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见杨正时,也是秋雨绵绵。
杨正说,秋雨绵绵或者连绵,春雨也常常下个不停,为啥就不叫什么绵了呢?
我正要说,杨正摇了摇手,还把眼镜取下来。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依然清楚地记得,他是用右手去卸眼镜,然后交给左手,并用右手从牛仔裤后兜里拿出一淡蓝色的小布片,边擦镜片上像是才哈了一口气留下的印痕和雨滴,边说,你可别小儿科,用什么春雨贵如油呀、滋润呀、哺育呀来俗套。
我说,那你真为难我了,我也只有那点储备和想象。
流动的城市需要一种默契吧。街上的车像淋着我的雨一样不断线儿,没有一辆要停下来的意思,全都打着伞的人也没有要停下哪怕走走停停的。
我这人记住一个人的名字,常常要见面3次以上,记人家住的地方也是。丁飞家的廉租房在城北的阳光小区,杨正和我去喝酒,喝多了我断片了,记不得是怎么离开丁飞家的。但给丁飞——用杨正的话说——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说我实在,喝酒耿,看得起穷人。我说,我是富人吗?杨正说,丁飞说话就那样。
说到底,刚才我还是忘了丁飞在哪幢楼哪层楼,急得我转来转去的恼火。那些草坪倒很滋润,雨的世界就是它们的世界和节日,一片一片旺盛的绿着和欢快的庆祝着,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感受。也让银杏有一些落寞,尽管银杏那黄灿灿的落叶,落在草坪上,才更显出了草坪这面绿色的旗帜和生机。我又到了小区门口,门卫说,你找不见丁飞,你打电话嘛。我说,再打都没人接呀。
也怪我太机械了吧。我在家里看手机是9点多,特意看了天气预报,上午12点小雨,就是一小朵白云下面有两小撇,白云上面还写了个70%,当然是下雨的概率。10点、11点都是一朵白云,出门时也就没带伞。可这会还没11点呢。我不时用手去护头,像要给这雨敬礼把手举得太高了,都高过头顶了。当然头还是湿了,右手背也水浸浸的。
那时候,也是等不下车。杨正说,你总把手护在头上难看不。说着像给我表演和示范似的,两手插在裤兜里,抬头挺胸往前走。可他那牛仔裤的裤兜口太窄了吧,手不能完全伸进去,于是,就像手插腰的动作一样,怪怪的,有些滑稽呢。但我还是情愿杨正的滑稽,在街上,哦,也是在雨里和雨开着玩笑。于是,就有了一些感动。中青年干部培训班第一次认识,他竟这样直率和真诚,这在我的经验里是没有的。
2
杨正小丁飞两岁,初中三年级时,父母亲因为意外事故走了,是丁飞的父母亲把杨正养大,供杨正上学到大学毕业。杨正说,他参加工作才几个月,养父母就先后走了。他们养了他8年,他连一年都没有报答。
在丁飞家喝酒的菜是杨正和我在超市里买的。长长的玻璃柜下,花花绿绿的,全是下酒菜。但玻璃也罩得太严了吧,我鼻子挺灵的,也没闻出酸味辣味或别的什么香味。酒瓶的盖子没有开启前也是这样,只有想象的酒味,没有实际的酒香。
我说,我一看见这凉菜就想喝酒的滋味。
杨正说,丁飞酒量大,咱俩醉了他都没事。你悠着点。
我说,汪兰好看吗?
