠呀,能钻那里面?

胖胖说,你太厉害了,我是寻晕了、寻糊涂了嘛。

9

苞谷开始收了,豆子也上场了。大人们在收获里忙着,蛋蛋却蔫了,因为鸡圈上面的糖不见了,连那一窝苞谷胡子都同样不见了。蛋蛋找了几天没找见,分析了几天却分析出了眉目。那就是胖胖。

这天上学,蛋蛋说,那一张糖纸我都看够了、看乏了,啥看多了就没意思了。我愿意给你,但有个条件。

胖胖一下就笑了,说,啥条件?你尽管讲。蛋蛋说,我要试试你的胆量,你敢在课堂上立起来大喊一声,老师问还不能找借口,我就给你。

这堂课是语文课,是班主任老师上。老师说,现在跟我一起朗读课文。突然,胖胖站了起来,扬起头使劲啊了一声。

胖胖个子高,在最后一排,同学们都回头去看胖胖,边看还边笑着说着,教室里一下乱嚷嚷的。

老师说,你喊什么?胖胖不语。

老师高声说,站起来。胖胖刚刚坐下,又站了起来。

老师说,你再不说为啥喊,就到教室前面来。

胖胖被罚站,站了一堂课就放学了。恰好当会计的爸爸来学校找校长,班主任老师便说了胖胖的事。胖胖的爸爸也不找校长了,回到家就打了胖胖,打得胖胖几天上学都一瘸一拐的。

10

秋雨连绵,村子里、小河里、河对岸,都笼罩在烟雨里。雨让秋成了晚秋和深秋,树都成了光秃秃和孤零零的,却让小河在这一年里最后一次汹涌和热闹。

蛋蛋过生日呢。刚下了蛋的母鸡,不顾秋雨蒙蒙,叫喊着去了院子里。妈妈让蛋蛋取鸡窝里刚下的那一颗鸡蛋。鸡蛋还是热的,取了鸡蛋,蛋蛋又想起他那一颗糖。发现鸡窝里的那一窝苞谷胡子,好像是鸡圈上面放糖的那一窝。于是,急忙提起来抖搂。

啊!一颗水果糖掉在了地上……

   刊于《草原》202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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