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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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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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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都想往上长

王立

认识刘科长后,王立就喜欢照镜子了,能看到自己的地方,总要停下来,大都是看一面玻璃上的自己。王立喜欢去有大镜子的服装店,先侦察镜子跟前没人才仔细看,有人就装作无意或随意照一下走开,去看衣服。心还在镜子上,发现没人了,赶紧过去。王立时常都是出了这家进那家——不买衣服,只照镜子,总不能只呆在一家店里吧——不像在家里,抬头低头,扭扭身子,一笑一恼,想咋照咋照。在照来照去里,王立满足着、憧憬着。

这会儿,看着值班室玻璃门上的自己,一身黑色保安服,配上浅蓝色衬衣和暗蓝色领带,严肃庄重里又多了些平和。还有这挺得直直的身子,真似一名警察的威武呢。王立又一次得意。

刘科长已经答应了,他就要去政府里当保安了。本来嘛,他一米八的身材,就应该是站在政府的门口,是政府的一个形象。

那日王立去乡里行人情,迟了,找来找去没一个座位,忽然发现刘科长那桌有空位子,在刘科长对面坐下了,才知道还是上席。桌上不时有人给刘科长敬酒,刘科长再一次站起身时左右摇摆,又往后退,哐当一声,王立知道是椅子倒了,正要跑过去扶起椅子,邻座那人已经扶起来了。刘科长又向前晃,把桌子碰得也晃,一个纸杯倒了,茶水专寻王立似的,在一个盘子前稍停后直直流到了王立跟前。王立说,刘科长喝多了,我代他喝。说着就把一满杯酒干了。敬酒的人不行,说敬酒不能代,你喝了也是白喝。王立说,咱喝酒是图热闹,不是让谁醉哩,那我再喝一杯。王立的酒没有白喝,还在酒场上,刘科长就说了,你的事包在我身上,不就是当保安吗。

王立欣赏了玻璃门上的形象,去看大门口,就觉得蜂拥着进来的、一身灰色工作服的男人女人,有些可怜。工厂讲效益,好了坏了,没个准头,还总是坏了的时候多。政府是铁打的衙门,没听说啥时候工资发不下来了。这些人平时见了他都张的傲的,正式工咋,他要去政府里了。

正想着,张新进来了。

这些年,王立上下班见了张新,都高喉咙大嗓门的招呼着,他的热情是给张新的,也是在不断提醒工厂里出出进进的人,他们是好朋友呢。

王立的爱人欣欣和张新的爱人刘婷早年是同学,两家曾有过走动。几年前,王立偶遇张新。两人站着聊了几句,听说王立没工作,愁得每晚睡不着,张新说,要是不嫌弃的话,到我们厂里当保安吧。王立当即说,我这样了还嫌弃啥,给你打工求之不得哩。

这会儿看见张新,王立赶紧低下头去。低头闭眼了一会儿,眼睛还没睁,只是把头慢慢抬起来,才睁开了眼睛,早已没有了张新的影子。王立向院子望去,张新的背影在太阳底下不情愿似地,急急忙忙晃动着。

王立来到大门口,不知道要干啥,像被头顶上那一小片云儿吸住了,静立着。有一滴汗珠儿被阳光剌疼了吧,从王立的前额开始流,都快要流到嘴里歇息了,王立才身子动了一下,也张了一下嘴——咸丝丝的。一切都会改变,减速机厂是个啥嘛,时好时差的,差了工资都要拖欠。这一段,不,很长一段时间了,都属于差了的时候。管它呢,再也不用熬煎了,要去政府了。他比人家张新大10岁呢,见了总是点头哈腰的,以后不会了,逢年过节也不用去了。