杨正不说话了,忙着挑下酒菜。
汪兰是丁飞的爱人。认识杨正后,丁飞的名字就时不时地在我耳边响起,听得最多的还是丁飞的工作。丁飞在一个小区做保安,酒喝多了,睡着了,没有按时去接班,都好几次了,就被辞退了。丁飞又在酒店做保安,嫌工资低,三天两头地给他打电话。
下酒菜是4样,牛肉、猪肝、干煸花生和豆腐干。
汪兰说,你每次都这样,手不空么。
杨正说,菜是我的,酒是咱这位客人的。
按杨正的说法,丁飞多年前下岗后,家里主要靠汪兰支撑着。先是在城南的商贸楼卖床上用品,后又在城西的商业区租了家门面专营女士内衣,还与人合伙经销过化妆品。我认识杨正时,又在超市打工。用杨正赞赏的口气,那就是她一天也没停过呀,不是开店,就是为开店做准备。哪像丁飞,就不自律么,啥都干不长,还说钱难挣,脸难看,屎难吃。
因为有杨正的铺垫,我那天去喝酒是带着许多敬佩的,还有一些憧憬——如果人长得好看就更完美了。
汪兰的好看,不只是空有一副好身材。和我们一样,都40多的人了,略一笑,就如一小雨滴滴在了水面上,那水面,就是她稍有些长的瓜子脸,更确切地说,是微微凸起的颧骨和弧形的下巴两侧之间,倏忽就有了涟漪似的小酒窝。水的涟漪是易碎的,一个接一个迅速改变的,酒窝却是定格的,像要把一个笑永远留住。她的眼睛也是,因为要和你说话,要听你说话,眼睛就必须定定地瞅着你,是基本的礼貌吧,眼眸圆圆的黑着,似一个深水潭亮着幽深的光,光是不动的,要让光继续保持着亮度,才在眼睫毛的扑闪里重新闪亮。
杨正说,银行是服务单位,啥时候咱都要对人和蔼。
丁飞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杨正说,咱心里再烦,对顾客也不能烦。
丁飞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胡搅蛮缠,你能啥事没有,谁又不是傻子。
杨正说,银行保安的工资高些,但要求也高了。
丁飞说,拿多少钱,干多少事。
杨正说,啥岗位都有啥岗位的职责,你说这话我咋就听不懂了。
丁飞说,你们坐办公室的,能听懂我们下苦的说什么吗?
你胡扯。一个是炒鸡蛋,一个是凉拌黄瓜,汪兰端着两个菜,边走边说,你是当哥的人,你有当哥的样子吗?
我看汪兰气得手都颤了,哦,那盘炒鸡蛋,也给汪兰帮忙生气似的,就把黄亮黄亮的一小块抖出去了。赶紧说,说好的不要什么了,嫂子你也太客气了。
再好看的人,心里有火,还是怒火就变形了,就扭曲了。汪兰眼睛瞪得要蹦出来,牙子咬得从脸颊到太阳穴的肌肉都一抽一抽的。
哪一次的工作不是杨正找的。汪兰继续说,咱再有恩,杨正也该还完了吧。
杨正托了好几个人才让丁飞去银行当保安。这才上班一个月,被客户投诉,说态度恶劣,必须道歉。杨正在来时的路上说,电话里他就和丁飞说撑了。
3
春里雨多,夏里也雨多,才刚到中伏,就晴一天,雨三天的,我在一楼,空调就是个摆设。这不,秋里还是雨多,前年、去年都是这样。我还是说前年吧。
雨让我很烦的,我说咱北方人习惯了无雨的天空。
杨正说,雨多了好,兴许老家的那条沟里就有水了。
我说,和你有关系吗?
杨正曾说过,小时候,提着笼子给猪寻草,背着背笼拾柴,还有读小学,都要走那条沟。揭起一块一块的石头捉螃蟹,把小蝌蚪放在瓶子里养,追着小鱼儿跑。最有意思的是“修水库”,在水窄处用石块和沙子把水叉成一个水潭。一沟的流水,就是他们的成长。
我知道说错话了,可也不知怎样去挽回。两把雨伞上面是肆意飘落的秋雨,两把雨伞下面是木讷前行的人儿。
杨正说,父亲母亲没了,养父母也没了,沟里的水也没了,只是裸露的石头和沙子。下大雨的时候,才满沟的水,过了,又没有了。
我说,爱屋及乌,我今后也要喜欢下雨。
说着,雨还真大了呢。是雨滴变粗了,也变得不耐烦了,就把下落速度加快了。有一种声音,开始隐隐约约的,突然动静就大了,不由让你四处去看,是来自梧桐那伞一样的树冠吧,是一溜儿停着的车顶上吧,还是从楼顶直通下来的水管。长约1米、宽约半米的下水道盖板,入水孔是一格一格有间隔的,水都急着往进涌,就挤成一个小水潭了。
丁飞的父亲和杨正的父亲相识完全是偶然。有一年在省城,丁飞的父亲出差要回来时,钱包不见了,没钱买票回家,也没钱住店。杨正的父亲见丁飞的父亲,靠在一个电线杆上流眼泪。就这样,杨正的父亲领着饿了半天的丁飞父亲,吃饱后,又给买了票。丁飞全家都在城里,杨正全家都在乡里,可从此以后,两家亲人一样,一直往来着。
杨正说,父亲在世时,最大的心愿是把旧房拆了建新房。现在村里大都是两层的小楼房了,起码也是砖瓦房,可我们家还是很多年前的土房子。
我说,建了也没人住么,再说孩子才上大学哩,以后买房要花很多钱哩。
杨正说,主要是漏雨哩,让人修补了几回,就不敢了,墙裂缝了,不能上去了。
我说,所以,你也矛盾,想雨又不想雨。
雨多了,喝酒的人也多了。我是要坐包间的,杨正说,咱两个人,这是给人家浪费么。我说,咱就说人多,等会就来了。我还是随了杨正,坐在了“你莫走”小酒馆的小厅里。还好,自己喝酒,还可以看那么多的人喝酒。
我说,有些人明明喜欢喝酒,为啥总说他一个人在家是从来不喝酒的。
杨正说,有些人天天有人请喝酒,他有机会在家里喝酒吗?
