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满二姐,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二姐一进院子,就小跑着上了那几级水泥台阶,被从门里出来的大哥撞了一个趔趄。我一惊,门边上一把小竹椅就在二姐手里了。连蹦带跳的,二姐提着椅子从水泥台阶下来,就拉二哥坐下。二哥说,让大姐坐。正说着,大哥提着几把小椅子,就到了我们跟前。
我忽然明白,就是那一次,也是到大哥院子来。那情形和这次一样呢。
那次是春天,院墙外面有一棵杨树,树干是灰白色的,还有一些褐色在那里别扭。细碎的、才长出来还不好意思吧,杨树的小叶片儿挤挤挨挨的,一只喜鹊却很大方地飞停在了那一根树枝上,像和那些鹅黄的小叶子交流什么。二姐说,树上喜鹊叫喳喳,喜鹊叫是有喜哩,是欢迎二哥回来。
这次二姐又说了同样的话,但却是秋天。喜鹊叫的时候,一片杨树叶子本来是要在喜鹊身上停留的,喜鹊却抖动了一下,叶子掉在地上了,喜鹊还在叫着。
我总记得喜鹊叫没有过啥喜,而是我坐在门口等大姐回来。大姐担水我每次都跟着去,要经过刘奶奶家的一长溜院墙,要经过善伯家房后面的几棵槐树。有一片地,还是在一排房后面,里面全是桃树。春季里,还没见叶子,就看见先是红花骨朵,慢慢便成了粉红色的花儿了。有时候,善伯就过来了,说,你不要命了,才多大个娃,就担满桶水了。大姐说,我路上能歇。歇能咋,善伯说,伤了力是一辈子的事,把你压得不长了,以后咋嫁人。然后,善伯就把两桶水担到了我家里。
担水的路,两旁还有麦田,麦收了,就成了玉米地。我上小学时,也从这地边经过,大姐从玉米地里跑出来,说,你饿了吗?就快放工了。二哥也过来了。大姐让二哥回去烧水,先把电壶灌满。
我看了一眼二姐,也看了一眼大哥,我想大哥一定要数落二姐了,可大哥那次没有,这次也没有,只是说,老五你咋了?谁把你馍掰得吃了。
二姐说,都啥时候了,谁还怕没馍吃。
大姐说,老五后来就不爱吃馍了,大学灶上总是吃馍,工作后还是。
二姐说,结婚有人做饭了,早就爱吃啥吃啥了。
我瞪了二姐一眼,说,我爱吃面,天天顿顿吃面都行,可老婆孩子天天顿顿不吃面都行。
二哥说,你到底是文化人,说啥都能说出哲理来。
二姐说,文化倒好,但还是没当官好,当了官啥事都能办。像二哥,大学里的校长,走哪都有人寻,刚才路上就不停点的电话,你没看,现在又来了。
二哥掏出正传出音乐声的手机,恨恨地摁了一下,音乐就不响了。说,你会不会说话,这要让外人听见,会咋说。
我想,这次大哥要训二姐了,可还是没有。
2
我是家里老小,但小时候没人叫过老五,就叫我的名字——旺。也不知从啥时候,就老五老五地叫开了。我想,之所以喊出老五,还是一种显示吧,也是我们内心里的一种骄傲,离开了父母亲,我们终于活得比人强。
水井边上有一片芦苇,是我最喜欢的。上小学后,学校门前有一条小河,河对岸也是一片芦苇,但比井边上大多了,一眼望不到边。我们把芦苇叫芋子,到那地方去,是说到芋园里去。大队排演的样板戏《沙家浜》里,就有大片大片的芦苇,但那是布景,是在很大一块木板上画的。戏里就不叫芋园,叫芦苇荡。芦苇荡听着好听,主要是这个荡字。后来看电影《沙家浜》,那芦苇四面是水,全在水里长着、泡着,心想,所以才叫芦苇荡吧。但怎样才算是荡,怎样就够不上荡,还是想不明白。只是“芦花放稻谷香岸柳长行……”那些唱段,倒是现在都会哼唱。