大门两边,各有一排远远高出院墙的杨树,像是一队人马出了大门后分成两队,抬头挺胸很整齐很精神地迈进。他也会像这杨树一样,高出院墙,离开这个小天地,看到更大的天空。

王立兴兴地,高扬着头,向值班室走去。树上的蝉声突然急躁了、猛烈了,都有些嘶哑了。

  张新

张新感觉王立变了。见了面竟然带理不理的。平常喝酒都要敬他酒的,还说什么你太好了,你对我的帮助,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晚没敬酒不说,根本就不看他,像他不存在似的。

张新再也忍不住了,不是共同举杯,也没有轮到他喝,却猛地举杯,还把王立看了一下——干了。喝了酒又仔细瞅着手中那只圆柱形的小玻璃杯,像在疑问,这小酒杯是怎么做出来的?为什么会两寸高、一寸粗,而不是再大一些或再小一些?倏忽又举起空杯子,把杯口在上嘴唇顶了顶,在下嘴唇压了压,才去完成喝酒的动作。只是开始是那种用力的、有些表演的干杯姿势,要结束、要放下酒杯时,却是轻轻的,像是不好意思了。

酒喝结束了,张新在街上走了好大一会了,还在想王立。他们都住在城西,每次酒后,或走路,或坐车,两人一路同行,王立都要送他回家。可这晚,还没走几步,王立就说他有事,坐出租跑了。

小城不知什么时候也像那些大城市,让夜晚到处都明亮和闪亮起来,有一种灿烂和张扬。春已很深了,这样的夜晚是适合陶醉和浪漫的,就像那些梧桐叶子,在一个春天的沐浴和滋润里,曾经很小的、手指头一样的嫩叶儿,这会比手掌都大很多了,已经满怀野心和雄心,要迎来和迎接生命中最热烈和辉煌的夏日。可他呢?

回家后,张新头低着,眼睛也闭着,靠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双手合十放在大腿上,不停地、很用劲地吸气出气。不论吸气还是出气,都紧闭着嘴,胸一动一动的,双肩和胳膊也一动一动的,有声音从鼻孔出进,也在喉咙里和嘴里很夸张、很沉重地响着。

爱人刘婷说,咋了?爱喝酒还喝得唉声叹气了。

张新突然睁大了眼睛,也不靠沙发了,边去拿桌上的茶杯,边说王立的事。

刘婷说,你也太小心眼了吧。

张新一愣,把茶杯放在桌上,又靠在沙发上,又把眼睛闭上了。

  欣欣

王立刷了皮鞋用肥皂洗手时,想该用香皂把脸洗下,洗了两次,才想起该用洗面奶呢,咋也找不见。

欣欣说,你刚才洗澡没洗脸吗?脸上有啥哩?

王立说,别废话了,洗没洗脸我也不记得了。洗面奶在啥地方?

欣欣说,你老不用,早过期了扔了。你今天去喝酒的事黄了你会咋说?

王立说,啥意思?

欣欣说,从前,有个乡里人早早起来洗了脸,要到城里去。结果不能去了,便很惋惜地说,唉,把我日弄地把脸都洗了。你平常总不想洗澡,要叫你说,就是把你日弄地把澡都洗了。

王立对着衣柜的镜子一笑。嘴张开了还没准备合上哩,嘴两角两个小括号似的折痕,上面刚刚弯到了鼻翼,下面一边长,一边短,长的那边向下巴勾去才停下,他就把笑制止了。还换成了恼,恼得脸上的肌肉不服气地呆滞着,眼睛也瞪谁找不见似的恨着。

欣欣说,你咋小孩子一样,说笑哩,还恼了。

王立说,人家是政府里的科长呢,咱不能丢丑,我收拾得精精神神利利索索的,不也是给你争光争气吗?

