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时候,我还真想过,除了高压电线杆是水泥做的,大树一样,很厉害地在房后面的土塬上高耸着和雄伟着,让周围的庄稼地都很没意思地春夏秋冬。别的电线杆都是一个黑黑的木头杆子。城里却不同,全是水泥柱子。
塑料厂的大门,是我这几十年来最重视的大门。当然,我主要还是重视大门口和大门里面那一条水泥路。
大姐说,那女孩戴一条银灰色的围巾,手里拿一本书,中午12点从厂大门出来。要我站在距大门20米的一个电线杆下面。我们相互侦察,若如意,再开始恋爱的正式程序。
时间还早,没放学也没下班,工厂又在城市繁华将尽的东头,街上就没啥看的,还都让灰蒙蒙的冬天给阴沉着,我就专心去瞅大门里的两排梧桐树。很明显的,是比街上梧桐树的叶子多,是院子把寒风给减弱和抵御了一些吗?虽然也是在干枯着、枯萎着、枯黄着,干巴巴的,好像手一握就会发出咯吱声,就会突然成了粉末散落。工厂里一切都是整齐有序的吧,两排梧桐树向院子里面整齐地延伸着,像两队哨兵在威严地排列着守卫工厂的今天和明天,也像两排很有耐心的人儿,在专注和冷静地等待着快要下班的工人。我正瞅着一片叶子磕磕撞撞的,把一些叶子经过,也把一些树枝经过,终究还是谁也没有能力留住它,就快要被摔在地上时,背后有人掀了我一把。说他是门房值班的,把我观察很长时间了,我是干啥的?要干什么?
我说,我等一个人。
门卫说,你等谁?叫啥?
我编了一个谎,我在这里也不想说了,也不是啥光荣的事。我想说的是,后来塑料厂和我们化肥厂一样,都没有了,都成了一个住宅小区。街上见了这位门卫师傅,他拉了一三轮车旧报纸、废纸箱子,纸箱子是拆散折平后摞了起来的那种,还有啤酒瓶子。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12点钟,厂大门里的水泥大道突然像一条大河汹涌起来。摩托、自行车不断从人群里冲出和绕出,就像河面上不停有鱼儿在穿梭,要去寻找岸边什么东西。女工们多是红色或米黄色的防寒服,红的黄的总是在追逐着和嘻嘻哈哈地推搡着。电线杆在大门东侧,我赶紧跑回电线杆旁边,还好,那条下班的河还没有流淌出来。我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心通通乱跳地去盯心上人,眼都酸了,也没发现什么。
2
我知道表哥来寻我,多数为了大姐。
表哥大我5岁,和大姐一样的年龄。第一次见大姐后,表哥说,如果你推开办公室的门,有人扶了眼镜,抿着嘴,打镜片后面细细地看你,那便是你大姐。
房子里顺墙支了两张床,两张桌子就摆在前后两扇窗下。6块钱的太白酒是绿瓶的,我们都叫它绿棒捶,酒在瓶里是绿的,放小玻璃杯后是无色的。
我说,酒到肚里后是什么颜色?
表哥说,还是说你的这位大姐吧。
我说,大姐不是打镜片后面细细地看你,而是细细地审你。
表哥说,我每次来找你,都见你大姐在那里坐着。
我说,一天到晚,不挪窝子,不离位子,大姐像练过打坐什么的功夫。来大姐这里办事的人都说,一个单位的办公室,要是多几个会坐功的人,真是积天福了。人等人,气死人;人寻人,更倒霉。去大大小小的机关,办大大小小的事情,最怯火的就是寻人等人,时常把事情给耽搁了。
表哥端起一杯酒自个喝了,也不和我碰,也不吃桌上的锅巴和瓜子。
我说,大姐常说,干啥说啥嘛,有喝水看报的功夫,没有拉屎尿尿的时间,没准什么人就来了,电话就响了,你能不守着?
