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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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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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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湾

一条河的流动,也给了河边上的村庄与河有关的命名。比如我们村斜对面的河湾、村下游的李湾,出了门顺河而上二三里地的上湾、下湾。

上湾和下湾,那也是一大片开阔地,一边是沙滩、流水,一边是农田、村舍。恰似一张弓,村在背上,河在弦上。想来很多很多年前吧,这一个弯当然就是一条河的转弯,直转到了山根下的弓背上,然后又弯了出来。于是以后这里有了人烟,便有了上湾、下湾这两个名字。

就说上湾吧,一个人童年的记忆里,如果有一些地方,也和老家一样,是童年的一个符号,是童年这个概念下的一面旗帜,那于我就是上湾了。

上湾,总是从一条林荫大道走来。两排高大的白杨树,高高的树干,有直直长了上去的,有长着长着就停了一下,像要歇会吧,弯了一下腰,又重新伸直了上去的。一排排,一行行,它们全都有硕大的树冠,有一个一个争着生长的树枝,有一片一片密密麻麻、总是在风里哗哗作响不停摆动着兴奋的树叶。大路下面,一边是一河的流水陪着大路流淌,一边是一长溜平趟和宽宽的庄稼地,一长溜儿的村子,眼巴巴地瞅着大路,也极情愿地要与大路为邻。于是,这一条林荫大道,就在这些陪伴和护送里,把上湾走完,还要走更长更远的路,还要去更多更远的地方,亦有各种相同和不同的陪伴。

通常,踏上上湾的路,都是有目标、有任务、有目的,也是最愿意、最轻松和最喜欢的。因为要去外婆家呀,要去奶奶的娘家——我舅爷家呀。没有了约束可以尽情去玩,因为作客嘛,还能吃比平时好的东西呢。儿时每一个走亲戚的日子,都是充满期待的日子。期待更大和更深的还是那一个个夜晚,似一团团燃烧的火焰,似一盏盏五彩的明灯,点亮童年梦想和憧憬的上湾的电影、上湾的戏。

路是河堤路,也是沙土路、沙石路,纵是雨里,也没有泥泞,你刚踩上去,刚有点滑溜呢,可是已抬脚走了,去重复下一个滑溜,大约是一个一个的滑溜加快了脚步吧,你还正觉得有意思呢,这不,一条大路就走完了。晴日里又是不同的感受。它和我们门前的大道一样,是坚硬和瓷实的,也是宽阔和平整的,你尽可以甩开大步,不用担心什么羁绊。尤其是一路小跑,脚下硬梆梆的,有一种震动直从地上传到了心上,传到了头上,心在震、头在震,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震出去、飞出去呢,真好玩、真过瘾。于是,常常就这样震震地去跑,像是要把电影、把戏的向往和急切和期盼都震出来看看吧。有时候就有了全是细沙子的一小截路,还可以去体会一下沙滩里的感受,但和沙滩又不同。同样地是松软,沙滩像是把脚要陷进去、吸进去,有一些棉软和膨胀,这里却像要把脚粘住,给脚带点什么,有一些粘腻和松弛,滑滑的、沙沙的。

总记着是月光亮亮的夜晚呢,一切都因为一轮或圆或缺的月的沐浴,静谧着、朦胧着。一条河的流淌,因了月光,因了月光起伏不定的抚摸和触摸,似要着意悄悄流动,纵然在按捺不住时传来的喧哗里,也多了一些温柔和歉意。河对面的山,或明晃晃的、或黑黢黢的,全都有一种沉静和淡定。