那次王立加了刘科长的微信,第二天就想约刘科长坐坐,又觉得太仓促了。翻刘科长的朋友圈,除了一条灰线,啥也没有。心想,人家是政府里的人,咱是下苦的,不让看朋友圈也正常。可这都半月了,每次他上午说一块坐坐,刘科长下午才回信息,只两个字:改天。人家忙呀,要管多少事,要有多少应酬哪。好在今天刘科长答应了。

欣欣说,你在那愣啥哩,还要干啥,我给你帮忙。

王立找夹克时生气了。一共两件,一件黑色的厚夹克,大前年春季里人家搞促销活动大降价,280元降到了150元,两人暗喜着买回的,也是王立花钱最多的夹克。可这天气能穿吗?一件蓝色的薄夹克倒行,七八年了,太旧了。

欣欣说,不就吃顿饭么,至于吗?你是有啥情况了?

王立说,有情况了咋?我就是去约会,我现在去买夹克。说着跑到鞋柜前把拖鞋换成了皮鞋。一看手机,都5点了,又把皮鞋脱下扔在了墙边。

欣欣哽咽了,坐在床上,低着头,把一张脸用手捂住。

王立一惊,也坐在了沙发上,搂着欣欣的肩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怪咱平常没啥应酬嘛。

欣欣擦了擦几滴已经涌出来的眼泪,说,有应酬又咋?娃上大学要花钱,还要攒钱以后给买房。你的老人,我的老人,又都在乡里要靠咱,咱是啥光景你不知道?

王立说,都怪我,都怪我,我这不是要给咱上进嘛。我就穿那厚夹克。刘科长同意吃饭,你知道是啥意思,咱很快就能去政府上班了啊!说着,把欣欣从床上拉起来,又笑了,又是在镜子前。这回笑得长久,嘴一直大张着,也不急着闭上,脸上的肌肉也不急着改变——这段时间每次照镜子都这样。

刘科长

刷了牙,还嚼了一块口香糖,王立出门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是过去不曾有的、要完成一项重要任务的神圣和紧张。欣欣送王立出了门,王立都过了街,站在那一棵高大挺拔的杨树下了,欣欣还在门口望着,眼巴巴的。王立心里一动,不由抬头去看那杨树。他和张新都住在城西,可张新是在城里的小区,里面花园似的,四季都有常青的这树那树,他在城边上租住的民房里,跟前只有城里早已没有了的这杨树。一回家先看见了杨树,一出门也先看见了杨树。杨树咋,杨树是最高大的,他是有奔头的。

在一家烟酒专卖店,王立低下头去看玻璃柜台里的烟,总觉得烟也像看他哩。一盒盒香烟,在亮堂堂的玻璃框子里,和他很大方地勾搭着,他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拿不定主意去迎合和接纳。

王立把兜里的那盒5块钱的烟,放在了家里,要买两盒好烟,好到啥程度,却很茫然。最贵的当然也是最好的,是65元一盒的软中华烟,觉得还是太贵了。25元的芙蓉王,又觉着档次低了些。一看时间,5点半了,坐出租也时间紧了,想好的要去早呢。服务员又过来问了。王立一急,唉,就两盒软中华。

出租车在四季长青的的女贞树的陪伴里急行。司机说,碎碎个地方,就恁多车,都是钱多了烧的。

王立说,也不是,车都普及了,谁家没有车。我没有,我不烧。

司机说,是啊,都攀比哩。我就爱你这样的人,你就是我的衣食父母。

王立说,人都爱富人,你爱穷人。

司机说,穷人有穷人的朋友,富人有富人的朋友,那是很分明的,不是你想热乎就能热乎的。

王立一愣,不知说什么了,一看,贵人大酒店到了。

308包间空荡荡的。

卫生间半开着的门,让亮亮的白色的光参加到了包间金黄色光芒的播洒和传递里。王立忽然想起在城西面馆喝酒。厕所在面馆西边约50米,有时候从厕所出来就进了另一家饭馆,相同的桌子,相同的菜,只是不见张新他们……

