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你好

认识张诚，是在三十多年前。

办公室的门帘是一面长长的竹帘，淡黄色的竹格，一道一道，细细密密的，从门楣直排列到门槛，外面看不清里面，里面却能瞅见外面。我刚掀开帘子，就见同事小李和一个人又说又笑的，从楼道过来了，那个人就是张诚。

高高的个子，有点驼背，黑红的脸，四四方方的，说话高喉咙大嗓门，尤其一笑，本来就大的嘴巴更大了，笑也变得更充分、更浓郁地扩散开来和传递过来。反正一副憨厚实在的形象，不由你不去走近他、接近他和靠近他。所以，张诚是小李的朋友，很快也就成了我的朋友。

在我的记忆里，张诚大约是朋友中最尊重知识和谦虚好学的一个人。那时候，他每次来都要借几本书回去看，时不时还拿他写的东西让我瞧，说他基础差，要我多指点。还说他应该好好跟我学。其实，我也只不过是多读了几年书，在周围的同龄人当中，把时间多用来学习罢了。但张诚的工作、生活环境多少年来几经变化，有一点却永远没变，那就是对知识的渴望，对知识人的爱戴和敬佩。

我最反感和忌讳在人背后说三道四，扯一些是是非非，这也不对，哪也不对，仿佛只有自己正确。可我从没有听到过张诚一句这样的闲言，也许这也是我喜欢张诚的一个重要原因。

大约正缘于张诚的人品，他在朋友间的人缘极好。他住在城边上，有一段路时常坑坑凹凹，尤其到了雨天，遍地泥泞和积水，晚上还黑灯瞎火的。但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过不了多久，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张诚，要去找张诚；只要说去张诚家，都热情极高。照例，张诚会备好酒菜，常常都亲自下厨，充分发挥他长于烹饪的手艺，让朋友们一饱口福。

多少年了，我时常都想起年轻时朋友们在一块喝酒的日子。无论谁作东，无论喝什么酒，也许只有几包瓜籽和锅巴作下酒菜，所谓的干喝。但是，大家围坐在一起，在豪情万丈的划拳的激烈争斗里，在人人参与、最简单、最原始、最平等、最纯粹的游戏和娱乐里，在每一处笑谈和高声里，一种友情便汹汹燃烧起来，一切烦恼和忧愁一扫而光，活着真好！

张诚的外表是一个粗线条的人，考虑问题却细致周到，有着一个善解人意、乐于助人的好心肠。大家大都来自农村，在陌生的城市，用辛勤用拼搏和青春的热情去燃烧明天的希冀。时常都相互勉励，为朋友们分担忧愁，和朋友们一起快乐，而这方面又是张诚做得最好。他善于观察，主动接近和走进朋友的困境。往往朋友们谁有不顺心的事儿，谁遇到了解不开的疙瘩和过不去的困难，总是他第一个知道；也常常是他约大家去看望某一位心情不好的朋友。自然，每每他也就成了苦口婆心，循循善诱，说话最多的一位。激动处，滔滔不绝，话溢了似的，好一副侠义心肠，很天真、很质朴、很令人感动。

那是一个深秋的日子吧，落叶纷纷，让人莫名的伤叹和伤感。可我们最不安的还是一位朋友的失恋。他们恋了三年，终还是在满目萧条的冷风里，让朋友收获了爱情的苦难和心碎。还在单相思、还在不甘和心存幻想的朋友，班也不好好上了，不是迟到，就是早退，后来干脆选择旷工。我们谁劝都不管用，好心被他当成了说教和不理解，竟然还失踪了。幸亏张诚细心，他知道朋友会去哪里，请了几天假，终于让朋友和我们坐在一起喝酒。

张诚喜欢喝酒，却没有酒量，我们在一块喝酒，都有默契和共识，反正尽可能地要让他少喝。可是那晚刚一坐定，一瓶白酒的瓶盖还在桌上不知所措地蹦跳，张诚就大声喊了起来，说他给大家表演一个节目，叫吹喇叭。说着就一手掂起酒瓶，一手插腰，像渴急了喝一瓶矿泉水似的，嘴不离瓶口，急着急着地往下猛灌。我去夺酒瓶，被他一把掀在了座椅上。说谁挡他就跟谁急……

连续旷工15天，就会被开除。那天，朋友已旷工10天。多年以后，已调往外地、事业发达的朋友，说起张诚，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说他没有被开除公职，他的今天，都是张诚用一瓶白酒和住院一周的代价换来的。还说张诚是个孝子，他给张诚联系了一个单位，工资和福利待遇都挺好的，凭张诚的人品和能力，完全能够胜任的。可张诚说父母亲年龄大了，又都身体不好，离不开他。

……

本来，我们几个中，就张诚劳力好，而且是一个手艺人，他也就当仁不让，但凡重活、累活，费力气费时间的麻烦事或技术活，多是他承担。电灯开关坏了，自行车骑不成了，水笼头出问题了，桌椅板凳要收拾，他常常累得满头大汗。朋友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都说争成是一个老实人，实在人，甘愿受苦受累，从来都不怕吃亏。

那年我乔迁新居，时值寒冬，张诚几次跑来，问长问短，干这干哪，手里不停。有一天晚上，他专门换了身工作服，直帮我干到了深夜。我要在阳台安装防护网，想请外面的人干。张诚说那样花钱多，他这些日子单位里加班，脱不开身，等过了这段时间，他一定帮我干。我知道张诚不仅会电工、水工，还是一个称职的焊工。但我因为急于搞定这件事，是等不得的。他事后多次表达歉意，说他能给我帮什么忙呢？该用朋友的时候，他却用不上劲。

上世纪90年代，张诚的单位和许多国企一样陷入低谷。终于，没有班上了，他要去邻县一个单位应聘。长途客车出了车站，走过烟雨朦胧的大街，在一个有红灯闪烁的十字路口停下，又很快出发转向另一条街，我们就看不见了，就像我们每个人心里的难过，我们于张诚的不舍，满街来来往往的人都看不见一样。

这年冬天，雪花纷纷，老朋友们又围坐在一起。张诚说，出门在外，好想你们呀，多想回到从前，回到咱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们都不知说什么，张诚突然就哽咽了，就把已经红了的眼睛瞅向窗外……

张诚后来这里哪里打工，不停奔波。有几年上的是夜班，白天就挤时间收破烂。说到收破烂，张诚很感慨，说有些下了岗的职工，因为没有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觉得收破烂很丢人似的，好像这种事是进城的农民工干的。其实，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和家人，不是很正常吗？

好在张诚后来房子也有了，是分给他的城市㾾租房。如今孩子已经工作，同样也是下岗职工的爱人，在公益岗位就业。他一天干三份工作，早晨六点前起床，在7点前把要批发的大肉送到摊点，上午负责小区的绿化，晚上又给一个单位值班到12点。的确很劳累，但他觉得很充实，从来没有埋怨过什么。用他的话说，只要你勤恳，只要你真心和热心面对每一件事情和每一个人，就会有收获。还说，爱人快到退休年龄了，可以每月领养老金了。他再过几年，也到龄了，就和爱人一样，每月有退休工资了。

张诚就是这样一个人。有张诚这样的朋友，我时常都感到幸运。他给我温暖和坚强的声音，也让我始终都怀抱明天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