可是这一切,都因为电影和戏的召唤和吸引,被我们欢闹的声音冲破。看谁领着月亮跑得最快,他的影子不被人踩;看谁的声音传得最远,能够越过沙滩和流水在对岸回荡……

有时候,就漆黑一片呢,好在还有几颗星星闪烁,于是河水就像一面镜子,不是在流动,而是在神秘。神秘的还有陪了我们一路的庄稼地,是注满水的秧田,蛙声四起,声声不息,似要冲破黑暗,又像要把一切都围裹在蛙声里。你能听到一只只青蛙扑通入水的声音,却看不见任何一只青蛙。这种时候,秧田后面那一处处透着亮光的屋子,就显得有一种特别的温暖,有一种家的感觉。于是,我们常常就在那一片温暖和温情的指引里,从那一条田间小道上,踏着蛙声穿行,走过一排排远远就给我们照亮的人家,再沿着之字形的窄路,登上一个高高的硷塄上面的大场里,去看电影。或者在大路和另一条路交汇的地方,从一条名曰罗渠的水渠路进去,来到大场上看电影。

应该是电影就快要开了吧,总记得从那些人家门前,从一个一个山墙和一家家屋后经过,总是急匆匆的,你嫌他走得慢,刚才恁厉害跑哩么,这会劲到哪里去了?不满地数落着的,必是在大路上跑输了的;他嫌你话太多,那电影都看三遍了,谁不知道,就你能。这一位发话者,必是平日里蔫蔫不太言语的,用我们的话说,说话的次数还没放屁的次数多。当然,果真这会儿话溢了似的那个人,他平时话多不假,但于电影评头论足的逞能,其实是我们那时都曾经有的。纵使到了电影场上,也会有一如“敌人来了还不快走,尽说什么?”的着急,“那是特务,是装我们的人”的因看过这电影在耍小聪明,尽管时常会遭遇大人的白眼和训斥,不一会儿照样发作。

急着急着,就快到那高高的硷塄下了。是试着对银幕的那一束白光偏离太多,跑到树上都看见那一串青核桃了吧;是电影场上找人的喊叫声、久别重逢的欢叫声、孩子的追逐戏闹声、还有谁的哈哈大笑声传来了吧。这一切声音其实都是模糊不清的、喧嚣和喧闹的、乱哄哄的,但在寂静的夜里,尤其是黑夜里,又是被放大了的,让我们着急的。于是,小路弯弯,又变得陡峭难行,也就更急了,还得咬着牙子,迈小步,迈急步,小心着快走。

在我们的着急里,还有一部部大戏呢。

大路快要走完了,就转了一个弯,弯向另一条大道。这里是一条大道的开端,也是一条沟名为桃岔沟的沟口。还在大道上就望见沟口里的戏楼了呢,瞅着戏楼走,沿着小河的流水和细沙子、粗沙子、小石头、小石子走,就把你走到戏楼里。

两盏汽灯把白色的光芒照在戏台上,照在演员的头上、身上,特别是化了妆的脸上,或更妩媚、更漂亮了,或更阳刚、更威武了。也照在戏台两边敲锣打鼓、拉二胡、吹笛子的人的脸上,他们更庄重、更投入了。当然也映照在戏场上一如我们的大人、小孩、男人、女人的脸上,我们更得意了。唱戏就有汽灯,汽灯挂着、亮着,就是唱戏,汽灯的光芒也看向远方,看了眼前的大河、小河,大路、小路,还要看对岸的山,或者让山看见。就这样在或明或淡的光辉灿烂里,向人们叙说着一个个快乐的故事。

开戏前所谓炒台子,鼓声阵阵,乐声涟涟,是一场大戏的序曲和序幕,也是一场大戏的演练和熟练,更是一种宣誓、一种展示、一种倾诉、一种号召、一种催促,催着观众,也催着演员,一切抓紧,这一天、这一刻就要来了。

人常说,看戏也是看人,看你想看的演员,看你平日里想见不得见的这一个、哪一个。我们小孩除了沉浸在、激动在、紧张在戏里,也看了、也见了那久违的热闹,少有的欢腾和欢乐。一如看电影时那一片银白色的屏幕、那一束可亲可爱的奔向银幕的光,那一圈在场中央、在一盏电灯泡下面转动着的电影片子,以及那一声声“突突”的发电机声。

秦腔样板戏《红灯记》《杜鹃山》就是在这里走进记忆里,恰如《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平原游击队》《风华正茂》《闪闪的红星》,全都在心里、在梦里,在一条河的转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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