王立下午在微信里问过刘科长,看还叫谁。刘科长说,晚上去了再说。王立说,那按几个人准备呀?刘科长却没了回音。王立订了这间能坐10个人的房子。

6点了。服务员刚才让点菜,王立说等会有人点。心想,还是等刘科长吧,也不知道来几个人,啥标准。服务员这会又让点,王立说,对不起,朋友都有事哩,还得等会儿。

服务员说,你没事,你点了,朋友来了还说你好哩。

王立说,我从来都不点菜,也不会点。

服务员说,你是领导么,老有人给点呢。

6点半了。王立把一壶茶都喝完了,想问刘科长,又没敢。

7点时,王立着急了,正好刘科长来了微信,说今晚有事,改天吧。王立浑身像一下子被抽去了什么,没有了一丝力气,瘫坐在椅子上,脑子一片空白。

是啥在响哩,挺大的声音,王立猛然清醒过来,是楼道谁在说话,又不说了。门是半闭着的,却看不到什么。便想,赶快溜吧,省得见了那服务员蛮尴尬的。于是蹑手蹑脚的,偷偷来到包间门口,却见刘科长进了斜对面一个包间。

是落雨了吗?到处湿漉漉的。一家银行大门上面的广告牌是红色的字体,好长的一溜儿,不停地流动着。那流动着的红还闪烁在地面上,给旁边湿的或黑的地方看。王立走走停停,不知道要去哪里。

刘科长把他的事忘了吗?回到家,王立怎么也睡不着,刘科长说话不算数嘛,说好了的,却跟别人喝酒去了。又想,他和刘科长非亲非故的,咋恁天真?吃个饭又能咋?人家当官的,哪天没人请,在乎一顿酒?端午节快到了,用微信给转2000块钱吧,他要收了,那事肯定也就成了。

张新

小城的街上,多是法桐和女贞,还有广玉兰,唯刘科长家门前的街是两排柳树。还记得是冬日呢,柳树黝黑粗壮的干,给街平添了许多庄重和悠远,也让大街在总也走不完的车流的纷扰里,有了一些依靠和和参照。可是此刻,一条条垂柳像织成了翠绿的瀑布,或一个个巨人披着绿色的蓑衣,抑或一顶顶绿色的帐篷在排列着,一下点燃和激活了一条街关于夏日的气息和气氛。噢,这不,已经初夏了呢。

张新很惊讶。这一切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时常路过,怎么会无视这般响亮的春的夏的声音?是因为王立吗?正想着,一抬头,王立竟在对面——刘科长小区的大门旁呢。两个红塑料袋,圆鼓鼓的,一手提一个。噢,刘科长出来了。张新赶紧躲在那一长溜垂柳后面,再看,两个红塑料袋已到了刘科长手里。难怪呀,前天老田说,王立遇贵人了,是在政府上班的刘科长,王立要去政府当保安了。

端午的事,还是让张新心里不舒服,每次出进大门都不自然,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躲着王立。

这天晚饭后,刘婷说,王立不知怎么了?见了我怪怪的。

张新说,啥叫怪怪的?

刘婷说,不自然呗。

张新说,是端午没来不好意思了。

刘婷说,没来才正常,要不朋友间显得生分。咱家还有我吃财政饭,有保证。王立家挺不容易的。

张新说,人往高处走,王立端午去刘科长家了。

刘婷是小学数学老师。去年,刘科长孩子小升初考试只有不到两月时间了,班主任老师也是数学老师,却住院了,学校安排刘婷接替那位老师。刘婷是省上表彰的优秀教师,那孩子过去常在家里说刘婷老师如何厉害。这学期开学不久,孩子学习成绩就下降,接着一直下降。刘科长说自己观察,也和老师沟通,都找不出原因,问孩子也问不出什么。恰好,刘婷来当班主任和数学老师。刘科长想,孩子不是很崇拜刘婷么,就求刘婷帮忙。刘婷还真是优秀教师,反正孩子成绩提高了,刘科长也成了张新的朋友。

刘婷说,你也不嫌王立可怜,他本来就不是正式人员,你们厂里工资又不正常,王立肯定想让刘科长帮忙找工作,自然要走动,这你都嫉妒,还是男人吗?