大姐是我们厂办公室的文书,掌着大印,又管着档案,整天开证明呀,查资料呀,通知会呀,收发文件呀,用她的话说,走路都在小跑。
我说,你还要我怎么说,大姐是有对象的人了,你都大龄青年了,别再浪费时间了。
表哥猛然起身就走了,好像我宿舍的门就是大姐,把门摔在墙上,门又碰回来,我把半闭着的门又猛推一把,让它发出哐当的比刚刚撞墙还生气的声音,也不知道表哥听见了没有。
几年都没发过奖金了,每月工资都才发了70%,突然发一个月奖金,这是什么?是回光返照。
表哥才走,小王就进来了。
我说,你会说人话吗?吃谁家饭,砸谁家锅。
小王说,当年拉化肥的、给厂里送原料的车,一眼望不到边。商店、饭馆、理发店,摆摊设点的,像正在忙碌着的集市。现在呢?
我说,现在是什么?我替你说,“门前冷落车马稀”,现如今唯参差不齐的民房和光秃秃没了叶子的杨树、柿树与我们厂作伴。
小王说,你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说得好。
我说,你是放屁。“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爸退休多年了还心在厂里,每次来都念说厂里的好,你咋就没一点人性了。
小王说,你大姐才没人性了呢。
小王和我在一个宿舍。我见桌上的太白酒在小王的茶杯里急骤地上升着,可小王还嫌太慢,垂直着的酒瓶被猛烈地抖动着,都碰到茶杯了,把一声脆响急躁地传出来了。就说,你厉害,你就掂起瓶子灌么,还用什么杯子?
我转过身去。我当然知道小王大口喝酒的样子,我偏不给他表现的机会。
3
大姐说,人家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反正我看还是算了吧。你这样优秀,没啥愁的。
我说,没见围巾,也没见什么书,我压根都不知道人家是谁,这是不平等约会么。
大姐说,凡事看结果,你就是知道了又怎么样,人家不情愿,知道了也是白搭。
我说,你就说人家不愿意就行了嘛,何必绕来绕去的。塑料厂和咱一样,有今天没明天的,她牛什么?
我那时总觉得自己是有文凭的人,可我哪里知道,男怕进错行,女怕嫁错郎。青春是激情的,青春也是天真的。
那些年谈对象,少说也有一个班呢,虽然很多都是一面之交,但总是见过吧,唯那个女孩是个例外,所以就时常在梦里出现,她不仅戴银灰色围巾,拿着一本书,还戴着口罩,揭了口罩,原来是大姐呢。
大姐的对象叫张光,个子高,还长得壮实,尤其那肚子壮得像怀孕似的。我见第一面就躁了,张口邮电局,闭口邮电局。邮电局咋?是单位牛不是他牛。小王说,邮电局、供电局、银行、烟草公司,看大门的都比你这大学生工资高,是高很多,这就叫行业差,不服不行。我说,这个张光,应该叫张狂。
张光请我们办公室的年轻人吃饭,除了我和大姐、小王,还有两个女同事。小王是看我面子才来的,我当然是因为大姐,其实不想来,还装着很高兴地来了。
小王上月请了四天假回老家,偏偏这千年等一回的奖金,就依照上月考勤发。事假要扣工资的,这没问题,但事假超过三天奖金就没了。好在考勤还没报上去哩,小王就给我们主任说了,让上报时写成两天事假。主任过去和小王的父亲在一个车间,还是小王父亲的徒弟,自然就同意了。但大姐管着考勤,却不同意,说丁是丁,卯是卯,是啥就是啥,给小王改了考勤,以后别人有类似的事情也要改,哪还要考勤干啥?