我说,那有的人不是天天都有人请的,还说一个人不喝酒。
杨正说,大家都以为一个人是喝闷酒,有些负面的意思。其实,烦了一个人喝点酒解解闷也挺好的。我养父母走了后,我宿舍里的同事小林说,实在不行,你就喝点酒吧,醉了兴许还能好些。
杨正第一次是喝红酒。半夜了,大门锁了,房里只有两瓶红酒,小林说红酒不过瘾,执意要去翻大门。杨正胆小,说你出去,我就不理你了。一人一瓶红酒,小林当然没事,杨正却哭了。
我说,你只是哭吗?
杨正说,我只记得哭了,再就不知道了。但小林说我开始是抽泣,接着就放声哭哩,高声哭哩。还说我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话,想爸妈呢,没有为养父母尽孝。
我说,你帮丁飞够多的了,养父母早就看见了。
杨正说,还是怪我没本事,丁飞总想和咱一样上班,说是咋混都有工资哩,可咱是混工资哩吗?
4
本来就是小雨,这会还没有了。我又给丁飞打电话,还是没人接。我见小林和一个女人进超市了,女人因为戴着口罩,我又在街对面,只看了侧面,又很快成了背影,就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但和汪兰一样,也是高挑身材。
杨正说小林也不容易。
小林家是农村最先富起来的那一批。父亲先是在乡里带了一些人,这里哪里给人盖房子,盖着盖着就有了好口碑,就被城里人叫去盖房子。渐渐地,单位的办公楼、住宅楼也被他们的建筑公司承建。有了钱,家里盖了小楼房,还买了一辆大货车,雇人搞长途运输。
人的命,真不知道是什么?老天要杀你,那是刹那间的事。杨正说,那辆车出事了,车没了,人也没了,小林家的楼房也变买了,一下成了穷人,是永远也背负着那个年轻司机生命债的穷人。
我说,也是呀,无论赔多少钱,人没了。
杨正说,那些年还好有小林。小林给我宽心,我安慰小林。但小林喝酒也太怕怕了,反正见酒就换了个人,谁也挡不住,非喝醉不可,还说他没醉。有年单位门房值班的有急事出去了,是夜里1点走的。5点回来时,见小林躺在大门里面,睡着了,满身酒气的,裤子也扯了两寸长,脸上也磕了两个青包。
我说,难怪小林不喝酒了。男人能把酒记住,真是厉害。
杨正说,按小林的记忆,那晚他是翻门要回来,可再翻门还是在那里,再就不知道了。也有人说,曾看见一个人,从大门翻进来又翻出去,很怪异的,不知道是干啥哩。
我说,小林翻门也许把一页就翻过去了,你是读书人,不用我讲,一切尽力而为,该翻的就要翻过去。
雨又下上了,我不知怎么,就到了“你莫走”小酒馆门前。杨正走了没半年,“你莫走”也关了,成了一家广告公司。
5
雨像人一样吗?
我们正看杨正呢,它就赶来了。这个世界又多了一个看杨正的人。杨正也多了能够再看一眼的人。
后来每次喝酒,我都要说,杨正就是看咱们呢,他眼睛扫了一遍,又扫了一遍,还说那是雨呀,我还以为你们在流眼泪哩,大男人的。
汪兰说,盒子是热的,我用手摸来,真是热的。我就去看那一个高高的烟囱,楼房档住了看不见了。但我想烟囱还热着哩吧,刚才冒着的烟是什么颜色呢?也是热的吧。
我也想说骨灰盒什么的,想了想,还是没有说。
汪兰说,人都知道活着会死的,还活着?