跟大姐到了水井边,我就去看芦苇了。一根一根的芦苇,在夏季里都绿着,是立着的绿,使劲往上长,往上绿,都牛哄哄的。我就钻进那一片绿里,去好奇芦苇怎么那么威风,还让大姐找不到,着急地喊着。冬季了,我都穿上大姐缝的棉袄了,芦苇还在那里被风吹得冷着,我就不想进去了。我说,你看芦苇,天再冷,风再吹,也不倒地,快倒了,却一块儿都立起来了。大姐说,你要学芦苇的坚强,以后上学了要好好学,你们都好好学,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说,火焰山是啥?大姐说,火焰山就是一座山,全都是火,你厉害了,你就不怕,就能闯过去。
后来大姐担水就不让我去了。那次刘奶奶给大姐说,你爸那病做不了重活,生产队给记的是七分工,和妇女一样。你妈走的时候,你才把小学上完,就不上了。可日子长着哪,要上工,要忙家里,老天爷太亏我娃了。我听不下去了,就去井边,趴在井沿上把一根芦苇往进插,看能不能浮起来。就因为这,大姐说,你再要跟我去,我就不理你了。就因为大姐说不理我了,我再也不跟着大姐去担水了。
那一年,在大姐家喝酒。大姐夫说,你大姐说,你从小就乖,不调皮,不惹事,像个女娃一样。
我外甥女说,女娃就乖吗?疯女子多了去了。
我说,我妈走时我才一岁,没一点记忆。我大姐就是我妈,反正我大姐说啥我就听啥,不让干啥,就不干啥。说着又哭了。
大姐夫说,你又来了,这都多少年了,眼泪该都哭干了。
外甥女说,姐大当娘,我妈有你这个小弟,没白受苦。
大姐夫说,还是个有出息的小弟呢,是咱家的文化人。
3
这次回来,是善伯去世了。我和二哥从省城里专门回来,而不是像往常,村里的人情,都是让大哥给我俩代表了。
我们姊妹几个的排行是大姐、大哥、二姐、二哥和我,大姐和我是一个属相,大了我一轮十二岁。父亲走时,大姐说,你放心吧,我都十八了,我长大了。父亲最喜欢的人就是善伯,他们从小一块长大,善伯家里成分不好,很多人都不和善伯往来,父亲却不管。父亲走后,善伯是来我家最多的人,不是几个红薯馍,就是一袋核桃或者柿饼拿来了。
屋门上横联是“沉痛悼念”,两边是“热泪洒湿堂前地”、“哭声喊破帏外天”。
善伯的灵堂就在屋里。
屋门两边的屋檐下悬挂着几串长长的、随风摇摆的、纸做的所谓钱串子。我一进门就看见了善伯,但只是镶在镜框里的相片里的善伯了,再也不见那一个出出进进、跑前跑后的善伯了。
放镜框的桌子上摆满了专门用作献食的花馒头、肉食品、水果,还有众多的副食品。就是这一张桌,善伯生前天天要抹干净,要在上面吃饭,要把什么放上去又拿下去。死后,还是这一张桌,还要为他使用,大约也是最后再为他使用几天。献桌上的蜡烛和香炉里的香不停燃烧着,不管外面的世界,不管出来进去为一位老人去世的忙碌。
从大姐开始,我们一个一个,先是跪下磕头、作揖,再把桌上的白酒倒进一个小酒盅里,再倒进一个大碗里。大哥还把几根香点燃,插进香炉里。后来,我还问过大哥——大哥和大姐一样,一辈子没离开过农村,乡里红白喜事的风俗没有不知道的——我说酒应该洒在地上,才是祭奠善伯,怎么倒进了碗里。大哥说,你把书念到肚里去了,堂前就那一小块地方,你倒我倒,湿啦啦一片,能行吗?