我让小王来也有私心,没了小王,就只我和张光喝酒,一想都不舒服。我让小王来也是有代价的,就是一瓶长脖项的西风酒,在头晚和小王干了。说长脖项,是因为酒瓶上端细长细长的,要15块钱呢,我工资才200多块钱,就是过节,也很少能喝的。酒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让人激动,让男人很快成为哥们,再说我和小王本来就是哥们,主要是小王的父亲说我是科班出身,一定要小王拜我为师。
我说,啥叫低头不见抬头见?咱办公室就这几个人,再说了,你和人治气,你也着气,着气奖金也不得回来,这叫两败俱伤。况且人家还不一定伤,因为人家就是那种人。
小王说,那是你大姐,你当然向着她说话。
我说,你还是我兄弟呢。
一句兄弟,在白酒的燃烧里,就格外响亮和豪情,就让小王不言传了。
我说,劳人科查岗,咱主任没在,她都说不知道,让主任也出现在了迟到早退的通报名单中,你忘了?
4
表哥进来时,正在为是否打开第二瓶酒争执。
大姐说,喝酒是图个热闹,往死的喝呀。
我知道大姐是说我哩。但我就是想喝,不是想死,用小王的话说,是喝得很猛。猛就是碰了杯,别人的酒杯才到了嘴边,才酝酿是一口喝完,还是两口三口的慢慢抿,我却脖子猛一仰,手猛一揭,在把酒送到肚里的同时,又很夸张地做着把杯口朝下摔的动作。大姐在我们喝第一瓶酒时,就不时地在眼镜后面瞪着那一双大眼睛,当然,也是我不时地去瞅大姐吧,才看到了那一双瞪着气着,我也觉得可爱的眼。大姐心里的怒火不只是从眼睛里喷发,也从那一张瓜子脸上汹涌了出来,还像要从紧闭着的嘴里扑出来,使得大姐要使劲才把嘴抿住。于是,那一张白净的脸,在白炽灯的映射里,竟也暗淡了、变黑了。于是,我就想到这一张脸曾经为我而红。
在单位里,因为能写写画画吧,我就有些小名气,但生活却邋遢得很。床单脏了,翻过来又铺上;衣服脏得没啥换了,就在那一大堆脏衣服里拣着穿。有天,大姐拿来一个大盆,说是要给我打扫除,洗了衣服连被褥也给拆洗了。我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大姐说,谁让我是你的大姐呢。我心里过意不去,买了毛线送给她,说权当是小弟的一点心。她笑着接了毛线,半月后给我打了一件毛衣。
母亲知道我有了一位好大姐,高兴得手舞足蹈的。一次,她来单位看我,拉着大姐的手说,我峰儿从小就被我惯着,不会照顾自己,现在有你照看我放心了,你就权当是我的女儿吧!大姐说,我不就是你的女儿吗?
从那以后,我买衣服也都让大姐给参谋。一次,我试穿新衣,大姐仔细地瞅着我,嘴里说着,脚下动着,手上忙碌着。营业员笑着对我说,你真是个福人,娶了这样的好媳妇。我正要解释,大姐涨红了脸,都红到脖子跟了,示意我别说话。
小王早就看出我是和张光拚酒吧,几次都把大姐给我织的那件毛衣往下拽。可表哥来了后,我更狂了,虽然表哥只能增加我的胆量,却不能增加我的酒量。可惜的是,后来的事我一点也不记得了,还是小王告诉我的。比如,我说,市场上外地化肥越来越多,都是大厂的,又好又便宜,我们这老企业、小厂子,机器旧,退休的人还多,负担重,能竞争过人家吗?
