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了门我才忽然清醒过来,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小文了。
人多得像有一大群蜜蜂在嗡嗡,太阳也才刚刚把又一个秋天照亮。于是,我想要的一些什么,比如空旷,最好还有一阵风儿孤独地扫过,能够让一些树叶掉下来,或者烟雨蒙蒙,让潮湿的气息扑来。终归是没有,心里的空荡和失落,只好在心里更深地扎根或者弥漫。
时间最爱复制些啥,一如今天和明天,春天和秋天,白天和晚上,但你想要的复制就会例外和意外。第二天,我又来吃早餐时,果然没有小文的影子。
吃早餐在上班的路上。一个大院子被分成了三个板块,似一间大教室的布局。水煎包、蒸包、油条、豆浆、豆腐脑、过桥米线、米皮、面皮、糊汤面、揽团,一个一个的饮食摊子,像教室里的一张张桌子向后延伸和连接。时常总要这里瞅瞅,那里看看,转了一个长长的U形圈子,才做了决定。选择是徒劳的和多余的,也是不甘心的,或者还是充满诱惑的。饮食要杂,什么都吃些好,可人们还是在找自己最喜欢的食物。就像所谓养生的学问里说,保持快乐的心境,最有利于身体,人还是快乐的时候少,不快乐的时候多。我不管咋样转,最后还是端起了一碗揽团。可这天我正要去吃揽团时,见一个人左右手各拿了一根筷子,从包子中间露出绿色韭菜的地方往两边拽,豆腐粉条在韭菜的绿里突然就闪出来了,我就想接着会有油泼辣子在醋水大料水混合的汁子里靓丽,嘴就咂巴咂巴的,还把一些口水或唾液用劲咽进喉咙里。于是,一切就改变了——吃包子么。后来寻找小文时,我总是想,小文也在这里吃包子吗?抑或她是在别处看见了我。
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我低头吃着,还被辣得感觉鼻子上有汗,额头上也有汗,衬衣里面也粘乎乎的。我用餐纸抹去额头上的汗后,就把头抬起来了。我看到和听到是同时进行的,都是来自她的音容。
2
吃早餐的地方是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东北角,我寻找小文的计划是以十字路口为坐标,向东西南北四条街各搜索20分钟的路程。有缘千里来相会,概率这事情有时候是说不清的,该碰见的就会碰见。比如,多年不见的小文,却突然就来了。
我说,这些年去哪里了呀?
小文说,胡跑里么。
我说,那你现在干啥事情?
小文说,混生活哩。
说几句话她就走了,我继续吃包子。我平时在网上都搜她的名字,寻找她的信息,可那会儿不知道脑子怎么了,也没要个电话、加个微信。
我说了我上班的地方呀,这都一周了,只要她还想见我,守在我们单位的大门口就行了呢。
想到这里,我在第一条街才走了10分钟,就不想走了,觉得没意思、掉价。刚好,就到了一个小区门口。
这四条街,每条街有两个住宅小区,我的计划里还有一条,在每个小区前等候20分钟。所以,我就在小区门前的一棵女贞树下停住,能见了当然好,见不了,就再不找了。
那时候,街边随便一个地方,一棵树下,一个电线杆下面,你都可以借着夜色窥视什么,侦察什么,现在想都别想,满街都是城市的灯光在亮亮地发现你,也许还有什么监控在哪里关心地记录你。春华秋实,女贞树到了秋天,像是把心思和营养全用在了收获上,让紫黑色小豆颗一样的小果子,一嘟噜一嘟噜密集着,叶子却没了春时的鲜嫩,也少了夏日里青翠的朝气,就那样没有生机地展示着,似乎自己就该这样沉稳的或沧桑的。
一个披肩长发的女人,突然在进小区的大门,那挺直腰杆总像是在表演似的,一蹦一蹦袅袅前行的样子,让我一下紧张,我尽管是小跑,皮鞋在水泥地上还是叭嗒叭嗒响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我就掂着脚有点偷偷的样子快走。可这一掂,才猛然想起,小文已经是短头发了呢。当年的长发飘逸,都飘到了腰上,那天只是一个齐耳短发,高颧骨略长了些的瓜子脸,像女贞树的叶子,让季节变幻得不再活蹦乱跳,更多了成熟和沉稳的魅力。我于是就有些后悔自己的胆小,刚刚一个熟人从门里出来,我在女贞树下赶紧转过身去,装作在看大街的傍晚都有什么,才装出了这个插曲。
3
总是这样。餐厅里列了8个长队,长队长到小餐桌跟前了,就都在餐桌旁边站着。
打饭的窗口越来越近,我却不安了。那人50多岁的样子,头发像是被间了的禾苗,又被洪水淹了一下,稀稀拉拉的匍匐着。脸却拥拥挤挤的,还挤出了好些黑点点,在脸的两侧、在餐厅的灯光和窗口散出来、玻璃映出来的灯光里试探性地闪烁。前面还有五六个人时,我就去盯,我知道他在边上是随时要插队哩。我闭着嘴瞪大眼睛去恨,呼吸也沉了急了,让鼻翼一张一缩的。但那人始终没有看我一眼,我心里的不快和愤怒只能自己消受。到窗口时,我还气不平呢,就慢了一步,留出了空间,那人就插到我前面去了。
好好吃,吃饱喝足。
我吓了一跳,筷子上的米饭就有一小团掉在了西红柿的汁里,成了红白相间的米饭。
有人插队,你没事一样,这不像你呀。刘超说。
我说,一个大楼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刘超说,你也学会稀泥抹光墙了。说到底,自从有了小文,你就变了,可惜小文现在哪里呢?