善伯爱喝酒,他和父亲喝了好大一会儿了。满屋子的什么味,熏熏的,呛呛的,不像大姐做饭时锅底的烟火味,不像锅上冒出的、让人就想赶快吃饭的香味,也不像过年时鞭炮响了的很兴奋的味。大姐说是包谷酒的味,但没有包谷的味道。酒是倒在和天一样颜色的小搪瓷碗里。大姐放辣子和葱花就是这样的碗,辣子占一多半,一边是红,一边是绿。大姐老说小娃不能吃辣子,总是夹了葱花在我碗里搅开。我偏要用筷子戳点,只一点点,就在碗里红开了,也让舌头像被火烧了的疼,眼泪就流出来了。大姐还说饭里没油,葱花是用油炒了的,吃了就有油水了,就能长个子,就能长大像大人一样。
大姐拉着我的手,说,赶紧睡觉去。父亲说,旺儿,给你善伯敬酒。善伯接过我双手捧着的碗,说,你尝一点。我不愿意,大姐说过,小孩不能喝酒,喝了脑子就坏了,就不能像哥哥姐姐一样念书了。大姐连说不敢不敢。父亲说,尝就尝点,从小就要做一个男子汉。我用舌头舔了一点,像吃了辣子一样,就哭了。善伯说,男子汉是啥,你大女子才是男子汉,娃还是上学的年纪,就给家里挣工分,就像她妈一样管你的这些孩子。于是,我刚把眼泪擦了,父亲和善伯却哭了,但没有声音,只是把眼泪流着,一直流到嘴角了,就把两个酒碗碰得像大姐洗锅碗时发出的声音,然后把头都往后抬,一点也没歇喝完了碗里的酒,还把碗放桌上时用了劲,发出哐的响声。
祭奠了善伯,大姐哭得像是浑身没了骨头一样稀软着。大哥是坐在善伯院里的那棵梨树下抽泣,呼哧呼哧的。父亲走后的第二天,大哥就是在我们家的那棵梨树下抽泣的,也是呼哧呼哧的。大哥把我抱在怀里,呼哧得更厉害了,像我后来上学有次迟到了,跑到教室门前,气喘得都站不稳。大姐说,你是男子汉,父亲没了,你就是我们家的大男人,你就长不大吧,你就给小弟哭吧。但大姐这样说,其实她也哭哩,因为我见她眼睛红红的,一连几天都红红的,但没发现怎样去哭。
4
秋天的风,不知道是要把夏天散去,还是要把冬天唤来。落叶纷纷,纷纷后就掉到了地上,在地上也不得安宁,跑呀钻呀的,总让秋风追撵。
乡里丧事要的是形式,不是内容。“家家门前过,明年到你家。”程序多是麻烦和折磨主家的,都说该改一改了,可轮到自己,谁也不愿意坏了规矩,让人笑话和不齿。而死者生前热了冷了哭了笑了是没有多少人操心的,死了,却全都关心来了,必须得来呢。
哦,外家来了。是葬礼仪式中重要的一章,也是不时就要浓抹重彩的一幕。
按死者家里的辈分,有大小外家抑或老外家、中外家和小外家。忽听大路上外家的鞭炮声炸响,穿白衣、戴白帽,手拄缠着白纸的柳木棍的孝子们,便在迎接外家的鞭炮声中,在负责这项工作的长者的号令下,迅速集合。于是,在乐队的乐声引领下,主家在前,一群白衣裳的人儿,列队来到公路边,齐刷刷跪下叩头。外家拿来的香蜡纸,及一会儿要给主家披红的红被面子或被罩子等,便放在主家拿来的小桌上,由两人抬着,跟在外家的后面,和孝子们一起走向灵堂。
相同的程序,一样的过程,要反复好几次呢。这种时候,闲着的看客,便是难得地忙碌,集了、散了,散了、集了。外家送来的礼品,还要放在一个个木盘子里,一一端着,敬献给死者。
我们的外家只一个老舅,还很多年都不来往,直到最近这几年才有了联系。表哥的儿子大专毕业几年了,是二哥帮忙才有了工作。二姐的孩子也是大专,多亏二哥,有了一个好单位。大哥的儿子、儿媳都在二哥的学校打工。
大哥说,母亲去世时,老舅说我们家害了母亲,是父亲常年有病把母亲拖累死了。可母亲得了治不好的病,还去了省城,大姐还给医生下跪了,医生说,娃,你妈想吃啥就给买啥吧,没办法。
我说,那老舅总要讲理吧,也不看我们可怜,还闹翻了。
大哥说,那年我才10岁,也不懂啥。后来也不敢问父亲,不敢问大姐,就问善伯。善伯说,咱父亲是火爆脾气,人在难中,孩子又一大堆,日子咋过呀?老舅还那样,就得理不让人,说话难听。