张光说,不管怎么说,优胜劣汰,市场经济就是这么回事。
我说,市场经济怎么了?总要公平竞争吧。
张光说,这话是你说的吗?你是谁?说到底还是你不行,没本事。
我说,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真的很行吗?那是单位行,不是你行。
5
下雪不冷消雪冷。
太阳懒懒地亮了几天,城外连绵起伏的的“白头山”依旧白花花的,城里却容不得雪,屋檐下嘀嗒、嘀嗒的,大街上就像雨过一样,湿淋淋的。
我见我们机关院里一根根用铁皮卷成的烟囱,从一扇扇窗户里伸出来,竞相喷射出或浓或淡的黑烟抑或灰白色的烟,像是铁匠炉子在这里荟萃,只是听不到敲敲打打的声音,就很生气,就想用什么去敲那铁皮烟囱,最好用石头去砸,像砸树上的核桃一样。我生气主要还是刚刚把自行车丢了。
自行车有轻便和加重的区分,26型是轻便,28型是加重。我有一辆飞鸽牌轻便自行车,像飞鸽一样飞没了。还有一辆永久轻便的,也没永久,不知便宜谁了。都报了案,都破不了案。这辆加重的,也不是啥名牌,才骑了半年,却在街上像雪一样消失了,我便懒得报案。
小王在那边也看烟囱,他是一会儿抬头去看那一根根烟囱,一会儿低头去瞅身上深蓝色的防寒服,就那样荡来荡去的。我冻得清鼻蛮流,就也去看我身上的防寒服,好些年了,实在穿不到人面前去了,但一年年凑合着,希望明年会好。其实,明年只是时间而已,还不如今年。
小王要我赶快回房子有话要说。
厂里没钱花,钱还被别人花着。生产资料公司欠我们4万元的化肥钱,都8年了。小王的工作任务,就是去要那4万元。
小王说,生产资料公司财务科空荡荡只有一炉火在燃烧,一堆人围着炉子,一听说是要钱,都说如今企业三角债国家都没办法,别人欠我们钱都不给,你还来要钱。反正不告诉科长干啥去了。或者人家就坐在那里,但咱不认得。
我说,我只听结果。
小王说,去了三回才找到科长,科长说当年市上让借给水泥厂5万元呢,他们就用这笔钱还我们厂。说我去水泥厂替他们要,等于给我们要。
我说,那咱主任怎么说?
小王说,还是让去水泥厂。
我说,还是让我表哥想想办法,人家是政府里人。
表哥却来了,是为万全的事
二车间万全的妻子也在政府上班,单位分房,要万全的工龄证明,劳人科都写好了,只需大姐盖章。大姐和万全同年参加工作,见万全的工龄多了一年,说啥也不盖章。万全搬来了领导,领导说那套房万全家和另一家竞争,条件都一样,只好比双方爱人的工龄,你就成全了万全吧。结果,大姐还是不答应。气得我们主任要回了公章自己保管。最后还是厂长亲自把大印交给大姐,说,该怎么办,你还怎么办,这么大的厂子,没有几个软硬不吃的好当家,哪还了得!
这事都过去一个多月了,车间里的人、机关里的人都说大姐损人不利己。我心里想得更多的还是,大姐这样的认真,会换来我们企业的生机吗?
我说,大姐是什么人,我最了解。你说吃饭也好,买点什么也好,都是一厢情愿。这事没救,是死结。
表哥说,死马当活马医吧,你大姐对你最好,你试试。
小王说,我给说,我还要你帮忙要款呢。
6
又有一批职工放长假,其实也就是下岗,办公室第一个下岗的是小王。小王去水泥厂要款,水泥厂说,化肥厂欠他们4万元水泥款,让他去化肥厂要款,要下了,就用这钱还生产资料公司。这不,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小王说,我向咱厂讨债吗?
小王执意要在宿舍里摆酒席,我怎么也挡不住,也挺感动的,要走了,还想得这么周全。酒是长脖项的西风酒,虽然我的意见是绿棒捶的太白。我的意见里还有一条,是几样凉菜都只要素的。但除了花生米、绿豆芽、豆腐干和洋葱木耳,小王还是买来了牛肉、猪肝。小王说,今天在座的人,都是对我有恩的人,我会永远记着你们,感激你们。
在座的人,还真是小王不能忘记的人。装一个电话要2700元,还要排队。张光为了小王不下岗,给我们厂主管生产的副厂长亲戚装电话,不让排队,还优惠到了最低价。表哥给万全的事没办成——小王给大姐说了,我也给大姐说了,但都没顶用——还是托人给水泥厂说话,帮小王。机关要精简人员,办公室一个名额。大姐一定要让小王留下,她回去。我们主任都同意了,劳人科也同意了,可厂长不同意,说大姐这样敬业的人都走了,企业能活吗?