我说,因为不只是为自己活着吧,就像杨正一样。
照例,一个空座位前,一杯白酒斟满。小玻璃杯、小瓷碗、小瓷盘、小勺子的餐具,都在一个小塑料袋里封着。还有封着牙签、筷头的小纸袋,封着筷子的长长的硬纸袋。所有这些,每次,小林都逐一打开;每次,我都嘟嘟囔囔,你知道你是干啥哩,你是又让咱喝醉哩么。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呢?
汪兰就说,你走出来了吗?
我说,小林早就不喝酒了,为了杨正又……
汪兰于是又哭哩。
那也是最后一次在“你莫走”喝酒。丁飞打电话,汪兰就走了。我和小林每次叫丁飞和汪兰来“你莫走”,丁飞都说有事哩。汪兰说丁飞是不好意思见你们,说他辜负了杨正,他不配和你们坐在一起。汪兰还说,他们欠杨正的,不知来生能还不。
汪兰走了后,小林就不说话了,也不和我碰杯,自顾自的,喝一杯酒,吃几口菜,再喝一杯酒,再吃几口菜,好像朋友在一起就是为了吃喝,还挺专心、挺认真的样子。接着就让嘴咂巴咂巴的,像是嘴里有什么需要继续咀嚼,或者通过咀嚼来延长酒菜的美味;还要大口大口地去喝茶水,然后头就转来转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瞅这瞅哪,一副自得的神情。
我心里说,你就装吧,你心里有啥你就憋着,咱看谁厉害。我一手拿起分酒器,一手拿着酒杯,倒一杯,脖子一扬喝了,再倒一杯,再扬起脖子喝了。其实我是很希望小林阻止的,我喝酒豪情爱激动,却没酒量,每次都是杨正护着我。我想小林也会像杨正一样。
小林不管我怎么喝酒,却说起杨正来了。
杨正能力强,还勤快。单位里总是鞭打的快牛,能者多劳,但领导当然也就很喜欢很赏识杨正,准备提拔他呢。可杨正说他以后还机会,求领导给丁飞调个工作。领导答应了,杨正都给丁飞说了,可还是没给办,说是有政策了,办不成了。其实是领导一直拖着,正好情况变化了,有借口了。
小林说,我给杨正说过,让怎么也要送点礼什么的。杨正却说,他做不出来,再说,他忙前忙后的,多年了,领导会领他这个情的。
杨正的座位空荡荡的,我们没了杨正也啥都空荡荡的。我和小林不约而同,都端起酒杯和杨正的酒杯——三个酒杯碰了一下。
后来换了一个领导,单位的司机再有一年就要退休了。领导的孩子读高中,英语差,杨正就给孩子辅导英语,孩子的英语水平果然提高很快,领导高兴,杨正更高兴,正要提丁飞的事,突然来了文件,领导被调任别的单位。
小林说,这次没有提前给丁飞透露,丁飞现在也不知道。
“你莫走”小酒馆,哦,已经是广告公司了,门前围了一堆人,我想上二楼看看,那个房间里,现在是什么样子呢?我看窗子依旧没拉窗帘,杨正总喜欢对着窗子坐,让我对着门坐,说是上座。
我正犹豫着,汪兰来了。
6
在情商里,能说主要还是会说,大约是一个重要的标准。当然杨正的事,可能也不需要谁能说和会说。反正汪兰说起杨正来,用一句歌词,那就是“神仙啊,挡不住,挡不住,挡不住”。