4
一排白玉兰树,到了十字路口就不再向前走了,只是望着前方红绿灯下面的白玉兰延伸,也继续把那厚厚的肉乎乎的油亮着、一面绿着一面紫着的叶子,还有零星地躲在树叶间的紫黄的小果子展示。
小文这次有些决绝。过去不理我了,是见了装作没看见,发信息也不回,发朋友圈还点赞哩。这次不点赞不说,不理的时间也由原来的最多一周,变成现在都两周了。
我已经很灰心了,昨晚失眠后,在客厅里抽烟,计算了一下,在这两周里,失眠到凌晨三点6次,彻夜未眠4次;每天发信息两次,共计28次;每天打电话3次,共计42次。所以做了一个决定,从此再不理小文了。我一下子轻松起来。到了办公室,刘超说,你笑了。
我说,笑比哭好,笑一笑十年少嘛。
刘超说,那我就天天笑呀,少十年,兴许我再谈对象时就能买起房了。
刘超大学毕业谈对象好些年了,女孩一听农村的,特别是还没房子,就拜拜了。也许因为我也家在农村吧,我很同情刘超,就和刘超走得最近。刘超这些天总是问我怎么了,吊着脸,我总是搪塞过去。
可是我又去想小文了,就立在了窗前。看了街上,又去看院子。院子里一边是银杏树在黄灿灿的昭示着一个季节的进行,一边是深绿的枇杷树在树立四季常青的旗帜。
小文从那一片银杏树边上向大楼走来。一袭米黄色的套裙,在秋日的阳光下,在银杏树的背景和陪衬里,黄亮黄亮的。
刘超说,你看啥哩?院子里有美女吗?我现在上街都不看了,美女很好,却和我没关系。
小文走着走着,还回头去看她那辆银白色的车。
刘超说,叫我也看看,是什么把你吸引住了,是小文吗?成天见哩,有啥看的。
我猛回头,就把刘超撞得靠在了那盆非洲茉莉上。
5
9楼的电梯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我进去按了6楼的按纽,却见灯并没有显示。正纳闷哩,有人说,这是上哩呀。我说,噢,我是去16楼。说着就把那个16的数字给按亮了。
我刚才转移刘超的注意力,就说,你说非洲茉莉和咱常见的那种茉莉有啥区别。
刘超说,非洲茉莉的叶子颜色深,叶子还厚,绵绵的,有一种肉感。
正说着,楼道有人喊刘超。非洲茉莉依旧蓬蓬勃勃的,让一大丛绿色在秋日里肆意,却没有人在意和欣赏了。虽然我还在瞅着,但瞅和没瞅是一样的,末了,还是决定去寻小文。
小文在6楼。我到了16楼,正要按另一台电梯下去找小文,又犹豫了,一如刚刚面对一盆花的纠结。
电梯旁的玻璃窗像一面墙一样,却挡不住外面的世界。一辆车撵一辆车,不知路上啥时候才能没了车。近处是楼,远处是楼,看不见的地方也许还是楼,不知城市的楼要多到什么时候。
两个人都穿牛仔裤,男人是西装,女人是一件针织外套。男人追上了女人,还搂住了,在说什么,女人又跑了,男人又去追了。有一句戏词说,“你在前面把路引,我在后面紧跟随。”可眼前显然不是这样。男人又追上了。
我不想看了,只是想,女人还会跑吗?男人还会追吗?自己的发誓成什么了,真要去找小文吗?
6
一个男人,最大的打击是什么?
