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芳是在城里打工时失踪的。
二运找到我时,眼睛红肿着,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说淑芳这一走,他的妻子也保不住了。
淑芳是二运的妹妹,淑芳嫁给了二运妻子的哥哥,两家是换妻。
淑芳失踪后,我曾庆幸了一阵子,也许,她从此自由了,可以寻找自己的爱情了。
二运说,孩子才3岁,淑芳不会自己跑了,肯定被人骗了。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换亲又是连锁反应,二运是独苗,结婚时都30岁了,现在有一个女孩,老人还盼着抱孙子呢。
当然,淑芳的丈夫更是首先不幸。
我心里很沉重。
二运和我是同学,我们很要好。初中三年级时,二运的父亲给牛割草,跌到崖下死了。二运辍学了。
淑芳小二运10岁,二运家穷,又住在深山里,直到淑芳长大后,二运才有了媳妇。为此,二运见我总不好意思,说他没本事,委屈了淑芳。
偌大的城市,哪里去找淑芳呢?她若真是跟人私奔抑或被拐骗了,就是紧闭城门,挖地三尺,也无用哪!
但我还是答应了二运的请求,先在城里寻找淑芳。虽然我刚被工厂裁减,成了下岗职工。
因为下岗,寻找淑芳有了充足的时间。我骑上自行车大街小巷转。这样几天下来,我觉着不对头。太累不说,淑芳若还在城里,自然深居简出,我这样瞎忙乎,概率太小了。
找到二运,我要了淑芳的照片,给同学同事朋友,凡我认识的,都人手一张,让他们多留心,事成必有重谢。
忙完这些,静静地瞅着照片上端庄秀丽的淑芳,我觉得自己是在干一件荒唐的事。
鲜花插在牛粪上,比喻淑芳的婚姻再恰当不过了。
我第一次见到淑芳,是在我25岁那年。淑芳母亲在城里治病,18岁的淑芳侍候母亲。
我的房子乱七八糟,床上被子也懒得去叠,脏衣服满屋都是。淑芳一来,把我的房子就收拾整齐了,脏衣服也洗了,一次还把我的被褥也拆洗了。
我不知多少次想过我和淑芳的结合。淑芳的身子好像从细细柔软的腰部开始,截然分成两段,不是长在一起,而是用什么系着。高高挺着的胸脯和微微翘起的圆臀,令人遐想万千。但一双大眼幽幽的,总有一些淡淡的忧伤在流动,使人顿生怜意,似乎我应帮助她,保护她。我用郎才女貌解释我们可能的婚姻,虽然我所谓的才不过一张城市户口和工作人的身份。
但是,我是考上学参加工作的,我不能和一个农村女孩成亲让人笑我无能,何况以后孩子户口、上学等都得有现实的考虑。
很多时候,我们默默坐着,在淑芳那种期待的目光里,我很痛苦。好在一个月后,淑芳随母亲回家了。但由于淑芳,我婚姻拖到29岁时才解决,而且也注定了自见到18岁的淑芳后,我的婚姻再也不会有理想的归宿了。
淑芳婚前曾在城里当过保姆。那家门前有一缝纫店,淑芳一有空就往缝纫店里钻,和那位做衣服的南方人好上了。后来淑芳学会了裁剪衣服的手艺,干脆辞了保姆工作,帮那人做衣服。我在街上见两人手拉着手,俨然一对热恋的情人。小伙子一表人材,他们很般配。淑芳要我保密,说等挣够了钱,给哥哥成了亲,他们就结婚。淑芳明亮的眼睛,妩媚动人,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抑郁。
但是,淑芳的事还是让家里知道了。母亲寻死寻活,淑芳无奈回去,不久便和大她10岁,黑黢黢、说话结巴着,也就是现在的丈夫结了婚。
所以我想,找见淑芳又怎么样呢?她大约和那位南方人在一块,这不是要把一对情人拆散吗?淑芳的家距城百余里,既不通电也不通公路,用淑芳的话说,串趟门都要翻几座山呢。
但淑芳为了一个人的幸福,让两个家庭,让几个人遭殃,也不对呀!
我打起精神,又骑车独行。二运说城里的缝纫店他们都寻遍了,我不甘心,再去搜寻,结果,还是一无所获。那位南方人几年前就走了。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对寻找淑芳失去了信心。
一天,我把自己重新打扮了一番,戴上了遮阳帽,戴上了墨镜和假胡子。每到一个十字路口,一脚踩人行道,一脚踩脚踏板,在自行车上坐一小时,守候淑芳的目标出现。
我想,我用大海捞针的办法,也许会感动上帝,如愿以偿。这招还不行,那便是天意,天意不可违,活该二运他们倒霉。
这样做的第四天,我被一警察叫到了公安局。
警察说,老实交待,你想干什么?我说,找一个人。并掏出了淑芳的照片。
警察说,找人戴假胡子干什么?
我说,怕被发现了。
警察还是不相信,说他跟踪我几天了。我究竟有何目的?同伙是谁?谁指使的?