我忽然想起那一年发生的事,也是大哥给我说的。
表哥的儿子在县城里结婚。大姐、大哥、二姐、二哥等我们家的人正好坐了一桌。新郎、新娘,也就是表哥的儿子、儿媳敬酒,顺序应该是从大到小,先是给大姐,却从二哥开始,还和二哥热情地套近乎,到其他人跟前急匆匆走完程序。大哥气得不停地喝酒,终于忍不住了,说,这酒是胡敬哩嘛,应该先给大姐敬。二姐说,孩子和咱都不熟悉呀,再说咱一家人,敬谁都是给咱们敬哩。
大哥是火爆脾气,和父亲一样。大姐结婚时都34岁了,大哥、二姐都成家了,我和二哥也工作了。善伯家的大儿子喝多了,说大姐是个老姑娘,他还小大姐两个月,孩子都上初中了,他还想着大姐是嫁不出去了。大哥把酒泼到了人家的脸上,拿酒瓶子去砸时,被几个人拉开了。其实,善伯家的大儿子喜欢大姐。大姐越是为一个大家担当和勤劳,善伯家的大儿子越是爱慕和敬重。但大姐一口回绝,还说她要等我工作了再去想婚姻的事情。我结婚时,善伯家的大儿子喝兴奋了,给我说了这些事情。还说那回他本来是心疼大姐,喝了酒是说气话,却说成了那样。还说他早早就结婚了,他为什么不等着大姐呢。
5
像约定了似的,总记得每一位死者下葬的时间都是上午11点到下午1点。而这一切都是乡里的阴阳先生看定的。这一时间也是比较科学和合理的。因为乡里一天两顿饭,早饭九十点已经吃了,相关的准备已经做了,有充足的时间在上午11点钟起灵。午饭是大餐,是在下午3点左右,也是有时间保证的。
善伯在儿女们哭天喊地的悲恸声里,被八抬大杠抬上了不归的路,要去房后面坡塬上的那一隅,和先辈、当然也和他的老伙伴——我的父亲,和几十年生养和陪伴的土地会合。
于是,乐曲阵阵,长长的送葬队伍沿着长长的公路,再拐向长长的小道行进。到上坡路了,到硷塄前了,前面扯纤抑或拉纤的人们,紧紧地攥着那一条长长和粗壮结实的大绳,不停地换手、不停地跑动和喊叫着、脚手同时用力着。后面抬棺的,互相配合,不断呼应着,人人用劲,使出最大的力气,一步一步向前进。
坟是早都建好的,一扇长长的木板,放在坟口,棺材就停放在木板上,在一群抬棺的人的努力下,便徐徐送进了坟墓里。接下来就是烧纸,花圈、纸糊的金山银山、汽车、电视、冰箱什么的,统统都化作了一股股青烟,交给了死者使用。留下封坟口的,所有来为死者送行的男人女人,便都原路返回。
把人送到坟里,所有的大事唯余为午饭的准备和忙碌。大哥还在给帮忙,我们姊妹几个又回到了大哥家的院子。
我们那个老屋早拆了,成了和城里一样的三层楼房,是大哥的房。盖房时,大哥说要和二哥、和我一起盖。我和二哥出了些钱,但都不要房子。
太阳在没有风骚扰时,就让院子里暖洋洋了。二姐小时候就话多,现在每到一块,还是她话多。二姐说,过去是倒倒房,漏漏墙,一下雨就熬煎,用搪瓷盆、搪瓷碗接水,叮叮咚咚,像是檐水在响哩。
二哥说,现在雨不知道都去哪儿了,小时候年年秋里连阴雨。我和二姐和老五给猪寻草,老五的草帽子是新的,是大姐夏里给编的,可过河时风吹走了,河里又涨水了,裤子湿了也没撵上。气得说啥也不换湿裤子,不吃饭。
大姐说,老五说他是惩罚自己。
二哥说,用现在的话说,老五是对自己狠,是自律。
我想说,我自律,那大姐呢?但只瞅了一眼大姐,想笑却没笑出来。
6
大姐在夏天的夜里编草帽,还编小篮子。大姐擀的面条就放在小篮子里,下到锅里。小篮子还会扣在盆子上,不让里面的东西脏,也不让老鼠进去。
地面硬邦邦的,一跑起来就觉得把心口震得通通响哩,但我还是没有追上二哥,就躺在了用芦苇荡里的芦苇编的席子上,学电影里人的样子,把自己躺成一个X号。我看星星有的是单个的,把它周围都照得亮亮的。有的是一片、一片的挨着,那光是黄色的,像是挤出来的光。
我说,麦秆编的么,咋不叫麦帽?
