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桃园
文/胡广林
桃园,我的故乡。如诗如画的名字背后,却无成片的桃林,甚至除了沟沟坎坎、零零星星几棵野毛桃子树之外,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桃树。为此,我查过县志,并没有找出家乡名号与桃树之关联。
作为行政乡存在的桃园,在陕西省镇安县西边,距县城六十五公里,由雨淋沟、龙家沟、石灰沟、青岩沟、马龙洞、枫橡园等特色显明的沟沟岔岔组成,有一条公路通往县城,从沟底山脚下钻来绕去,连同各条沟壑里溪流汇聚起来的小河,一起实现突围,公路要冲出山峦的围堵,寻觅外面世界的精彩,小河要找到出口,奔向汉江,最终汇入长江。山与山拼力挤压,形成一块开阔的小盆地,老辈人都叫它张家坪,这一块水土就是桃园的地标。解放前,住着张姓大地主,用老辈人的话说:张财主骑高头大马,挎盒子枪,威风得很!张家坪,由此得名。
过去,乡政府就设在张家坪,公路沿山根弯弯曲曲,政府、医院、商店等都点缀在公路另一边大平地之中,有一所学校在河东,最鼎盛之时办过初中,后来越发衰落,再从完小到初小,只有十几个孩子在那里读书,我十八岁师范毕业,工作的第一站,便是分配回乡,教着一群和我年龄相仿的学生,后来再脱产进修上学,便离开了家乡。这么滋养人的一方水土,在国家撤乡并镇政策中,反复在木王镇与柴坪镇之间划拨,现如今,桃园乡这个行政称谓,已封存进历史档案,乡改成村,“桃园”的称谓尚在,叫起来更觉得亲切,只是昔日的繁华不再,倒是真正有了世外桃源的幽静。
随着国家移民搬迁政策的惠及,大部分住在深沟老林里的人家,都实现了幸福地迁徙,过去很多鸡犬相闻的山沟沟,早已人踪罕至。桃园里的住户越来越多,小盆地四周山根和荒坡上,青砖红瓦的二层小楼每年都会增加,平地中心,老住户的土墙房屋也在逐年减少,让阔气高大的楼房替而代之。只有小河,在季节变化中肥肥瘦瘦,从坪中间穿过,河两岸、房屋周边是水田,每年春末耕犁,夏初插秧,秋天收获,冬天水田休眠。在缺吃少穿的岁月,水田像人一样辛苦,稻子收后,会种上冬小麦,土地高负荷的付出,导致两季产量都不高,很多人选择水田起旱,种上高产且能接新果腹的玉米和洋芋,只有极少数不缺吃穿的人家,每年还插上几分田的稻秧,在逢年过节的桌上摆出香喷喷白笋笋的大米饭,自是那个年代日子过得宽裕的象征。当下,家家户户,日子红红火火,家乡人重新把旱地变成水田,从出产优质大米的角度出发,“半年辛苦半年闲”的土地很懂感恩,一季稻谷,总是丰收满仓。
在桃园,每年栽秧是相当隆重的,各家各户插秧的时间互不重合,精确到某日上午或者下午,是时,左邻右舍,对门是户,男女老少,都来“打锣鼓”,女人在家帮着做饭,男人卷起裤脚站满田坎,能把秧苗插得左右成行的下田,其余的要么投苗,要么施肥,一家一户需要一两天栽秧的,个把小时搞定,互帮插秧只是形式,借插秧轮流坐庄吃磨盘席,才是春节之后乡亲们亲近的又一次聚餐。从水田里上岸的男人,就会急不可待地赶回插秧的主人家,三两桌饭菜早已摆好,一顿饭喝十多斤自酿的甘蔗酒,吃上两三个钟头,个个醉意朦胧的,也不会耽误到下一家去插秧。从第一家开始,直至整个坪里水光粼粼,绿秧渺渺,短短十多天时间就结束了。对那些家里男人出外打工的,只要提前犁耙好秧田,准备好秧苗,在给水田毗邻人家插时,就捎带把秧插了,不用招待,女主人只消站在田边,把茶水香烟随时奉上。
每年农历六七月,我是最爱回去的。夏天是最幽静的,早上打开门,就能美美地吸一腔正在疯长的稻谷清香,早起薅秧草的人,赶在太阳火辣之前,不用任何农具,脱掉鞋袜,站在水田中,用光脚把漂浮在水面上的杂草踩进淤泥里。及至正午,便手捧茶杯,三五成群,聚集在河道两边的柳树下纳凉,男人们下棋、打牌、侃大山,女人们纳鞋垫、做针线,孩子们看书、捉迷藏,好一派闲怡、和谐的乡村气象。