听警察的意思,好像我有什么大行动,要危害国家安全。果然,警察给安全局挂了电话。
这时,另一警察来了。我说我是寻找淑芳,想了这个怪招,没啥目的。
淑芳失踪后,二运给公安局报了案,正是这个警察受理,所以,我没有被交到安全局。但这天我还是失去了一会自由,被关在一间只有一个女人的房子。要我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要说。
有一个女人,二十四五岁很漂亮的女人,可以说说话,我很高兴。
女人说,公安局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她是被公安局从河南带回来的。家里把她领回的半路上,她偷跑回了河南,刚下火车,又被带了回来。
我很诧异。
女人说,当初她被骗到河南,和一大她9岁的男人结了婚。她整天都打算跑,但人家看的很紧。后来有了孩子,也就安了心。虽然她在家乡的孩子才两岁。河南那地方,一马平川,是个大村子,不像她们山里,出门就爬山,能把人急死。男人对她也好,舍不得她做重活。哪像第一个丈夫,她没黑没明地忙,还动辄打她骂她……
妇女被拐卖,曾造成了多少人间悲剧呵!但可以看出,她说的是真心话。
从公安局回来,二运来了,说妻子偷着把肚里的孩子做了。
我很吃惊。
二运说,淑芳这一走,他们家便多了心眼,万一淑芳不回来,妻子就和我离婚。他们这一手真毒呀,我还没有个男孩呢。
我说,这也是无奈,你站在人家的位置想想,也就不生气了,关键是要找到淑芳。
那位拐卖后被解救回来的女人,竟然往回跑。我想淑芳不管哪种原因失踪,她若铁了心不想在山里呆了,不想要那个家了,即使找回来,也迟早会鸡飞蛋打。但面对可怜的二运,我只好这样说。
二运说,妻子住在娘家不回来了,我妈这几天不吃不喝,孩子一天到晚哭,我真不想活了。
我最终决定,还是继续寻找淑芳。
静下心来,我突然想到,那位南方人当初一定办了工商执照,去工商局查查,或许能得到他家的住址。
到了工商局,人家不接待我,说我凭什么来查,又不是公安局的。
这天下午,我正准备去公安局提供线索,淑芳来了。
天气很热,预报说是摄氏38度。看着淑芳拉窗帘,我还是如在梦里。
几年不见,淑芳满身都是一个成熟女人的魅力。一身天蓝色的套裙,把身子箍紧,越发显出女人美妙、性感的曲线。嘴唇染得艳红,眼睛是精心画了妆的,很深邃很亮丽。街上见了,我也许都认不得了呢。
待淑芳重新坐在沙发上,我说,你怎么惊慌失措的,这一段时间究竟怎么了?把二运都急死了。
淑芳进来随手就关了门,我问话也不言传,刚坐在沙发上,又去把窗帘拉上,还让我小声点。
淑芳说,怪只怪那年在城里当保姆。人都说我长得漂亮,跟模特一样。我走在大街上,也觉得除了没有城里女子穿的好,论脸蛋,论身段,我都是优秀的。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城里女人讲美容,穿时装,想干什么干什么,轻轻松松,自由自在。我回山里去,跟我不爱的、一眼也看不上的人生儿育女,在穷山里受罪,我能甘心吗?
我说你别扯其他,这一向到底去哪里了?
淑芳只顾她的感慨。
这次到城里打工,我就没打算回去。听说城里歌舞厅小姐好挣钱,每月几千元,只要长的好看就行。我是过来人,也不怕男人动手动脚。我想挣够了钱,一来给哥哥娶媳妇,一来给丈夫。他会对孩子好的,是男孩,是他的骨肉,再说有了钱。
我说,这么说你是在歌舞厅当小姐?
淑芳点了点头,很羞涩的,低下头去。
我说,假如你挣了钱,以后个人问题咋解决?那个南方人呢?你还爱他吗?
淑芳沉默片刻,说,我第一个爱的人是你,但我不敢,我配不上。第二个爱的人是那个做衣服的南方人。那时,我再三给哥哥、给母亲说,我们真心相爱,我们挣下钱先给哥哥娶媳妇,但他们都不相信我。那小伙早回老家了。我也不知以后咋办,反正现在挣钱是第一,有了钱就自由了。
我茫然若失。我们原本是可以走到一起的呀!淑芳这样的心态,她急于挣钱的心理,在那种地方吉凶莫测啊!
我说,在歌舞厅要挣大钱,必然要冒风险,你这样标致的人,迟早要被男人骗了,还是冷静下来好。
淑芳说,我今天来正是为这事。我去歌舞厅虽然有思想准备,卖身的事绝不会干。可有些男人亲了摸了搂了抱了不算,还一定要跟他出去。我天天找借口,寻脱身的办法。昨晚一个老板,大约50岁,小费就给了500元。我也不客气。末了,一定要我去他住的饭店,说去了再给500元。我死活不肯,我们老板说,我若不去,就别在这里干了,其他地方也干不成。我跟那人到半路上又溜了。今天听人讲,我们老板四处找我,他肯定得了人家好处。我没办法跑到你这里。
淑芳眼泪出来了。
屋子里死一样寂静,落地电扇摇头晃脑的样子让人心烦。我起身关了电扇。淑芳一头扑进我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我说,哭吧,哭出来就心里好受了。
淑芳越哭越凶,我心里酸楚也流了眼泪。
我说,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淑芳说,除了干这事,还有什么能来钱快呢?城里的歌舞厅铺天盖地,另找一家就是了。但得躲几天,我们的老板神通广大,我怕他寻麻烦。
淑芳在我家住了一周。
我没法阻挡淑芳又去歌舞厅。
我还得欺骗二运,淑芳找不见……
(原载《热风》199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