我和林飞碰了杯,筷子上夹着的一颗花生米刚送到嘴边,还把嘴张了一下,却还是放到胸前一个白色的圆形小碟子里。
老婆跟别人好了呗。我说。
小碟子里的花生米是暗红色的,是从大盘子里一堆块状的红辣椒里翻出来的。每次我都想糖醋花生,酸酸的,粘粘的,越嚼越觉着香,还把浓烈的酒味给稀释了呢。林飞却说喝酒图醉哩,吃辣子图辣哩。干煸花生油油辣辣的,还呛呛的,正好配得上烈酒。每次划拳决定,终随了林飞。
林飞说,错。跟别人好了你离婚就行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陈代谢,有什么好打击的。
十字路口的红灯亮着,小酒馆外面的红灯笼摇摇晃晃的,那些红在玻璃窗上重新组织了红色的图案和符号。
我说,你还能离婚,我还没结过婚呢。
林飞说,我早后悔结婚了。我妈是心脏病,要不是担心我妈出意外,我老早就把婚离了。
那日去寻小文,后来忍不住还去找过两回。街还是街,却是看不见小文的街。
我想说我小文回来了,见林飞这样,觉得说不出口。
林飞说,老婆说我长不大么,光想着玩,没上进心,不像个男人。我就喜欢玩游戏,下了班没事干呀。再说科长谁不想当,可这事我能说了算吗?当了就一定优秀?可老婆根本就不听我说什么。
半瓶西凤酒静静地听着也看着林飞的叙述,空里悬着的吊灯在林飞终于不说了,又举起酒杯和我干杯时,依然让屋子亮亮的,还把这种亮走过玻璃窗,给街上更多色彩的亮显示。
我还是说了小文。我只说了句小文回来了,就和林飞碰杯,还左手碰杯,右手握着酒瓶,一杯一杯不停着。
碰一下杯,然后吃两口菜,聊上几句,再碰杯,我和林飞喝酒通常都是这样的程序。林飞见喝酒的内容只有喝酒,酒瓶始终握在我手里。或许看到我还有一些哽咽吧,就说,你要买醉,我就不喝了。她算什么?你还是个男人吗?
小文和林飞是大学同学,我和林飞是高中同学。新入职人员培训那会,我们三个出出进进都在一块。林飞和我一样,人长得高大,说话也高喉咙大嗓门,爱激动,眼里容不得沙子。总是说他要去外面的世界,因为母亲有病,他才考了家乡的公务员。
人是希望性格有一种互补吧,小文悄声静气的,说话柔柔的,像是似有若无的春风轻抚,就连那一双眼睛的扑闪,都要让长长的睫毛遮掩,很小心似的。于是,我就和小文恋上了。有了小文,我踌躇满志,工作有了,爱情有了,觉得人生是用来美好的,再没有别的。
我说,怪我俩没缘分。
林飞说,狗屁。这都几年了,人家结婚又离婚,现在又结了,你呢?为了小文不结婚,为了小文那么狂的人,成了胆小怕事的人。
我想问小文去哪里了,和啥人结婚,怎么又离了,现在跟谁结婚了。但只说你怎么知道的。林飞说是同学说的。
7
小城的小吃多,我和小文流连最多的还是城东的所谓饮食街,因为它就在我们上班的路上。饮食街一边是二层三层的房子,有小饭馆、小诊所、理发店和卖生活用品的小商店,一边是用纤维板搭建的简易房,一长溜的小房子,全都青灰色的,全都是卖早餐的。我和小文除了喜欢黄豆和大米做的、还有黄豆沉在碗底、糊状像稀饭一样的豆芡,以及豆腐脑,吃得最多的还是用玉米面做的揽团。吃揽团是一碗揽团一碗菜,黄亮亮像稀饭熬稠了呈块状的揽团,在碗里冒着热气,热气里是满满的玉米的清香。菜是用萝卜缨子或芹菜或芥菜或雪里红做的浆水菜,也是冒着热气,热气里浆水酸酸呛呛的味道,让你胃在蠕动、嘴也吧咂开了。还有红辣子绿辣子、韭菜、蒜泥什么的,在浆水菜上诱惑着。于是,夹起一块揽团,放在菜里让浆水浸透,又带着菜放进嘴里,感觉世上最美好的也就是这一刻。
可惜,我和小文就在这美好里不美好了。
用大理石做的长方形的餐桌有两张,都围满了人。终于等到有座位了,比我们后来的都端上碗吃了,我们还在等待,上班时间又快到了。
我说,你们这里是谁来的迟谁先吃吗?