丁飞有三个姐姐,丁飞就宝贝了。那些年,企业还是红火的日子,有工资还有奖金。丁飞在优越环境里被呵护着成长,反正长大了就在厂里上班,学习也就没劲了。高中毕业上了技校,就在厂里就业了。
我说,工厂不行了,你还嫁给丁飞。
汪兰说,当时还好着哩,是咱这最好的企业,能去上班是一种荣耀哩。我高考两年都没考上,待业两年也没工作。丁飞爸妈都有工作,姐姐们也都出嫁了。我家两个弟弟都没成家,还上学哩,我妈还没工作。所以,有人提亲,说丁飞看上我了,家里满口应承。我见丁飞人也实在,虽然托人打听,说是也没啥坏毛病,就是贪玩,爱打牌喝酒。但媒人说,年轻人嘛,下了班没事么,结了婚过日子就收心了。所以,就这样了。
中午12点是就餐高峰时期,又下着雨呢,饺子馆里就人多得没有一个座位空下,还有立着的人。那一年也是在这家饺子馆,也是下着雨的午饭时间,人多得没处坐。我要去隔壁的牛肉拉面,我们刚刚路过时,我还特意瞅了瞅,有一小半座位都空着哩。杨正不同意,说我爱吃饺子。
汪兰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我和她的伞。进门前,我和汪兰都把伞上的雨滴甩了甩。进门后,汪兰从包里掏出一个灰白色的塑料袋,把我和她的伞都放在了袋子里。我说,你也是细心人,那年杨正就这样把我们的伞放在袋子里。汪
兰说,我就是跟杨正学的。
噢,我的伞还是汪兰给的。我在“你莫走”,不,是广告公司门前见汪兰时,汪兰就撑了一把伞,还拿了一把伞。我说,你是给我送伞吗?汪兰的脸就红了,还笑了,但笑很快就停了,那两个酒窝也就真像涟漪一样红着消了。汪兰说她见我在“你莫走”前面发呆,脸上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就去对面买了一把伞。
这是一张只供两个人用的桌子,我们只顾着说话和听话,吃一个饺子,就得让盘子里的其他饺子耐心等待着,看我们什么时候吃下一个饺子。也怪我们呢,我突然发现桌子靠过道的地方站着两个人,应该是刚才就站着,好像瞅我们哩,这会又瞅我们。嘴呶着,脸上是痛苦的样子;不呶了,是无奈的样子。汪兰也意识到了。我想表达一种不好意思的歉意,但还是和汪兰一样,全力吃饺子了。我们俩比赛看谁吃得快似的,小碟子里有酱油醋油泼辣子芝麻什么的,每一个饺子都要在里面蘸一下的,也省略了。
7
雨星星点点的,汪兰说不打伞了,我说还是打着吧。我这是第一次和汪兰单独在一起,还是在雨天的大街上。小城嘛,这里的哪里的都有熟人么。
我刚才吃饭时说,政府招保安哩,下岗工人优先,我给人家说了,成不成,也是个机会。如果丁飞能录用上,我们就能常见面,有什么了,也能照应上。
汪兰说,我后悔过嫁给丁飞,但不嫁给丁飞,能遇上杨正那样的人吗?还有你。
这会,我见汪兰不说话,又提丁飞的事。汪兰说,我们当然愿意,当然高兴都来不及呢,可这人情咋还哩吗?
我正想说,见街斜对面那棵梧桐树下面有人看我哩,我刚想低头,那人却转身走了。我就不说了,看就看吧,也许一个人要做什么,永远都不会让其他的人理解。比如,那人如何看我,知道我是在完成杨正的心愿吗?或许以为我是对美好的汪兰有想法呢,因为我有那么纯洁吗?