表哥的大胆还是出乎我的意料。张光要给大姐敬酒,双手端起酒杯,说,你始终都在我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你的坚强的后盾。我知道张光接下来会说什么,当然是我敬你一杯。可这话还没说呢,表哥就把张光挡住了,还把张光手里的酒杯夺了过来,酒都洒在小王身上了。
表哥说,还能发生什么?你说的发生无非是有一天她也会没工作,这不是小看别人,显示你自己能行吗?
张光说,我说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化肥厂的明天是什么,你比谁都清楚。
自从上次喝酒后,大姐就不理张光了。可张光还是不甘心。
爱情都是自私的吧,我见表哥和张光干上了,就想干得越大越好,越激烈、越出格越好。但又担心谁的表现打动了大姐。可这时小王哭了。小王起先是哼哼唧唧,像是自言自语什么,等那种声调给拉长了,我才明白过来。我见大姐一只手在小王捂着脸的手背上婆娑着,一只手在小王的后背上抚摸着,我突然放声哭了起来,我的哭声压住了小王的哭声,也用哭声把什么爱情发泄。
小王说,家是回不去了,怕父亲受不了。这些年厂里不景气,父亲已经很自责,现在要是知道没工作了,更不得了。
小王父亲办病退提前退休,是为了让小王顶替,那时化肥厂还是红火日子。小王高中还没念完,班主任老师说,可惜了一个好苗子。
7
星期天市场挨着小城最繁华的大街,却没有繁华起来。大约有50米长吧,一条线儿摆过去,多是些服装鞋帽和小百货。摊前冷冷清清,转的看的还没卖货的人多。一张钢丝床,绑上几根竹杆,我要卖的衣服便展在那里。也有地上铺几张塑料纸或几块砖支起一块木板的摊子,或者把东西就放在三轮车上。
初夏的太阳穿过梧桐树叶,在地上就有了很明显的亮亮的光斑。如果来迟了,梧桐树下让别人占了,就只好去埋怨太阳光的强烈和不近人情。
大姐说,工资低还总是拖着,但你不能就这样去当小商小贩。你还年轻,要想长远主意,不能就这样混。
我说,这叫混吗?这叫为以后下岗了自谋职业、再就业做准备。
我的钢丝床是108元买的,我在省城批发的裙装和小孩衣服花了654元,可四个星期天了,才卖出去100多元,挣了十几元。
大姐说,那你没总结为啥卖不动,是你不会进衣裳。这天都热开了,你还进这么多厚裙子,是春秋穿的裙子,进价就40块,谁要?
我对面的摊子是卖拖鞋的,在大姐来的这一会儿,就有四五双卖出去了。
大姐说,或者你全部进成拖鞋或小孩衣服也行呀。你进衣裳就该把我叫上。
我说,本来想叫你一块去呢,可我和你跑这跑哪的,我表哥怎么看?会又说你是我的媳妇姐。
我忽然想起那次大姐帮我买衣服,在脸红后回去的路上,大姐问我是否打算找对象,我说,还要靠你帮忙呢。大姐说,那我给你看手相,便拿着我的手瞅了半天,说,你的对象要比你年龄大,你看……还未等她话说完,我说,也许像大姐一样,是个媳妇姐。大姐的脸又变了,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我不知道是平静,还是无奈,反正一路默默无语,我想说什么,却不敢说。
这会儿,我见大姐拿起一件浅紫色的裙子,一脸的平静,裙子也在大姐的平静里,冷静地吸收着从梧桐树叶透进来的太阳光,然后随大姐一块走了。
太阳依然高悬,大街依旧繁华,星期天市场慢慢的有各种声音在放大着,却终敌不过街上汽车喇叭声的刺耳和太阳光毫无顾忌制造的热浪。
小王来了。