摊主说,没看见嘛,你也不言传。
我说,顾客就是上帝,你没看见我们,你咋看见别人了。
离开饮食街,要经过一溜儿卖菜的小摊子。那也是个秋天,往常小文总要瞅着红萝卜、白萝卜、白菜、菜花、大葱、莲菜、小青菜,说这说哪。说什么菜怎么做,什么菜是啥营养,高兴得我沉浸在将要到来的小日子的憧憬里,直到上电梯了,要和小文告别了,还意犹未尽。可那天谁也不理谁,走过饮食街,走过红的白的绿的青的紫的各色可爱的蔬菜,也走过梧桐树的叶子飘落的大街,依然一对陌生人。
林飞说,小文嫌你没涵养,不就是迟吃了一会,至于吗?
我说,世上事总有个是非曲直,不就质问了几句嘛,有什么了不起。
8
忘记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
我在手机里翻,一会用拇指划屏、打开和返回,一会用食指去做这些动作。放下手机了,还觉得左手是在握着什么,几个手指保持着握手机的姿势。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也不顾胳膊和手的困乏,还在微微地划拉着什么。
手机里说,忘记一个人需要三个月,也有说得半年或一年,还有说三年就彻底遗忘,还有说,你若真心爱过,一辈子也放不下。
和小文分手都6年了。没有什么征兆,一点提示或刺激也没有,但披着长发的小文就在眼前了。她的长发为啥要一甩一甩的,是甩啥哩吗?小文说她胆小,那是要甩出勇气来吗?还是要甩出坚强的信心来。是快到单位的大门口了吧,小文在前面,在一袭枫叶一样红的长裙里,她是在舞动和飘动,也像是一团火焰在燃烧着夏天。我说咱都多大年龄了,大学生,不,中学生都谈恋爱哩,你怎么偷偷摸摸的。小文就抛了一个媚眼,总喜欢扑闪的睫毛更殷勤了,生怕那眼睛的心思没有传达出去。在红裙的陪衬和映照里,一张白净的脸显得更白了,还在嗔笑,怪怪的,是一种狐媚吧,我还假装生气地努了一下嘴,魂儿已经被小文勾走了呢。就看满街的汽车都可爱地很乖巧地流动,一排红艳艳的玫瑰火红地绽放,都和我一样目送小文那一抹红色的运动。
不能忘记小文,我便不断着改变自己,别那么大的脾气。其实生活抑或岁月也在帮着我变化,我也更多地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应该和不应该,有的只是适应和看惯吧,只是也挺难的。就说那一次吧。
移动公司的业务大厅,你只要去人就多,我常想,我不去的时候也一样吧。就像那会儿在西安上学,解放路、东大街的人流像一条河一样流动,我就想,我不去,也会这样吧。林飞说人太渺小了,世界太大了,他还老不服气。
办业务的柜台前,地面上本来划了一条黄线,每次给一个人办理,何况是叫号哩嘛,叫你了,你就跨过黄线,去办你的事就行了。可我更改手机的套餐,还才给身份证哩,就有一个人立在了身边,还总是认真地看我写什么,业务员在电脑上操作着,我就气来了,把头侧过去看了几回,人家根本就没反应,像办业务的是他不是我。我又侧头瞪了几眼,那人还是紧挨着我。我说,你先等会,我很快就办完了。那人说,哦,你办吧,不急。但还是立在我跟前。我气就大了,说你不要在这里嘛,这里一次只能来一个人。那人说,这是你家的地方吗?是你家叫我我也不去。
我都不想再提了,反正我俩嘴上的争执都变成身体的不友好接触和敌意的推搡了。一大堆人围着看热闹,好像世界上最兴奋的就是这样的热闹,一切都可以放在脑后,此间最珍贵。
9
我说,刘老师,我最佩服你的淡定。
机关里就这样,人一茬一茬地进着新着,也一茬一茬地走着旧着。比如刘超,没啥职务,却比我资格老,叫老张当然不行,直呼名字也肯定不合适,于是,我就叫张老师,也尊重,也好听,也实事求是。但刘超不愿意,说咱好得哥们似的,叫刘超就行了。
刘超说,什么老师不老师,你忘了我是怎么说的。不淡定又怎么样,就一个名额么,好几个人都想着,总有如意的,总有失意的。
单位里一人一个窝,有人挪窝子了,你才有可能挪。我们科长提拔了,副科长当科长了,刘超的副科长职务还是没有解决,我挺难过的。
我说,排队也该到你了。
刘超说,这就是命吧。