记得小林说过,丁飞酒喝多了,说汪兰心中杨正是最理想的人,人没权没钱就是孙子。小林说他也和杨正说笑过,说你那么坚定地要所谓报恩,有汪兰的因素吧。杨正说,我也是男人么,汪兰那样的人,谁接触多了都会心里有波澜的。但怎样的人就会有怎样的底线,我是怎样的人,你不清楚吗?小林说,物以类聚,啥人寻啥人,咱们三个大概都是有同样底线的人吧。但是,杨正的爱人还是要离婚。杨正说他是解释不清的,毕竟也为丁家花了那么多的钱。
我拧头看汪兰,两条泪线一长一短的,有一条已经到嘴角了。我说,你说过,丁飞变了,大变了,上班再也不让你操心会有啥麻达了。在家里也勤快了,早都不打牌了,很少喝酒,也没醉过。
汪兰说,那是用杨正的命换来的。
汪兰的暴躁是用声音传达的,我没看她的脸色怎样变幻的,但她的伞传递了,把我的伞撞得都斜向了一边。
我说,你若还是纠结过去,杨正是会看见的,亲人的心、亲人的灵魂永远都是想通的,是感应着的。
雨又大了,有些地方都有水潭了。杨正一定也看见了,也会想起小时候他们在那条沟里聚的水潭吧,当然也会时常念起他的另一个家——丁家。
汪兰说,我们孩子四年大学的学费是杨正出的,考公务员参加培训班8千元,是杨正出的。那年我也下岗了,杨正给了2万元,才有了后面经营这经营哪的。
我说,你再说他,我就回家了。
汪兰依旧继续着一个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的关于杨正的故事。
比如,杨正的爱人说,只要杨正不再为丁家花钱,不再和汪兰往来,她就不离婚,但杨正做不到,所以就离了。
比如,都在那个企业上班的丁飞的姐姐们,都差点给杨正的爱人下跪了,还是没有挽回两人的婚姻。
比如,丁飞钻牛角,硬说杨正和汪兰有问题,要和汪兰离婚。丁飞唯一活着的长辈——小舅,喝了药,幸亏发现及时,灌了肠子,才把命保住。
比如,杨正走后,爱人约汪兰去给杨正上坟,杨正的孩子抱着一大束黄菊花走在前面,两个女人你搀着我,我扶着你,上那一级一级的高高的台阶。爱人让孩子跪在杨正面前,叫汪兰干妈。
8
丁飞的电话打来了,说他在杨正那里。
那天,汪兰说,你就让他哭吧,我还没见他哭过哩。
男人的哭都是在嚎吗?丁飞不知是要把喉咙里的什么东西嚎出去,还是要把心里的什么都嚎出来,挺瘆人的。
丁飞三个姐姐的哭声里一直重复一句话:兄弟呀!我的兄弟呀!
丁飞小舅没哭,也没流眼泪,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小林说,不好,那年我母亲因为家里出了那事,想不开么,本来心脏不好,突然就走了。我小舅也是这样,然后就昏倒了。
我们急忙往丁飞的小舅跟前跑,小舅快要倒地时,被我俩扶住了,手里柱着的拐杖在倒地时,发出哐当的脆音,像给正播放着的哀乐,加强了一下什么。
关于拐杖的声音的事,是那天也参加送葬的一个人说的,从此见了那人,我就装作不认得了。小林说,每个人处的位置和见过的风雨都不一样,每个人悲伤的程度也不一样,你怎能怪人家还有心思观察一个拐杖发生了什么。
还好,杨正的爱人细心,让救护车提前就停在了公墓的院子里应急。医生说,是救护车救了老人的命,迟一点点就没了。丁飞的大姐说,是我弟妹救了我小舅。
这些年,春来了,春去了,刮风了,下雨了,还落雪了。杨正的这个家,一年四季,房前屋后不断变幻着模样。就像西边的那几棵柿树,在夏日里是一团一团的浓荫,为杨正和他的左邻右舍遮阳;到了秋天,一串串火红的柿子张扬着收获的果实,为这一方清静的世界带来红彤彤的日月,也给杨正带来儿时有关故乡的记忆。我想杨正几十年如一日忙着操心着,和故乡离多聚少,从此可以歇息了,他可以出了他们家院子的后门,跨过那条铁路,去后面一层一层梯田塄的最后一个塄上,那里有一长排的柿树,他可以爬上树去吃蛋柿。那一次,我和小林就去了那些柿树下面,就想杨正小时候爬树的样子。据他说,他爬树和他学习一样,别人总比不过。或者出了楼门,杨正会走过邻居家的一处处房子,去他总是说的那条什么沟戏水。
当然了,公墓就在城边上,他总放心不下的丁家,他一定会眺望的,会看见他们都好着哩。
唯一不变的,是公墓里那一排排四季常青的柏树。杨正的的墓后就有一棵,伞状的、碧绿的,柏树的绿高出青灰色的墓碑的部分,正好是一个墓碑的高度。挺拔着、昂扬着,为杨正遮风挡雨。一块一块的墓地,一块一块的墓碑,一棵一棵的柏树,参差着,交织着,映衬着,提携着,陪伴着。每次我们从公路边下了汽车,远远就瞅见了树在碑里,碑在树里,都在一个长长的故事里,在这一处人生的终点里。我们就知道,就要见到我们的兄弟了。
细雨蒙蒙,还是那天那种雨的样子,下个不停。
我又去细瞅那一块块墓地,发现又增加了一些墓碑,因为新吧,很醒目地显示着。也许,如同我们的日子吧,总是在接纳着、改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