小王的对象在他们镇上开了一家理发店,说好春节结婚呢,可一切都结束了。小王父亲还来找过我们主任,可是不能改变的,也许永远都不能改变,还能怎样呢?我和小王父子在我们房子喝酒,那次喝多了,但没有断片,我记得很清,小王父亲说,过去总是讲,好好干,一切都有组织哩,有单位哩,可单位在哪里?单位把我们给抛弃了呀!我说,这是大形势,谁也没办法,小王的事我一定会帮忙的。可是,这都多长时间了,我也努力,却并没有给小王带来什么。还好,表哥给小王找了事情干,在政府里当保安。
小王说,我昨晚值班,你表哥喝多了,还是我送回去的。他这几个月不和你来往了,原来是因为你大姐。说你大姐心里总装着你,无论说什么,说着说着就说到你身上了。
我说,我和大姐是友情,是姐弟情,这你知道的
小王说,这事你骗不了我。你大姐和谁说话都很强势,但和你不一样,总是柔柔的。你们还动不动就不说话了,好像都故意似的。反正我觉得你们都有那种意思,只可惜年龄差太多了。
我想把话题转移了,正想着说什么,张光过来了。
8
大姐桌上的墨水瓶是装在一个黄色的长方体小纸盒里,纸盒上标有“鸵鸟墨水”和鸵鸟的图案。大姐每次用蘸水笔时,都把笔头轻轻地小心地伸进墨水瓶里,稍停后,又同样小心地抽出来,在墨水瓶口的内侧慢慢摩擦,有时候还碰上几下,然后才在纸上让笔工作。大姐桌上的台历正面那一大片空白处,也是大姐的记事本,有电话号码,有每天要办的事情或者别的什么。背面是印制的生活常识或者什么知识。但要记的永远都在正面,没有例外。谁要想在大姐办公桌上翻一下,动一动,不露痕迹不容易。因为那蘸水笔总是插在墨水盒右侧靠近大姐的地方,墨水瓶不用时瓶盖是拧在上边的。铅笔也放得有方位,在笔筒里向左伸的,不像钢笔是向右伸的。
我对花卉什么的没一点知识和常识,大姐身后靠近窗的墙角,有一个用钢筋焊接的一人高的三角架,一盆吊兰就放在顶端一个圆形的底座上。剑形的叶,有的争着向上扬着,有的要探寻什么的向外伸着。大姐说,是金边吊兰。我见过这种花,却不知道名字,更不知道什么金边银边的。我说,金边,听这名字,是从外国引进的吗?大姐笑得都靠在花架子上了,吊兰眼看就要随花盆扑向大姐了。我两大步就跨了过去,花盆是扶住了,一只手却感受了大姐坚挺或许柔软的胸部。我不知道大姐的脸是否红了,因为我没敢去看呢。
这是我第一次和大姐单独在一块说话,也是唯一的一次身体接触。女人的魅力大约只在某一点上,一如大姐总是微笑的脸上那两个浅浅的酒窝,它是灿烂和柔情的,总像要展示什么,又是羞怯和含蓄的,总像要隐藏什么,反正惹得我上班下班都在不安里想入非非。千百年来,所谓“怜香惜玉”,我想大姐就是那种能够让我赴汤蹈火的女人。
但我并没有什么赴汤蹈火。
化肥厂卖给了南方一家房产企业,成了一个住宅小区。我本来可以和大姐一样,在小区的物业公司上班,可母亲不同意。也怪我给母亲说,人好比啥都强,我一定要和大姐在一起。而母亲说大姐就是大姐,不能再是别的。最主要的还是,化肥厂没了后,大姐就不理我了。我应聘去省化肥厂,约大姐吃顿饭也没来。小王把我送到去省城的长途汽车上,说他在车站门口等着,等我走了,他就回去。
车窗外面是大姐呢。我和大姐隔着一眼窗,也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漫舞和如昨往事。我忽然就想起一句歌词来:雪花飘飘,北风萧萧。是《一剪梅吧》。可车不知怎么突然就停下了,而大姐也突然就转过身去了,只把渐去的背影留在风里、留在雪里……
(原载《短篇小说》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