大姐笑得刚刚还扣在我头上让我试的帽筒,都掉在地上了。说,麦面蒸的馍咋不叫麦馍?叫白馍。
我说,啥时能天天吃白馍就好了。
大姐说,你好好念书,把书念成了,天天坐凉房底下吃白馍。
大哥从门里出来了,说,大姐和咱吃的一样,可咱在学里坐着到晌吃饭,大姐在地里干活到晌吃饭。
二姐说,大姐不是到晌就吃饭,是先做饭。大姐不做饭,咱们吃屁去。
我听刘奶奶说过,大姐因为我们家可怜,才不上学了。我不躺了,爬到大姐背上。大姐放下了正在编的草帽,把我搂在怀里,还用善伯给的那把竹扇子给我扇着,扇着谝着,我就想瞌睡。第二天在上学的路上,我总是想不起来,我是怎么从院子里又到炕上的。二哥说,是大姐把我抱到炕上的。
大姐给我们纳棉袄是在秋天的夜里。父亲在世时总是说,他的袄不用动,能少熬夜就少熬夜。但大姐不听。也不是年年都纳新袄,但年年都要拆要洗要晒,要重拾掇棉花还添点新棉花。那时候去城里,要天没明就起来,每次大姐把饭做好后叫大哥。但那次大哥太激动了,说他听鸡叫唤,也不知叫几遍了,就起来了。见大姐趴在桌上睡着了,大拇指和食指还捏着针呢,中指上戴着顶针,那一条连着针的黑线,像一条小蚯蚓爬在大姐的手上。大姐的手像门前山上的栲树皮。他怕惊动了大姐,把要给大姐身上盖的衣裳又放下了。就去给锅里倒水,要把饭做好给大姐惊喜。他轻轻地拉着风箱,大姐还是醒来了。走到半路上时,他看大姐脸色不对,一摸头,啊,是烫的。但大姐说她不咋,说翻过这道梁,就是平路了,好走。那天还没到城里,大姐就昏了。气得大哥回来把他的棉袄藏了,还是善伯出面,才又让大姐给缝。
7
老房没了,老梨树也没了,两棵都没了,再也不会坐在屋里看,睡在炕上看,把梨树看得开了花,结了果,咽到肚里。还有杏树、桃树和樱桃树,全没了,一点念想也没有了。
因为要建院墙,老核桃树也没有了。老核桃是爷爷栽的,长得比房高多了。我们家的核桃很绵,轻轻敲下,核桃仁就出来了,不像善伯家的,也不像刘奶奶家的,是根核桃,核桃仁钻在壳里面不想出来。核桃絮子也就是核桃开的花,绿绿的,细长细长的,像我现在已叫不上名字了的绿虫子。晒干后是黑褐色,拌上玉米面在锅里蒸了,就是核桃絮子麦饭。核桃树的叶子和河堤上的杨树叶子、河对岸的柿树叶子,都是我们引火的柴,尤其下面条时,树枝什么的硬柴都退出来了,一把一把的树叶儿扔进灶膛里,是赶火,也是省柴。
上初中时,我说“莫道枯黄无所用,贫家犹可代晨炊”。二哥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见长江滚滚来”。大姐哭了,那是我见大姐第一次流泪。大姐连说,我高兴呀,我高兴呀,你们一定会把书念成的,给我们家争光。
放学了,背着玉米秆、背着茅草或野枣刺进村了,远远看见核桃树,我就看见家了,看见大姐了,要让大姐表扬我,说我学习好,说我勤快。
告别了善伯,也告别了故乡的一场丧事。儿子开着车,我让慢点再慢点。儿子说,再慢,二叔、二姑就撵不上了。我说,不撵。
车窗外面,上小学的学校、上初中的学校都成了一家一户的院子。芦苇荡也是移民搬迁的小区,房顶都是红颜色的整齐着。
儿媳说,二叔的孙子在美国出生了,和大姑的孙子是同一天生的。
儿子说,废话,谁不知道,昨天生的。
儿媳说,二姑在群里说祝贺二叔,却没祝贺大姑。
我说,车掉头,去你大姑家。
(原载2021年1月9日《西安晚报》,责任编辑:徐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