什么是命呢?我忽然就想起小文了。她和什么人结婚了,咋又离婚了。那时候,已经一个月了,小文还是不理我,当然我也没理。小文不理我,但微信却没拉黑我呀,偶尔还给我的朋友圈点赞。我还是失眠,而且还有规律了。每次躺下,就下决心不想,还总结了几条,并在心里说,并用右手配合着记数。一、坚决不想,就把小拇指弯曲贴住手掌;二、再想不是人,就用无名指做同样的动作;三、再想立死,就把中指按在了掌心。可是,这样做时常都是自欺欺人的,不管用的,只是战胜失眠这个程序里的一个开始和前奏。所以,接下来也就和任何一种失眠最基本和最基础的内容一样,即所谓翻过来翻过去,始终让眼睛闭着,或者就去一趟卫生间。
我最终让失眠终止还是要去客厅。先让那一盏灯桔黄色的光芒把我从失眠的黑暗里迎出来,再把酒倒进一个透明的、和一次性纸杯大小的玻璃杯里,是半杯,还只喝了一口,就急着把烟点燃。于是,两口烟吸过,一大口酒放进身体里,我就靠在了沙发上,把眼闭上,也把嘴闭上,就像在床上时一样,但已经有了一些坦然,也有了一些冷静。虽然烟里酒里,总在每一个夜晚给我放射柔辉的灯光里,我还是要去恨小文,可恨着恨着就恨不起来了,就想立刻就发微信,或者决定明天一大早就打电话,或者干脆上午就去她办公室。接着又去恨了,循环着,纠结着,焦虑着。终了,还是在客厅来来往往的踱步里,坚定了一个誓言,那就是在床上决定的一二三。也像在床上一样,把一二三重复三遍,还用手指配合着记住这三点。不同的是,这一二三是小声地说出来了。
刘超又说,最近又谈了一个,是我同学的前妻。
10
一片梧桐叶子,半边是还是泛着一些绿的黄色,半边已经是褐色了。是因为地面不是很平的,这些天秋雨绵绵,一边在水里多浸了些吗?还是在树上的时候,一片叶子就有不同。再看,有几片叶子已经认不出曾经还是一片绿叶或黄叶呢,已经缩成一团近乎黑色的污物。
我还是想寻找小文。
6年前小文走了后,上班吃早餐的那个院子我就再没去过,上回去还是碰见同事了,一定让去。刚进门,同事就被电话叫走了,没想到就遇着小文了。
走过了两边排列着法桐的街,我又以那个十字路口为中心,要走四条街寻找小文,才走了两条街呢,刘超打电话要喝酒。
刘超的同学结婚才一年就离了,刘超说也不计较什么二婚和同学的妻子。可刘超要供妹妹上大学,小城的房,没有八十来万也住不进去,买房还是不可能的事。他的爱情来得快,也走得快,过去每次都这样。刘超说他都歇了快一年了,还把条件都降低了,还是见了几次面就见不上了。所以,刘超最不理解的是我有房还独身。我也是沾了家里多年做小生意攒的钱。
刘超说,怎么手机铃声变了?你想想我,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林飞终还是离婚了。昨天也拿我的手机铃声说事。小文死了你也去死吗?什么多年以后……
我手机的铃声是《多年以后》那个歌,我不仅会唱了,还把歌词都记下了。
比如:“人间的情,人生的路,迷迷糊糊像一场赌注。”
比如:“多年以后,我还能不能活着,会不会有人为我唱首歌。”
我对梦什么的,从没兴趣,也不放在心上。昨晚的梦只是起床时想了想,再没去想,可这会儿又来了。
林飞说,小文才24岁,嫁了个40岁的。
我说,人家是当官的嘛,人往高处走。
林飞说,是老板,和你一样,脾气大得很,但有钱么,有钱没脾气,你想那有啥意思。
我跑了,跑到那个十字路口,一回头,林飞跟着呢。说小文她爸生意赔大了,那老板要小文嫁给他,才肯救呢。
我说,那咋离了呢?
林飞说,不知道,反正现在的丈夫长得和你有些像。
我走到第四条街的街尾,也是另一条街的街头,是一座桥。我正站在桥上,看一只鸟儿有些疲惫地沿河飞过来,是看河上游的一对鸟儿边飞边说话哩吧,险些落到流水里。林飞电话来了。
那一年,那一别,我在桥这边,小文在桥那边,也是秋天呢,两排柳树从远处陪着这一条穿城的小河到了这桥就不陪了,就交给两排银杏树了。于是,桥上就有了几片不同的落叶。柳叶细条条的淡黄着,银杏像一把小扇子似的金黄着。是刚刚来到桥上吧,像我和小文一样。
林飞也是说喝酒。那今晚就和刘超一起吧,我们三人还没在一块喝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