王立

这天是张新过三十六,王立却要进欢乐酒店,给刘科长的三十六祝贺。本来张新的三十六,王立是不打算行情的,都怪他穷么,人不风流只为贫,大方谁都会,他是啥光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就搂住一条柱子上吧。凭人家政府里的科长,安排个保安能有多难呀。可端午给刘科长的微信转账,转了两次都没收,给了烟酒后,刘科长又说,你年龄大,我想了好些办法都不行,随后瞅机会吧,看别的地方有合适的事情没有。王立就想,刘科长该不是推托吧,反正这事不太保险了。端午没去张新家,这再不去,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不说,厂里这份工作,恐怕也悬了。就让欣欣去参加张新的三十六岁生日,说他回老家行人情了。

王立坐在酒店里了,还在想,像这种人情,人去是最重要的,要是张新知道他没回乡里,那就没意思了。想着想着,胸口有什么堵住了似的,总要把心往起提,打一个嗝才舒服些。刚才转来转去,没有一张桌子有他认识的人。这会儿在张新那里,该有多热闹啊,到处都是厂里的人。谁家的娃学习怎么样,谁外面有人了闹离婚,谁住的小区车没地方停。话总是说不完的,场面总是热烈和有一波一波高潮的。

刘科长来敬酒了。其他人都有职务或有名有姓,到他跟前,却啥也没说。他想自我介绍,又想算了,那成什么了。

回家后,王立说,张新问我了吗?

欣欣说,没问,刘婷问了。

王立说,张新没问,那是啥意思呢?

欣欣说,啥意思?咱本来就可怜,你还总这样疑神疑鬼,咱咋活?

晚饭后,王立和欣欣在街上转,突然看见街对面刘婷在和谁说话,幸亏是侧面,刘婷没看见。王立赶紧背过身来蹲下。

欣欣说,你咋了?

王立手往下摔着,示意欣欣也蹲下。低声说,别出声,悄悄,我不是回老家了吗?

王立每次问刘科长,都说别急,有消息了会告诉的。可这都一个多月了,还是没消息,没一点消息——有消息也是还得再等等看。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哪。

起起伏伏的厂子,又有了一些起色,王立又担心了,生怕张新怪罪,他在这里干不成了。想和张新聊聊,能晚上一块坐坐最好。

王立找张新,办公室里人说出去了。走到院子打电话,打了3次,张新都没接。快下班时,王立见张新到大门口了,正要问话,张新头一转,急急走了。王立默默地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其实他也不知道看啥。有人就问,王立,那树上有啥哩?你也是想写文章观察那杨树吗?

厂里原来有一个大学生,喜欢写文章,刚来时常常下了班在厂门口转悠,转着转着就看杨树了。说杨树有直直长了上去的,也有长着长着弯了一阵再长上去的。

王立就去看那杨树,心说,直也好,弯一下也好,只要能长上去就行。

老田

超市裁员,欣欣没事干了。大热天的,欣欣急得整天整天外出找工作,本来就黑的脸更黑了。王立心疼地说,黑得不像女人了。王立也抽空跑东跑西给欣欣找工作,也更担心他的工作,万一张新记仇,让厂里把他辞了——这是很简单的,找个借口而已——咋办?孩子还上大学哪,他没了固定工作,每月拿啥给寄生活费。收破烂也行,只要辛苦些,总会有收入,但没保证呀。这天上午,王立突然想,张新是个讲义气的人,这些年他跟张新沾光喝了多少酒呀,和他逢年过节与张新的所谓走动,简直是大巫见小巫。

张新也是个热心肠的人,朋友间谁有啥事,总是他跑路最多,付出最多。欣欣没工作了,有这个借口,前面的一切也许都好解释了。但是张新能信吗?

王立想到了同事老田。老田是王立在厂里除了张新来往最多的人。作为正式工和已经50岁的老田,从没在王立面前摆过老资格和显示优越,还总是关心和帮助王立。老田老家还和张新在一个村,就让老田给约张新吧。王立给老田一五一十的,说了他的事。

老田说,你真是想多了,欣欣都没工作了,一家人生活都成问题了,张新还会怪你不懂人情世故。

王立说,我娃还上大学哩,也是我太急了,把啥都糊涂了,怎么说还是我不够人。

老田说,没你想的恁严重,一切有我哩。他要敢对你怎么样,我都不姓田了。那就今晚吧,城西面馆,咱三个好好喝一回。

城西面馆在一条饮食街上。店小牌子大,长方形的招牌悬在门上方,有些夸张,有些霸道。还在门外立一铝合金架子,挂上“城西面馆”几个字的锦旗。风摇锦旗哗哗作响,像给人们说,还是这儿好,你就来吧。街两边卖米线、饺子、米皮、揽团、糍粑、羊杂、羊肉泡馍的饭馆,门前和门上面的布置和面馆一样,一块块招牌、一面面旗帜,和着满街的香味,让小城人在这里驻足和缠绵。

王立给每人倒了一杯酒,三个凉菜——凉拌牛肉,干煸花生、洋葱木耳,也端上来了。照例先碰了三杯,接着就要轮流打关了。可是,从来都话溢了似的王立,这晚话少了。老田刚要说什么,邻桌的划拳声变成争吵的声音了。一个说刚才那杯喝了,一个说没喝。都让另两个人证明。一个说没喝,一个说喝了。两个人的争执,成了四个人的纠纷。有说包庇的,有说不要脸的,有说眼睛瞎了的……

厨房的门大开着,正在炒菜的师傅是个中年男人,胖乎乎的宽大身子,很夸张地忙碌着。边上还有一个细高的小伙了,过来过去不停地晃动着。一种金属的碰撞声,一种饭菜熟和没熟的味道,一种天然气燃烧的气味,就在两个人的忙碌里,从门里挤了出来,向大厅里渗透和弥漫。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胖嘟嘟的小手里,握着电视的摇控器,对着墙上的18寸电视,很不耐烦地快速操作着。突然,眼睛还在电视上,摇控器狠狠地扔了出去,那一块黑色的条状物,在吧台上叭地一声后,掉在了瓷砖地面上,电视倏忽换了画面,邻桌的争吵只剩下了嘟囔。孩子又向大门口跑去,邻桌的一个空椅子被撞倒了,那四个人呆呆的,大张着嘴。一个人说,吵吵吵,不嫌娃笑话。我们啥时候见面能不吵呢?

张新问王立,你咋蔫了,还想你欣欣的事吗?

王立说,这是报应,都怪我,我是猪。

老田说,你胡说啥呢。

面馆里人出出进进的,邻桌的划拳声有一句“哥俩好呀”,很有节奏、特别清晰地传了过来。王立呼地立了起来,说,张主任,你是领导,是读书人,我是粗人,是混帐,大人不记小人仇,君子不记小人过,我给你道歉,我罚酒三杯。像身体特别渴望酒,王立每杯酒都倒得很急,满得洒了出去;每杯都是仰头一口干完,还倒举起酒杯,着意让人看似的— —没一滴掉下来。

张新说,我听老田说了,没啥,你真是想多了。刘科长我也认识,找机会我给你帮忙说说。欣欣的事,你也别急,会有办法的。

……

于是,一切都在酒中了。三人喝酒没歇的,一杯酒刚到肚里,一筷子菜还在嘴里嚼呢,这不,又轮到王立喝酒了,又是满杯。三个朋友又开始了平日里哥们相聚的痛快和直爽,一切都让酒给燃烧和兴奋了。

半月后,老田给王立带话说,张新说了,就让欣欣来咱厂吧。

王立睁大眼,不相信似的,然后又闭上眼,滚出几滴眼泪。

老田又说,张新还说,你的事他给刘科长说了,可刘科长出事了……

(原载《短篇小说》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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