桃园人懂礼,讲礼,爱送礼,大到婚丧嫁娶,小到盖房搬家、过生添娃、探病上大学,送得不堪重负,也送得不亦乐乎。当然,也最知孰轨孰重,红白事是非常重要的。如有那家儿女成婚、老人仙游,远在全国各地打工挣钱的,都会赶回来捧场、帮忙,为了赶时间,甚至乘飞机也舍得花钱。朴实的乡亲们,有自己的为人处事观念,认定了生死为大的道理,孝家需要的不是区区几百元的份子钱,而是一种人气、一种温暖,所以不能请人搭份子,遥天路远也得亲自赶回,为的是在灵前叩个头、上柱香,与孝子一起在灵前守几夜,帮忙铺铺桌椅、提水抱柴,再把逝去的人送上山,落土为安。
桃园的冬天,一点也不萧然。相反,却是一年中最热闹非凡的。出门打工挣钱的人,从初冬后便开始返乡,筹备过年。先是做酒,从打酒母子开始,把夏天踩好挂在檐前的酒曲子取下,剥开外层的黄蒿,用刀把砖一样的曲子剁成碎块,再用磨子磨成粉面,与煮在大锅里的谷米拌匀,一起装入木制大缸,每天早晚用木棍搅拌,七八天后便逐渐有了酒香。再把地里的甘蔗砍回,在院子里剥掉黄叶,待到酒母子散发出浓浓的酒味时,把甘蔗杆子用木棰轻轻打破,用刀剁成寸许小段,与酒母一起拌匀,倒入早已挖好的土窖或者大木缸里夯实,然后用黄泥密封。十天半月后,便在院子里、道场边摆开架式吊酒,洗好地锅,安上甑子,架柴烧火,地锅里水开子,再把窖里的酒糟放进地锅上面笆笆,放法有讲究,尽量靠着甑子四周,把中心留出来,防止堵住了蒸汽造成塌锅,及至白汽飘飘,酒气四溢之时,安放上酒溜子,架起天锅,给锅里倒满水,慢慢地酒溜子开始有水滴滴出,最初是水,稍待,便开始有水流似线,这是酒,桃园人叫这种酒“冷气烧”,因酒是冷的,但酒精度却是最高的,喝到口里,喉里像火一样的烧,之后的酒开始变得有点热,便是甘蔗酒中的精华,曰“头气烧”,喝起来爬喉,冲酒十足,这种酒一般每甑子接留少许,留存到家中来了贵客或懂酒人士方才拿出来品尝。进入十冬腊月,桃园里天天都有人家吊酒,这块小盆地里,炊烟袅袅,酒气飘香,闻之便觉身上暖暖的。有人从院前经过,好客的桃园人便急忙招呼,坐在院坝里边烤火抽烟,边尝酒聊天,想喝多少、能喝多少,主随客便。
当家家户户酒坛子里装满酒,桃园人接着便杀年猪。男人找一个懂阴阳八卦的问问日子,决定那天杀猪,这是家乡人最朴素、最古老的思想,关乎一个生命的结束,也应该有一个好日子,一般来说属牛的日子最好,来年喂养的猪长得肥壮如牛,日子过得牛气冲天。女人在杀猪的当天,还要给圈里的猪备上一顿“美餐”,早上边喂食,边祷告,让猪美美地吃上一顿上路。有心软的,在杀猪匠递刀时,躲在屋里流眼泪,待到案子的猪毛刨尽,烧香、放鞭炮,敬猪神,这大概除了家乡人之外,少有的风俗,一直延续至今。白天杀猪,晚上腌肉,腌肉前为了记住每块的分量,要给肉块上打码子。小时候,父亲腌肉,母亲用秤称,我学会了打码子,把斤数用刀在肉块头上划几道,斤的零头两数,在肉块的两侧划几道,这种习惯是在缺吃的历史时期积淀下来的,给亲戚送干腊肉,得心中有数,知道轻重,有左邻右舍当年没杀猪的,借肉过年,在那个年代常有的,不管归还时肥瘦,至少斤两应够数。腌肉出缸,在火炉顶上挂起来,这就是烘肉,每到这个时候,过年也就不远了。
腰里揣着一年打工挣的钱,坛子里装满自酿的甘蔗酒,墙上挂着才薰好的腊肉,桃园人的年,过得自然豪气。从腊八节开始,过年的气氛在桃园浓起来。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送灶爷,放炮仗,烧香、叩头、祈福,少不了煮肉、煨酒,敬神灵是真诚的,约上三五亲朋,吃肉喝酒才是实惠的。越是靠近过年,乡亲们越是忙碌,要打扬尘,扫院落,还要进城逛街买年货,这一忙便到了大年三十。家乡人过年,走亲戚,吃磨盘席,隔顿不隔天,从春节开始,一直热闹到正月十五,过完元宵节,年过完了,出门打工挣钱的走了,留守在家也开始进行春耕生产,无论怎么吃喝玩乐,桃园人也不会误了“一年之计在于春”的良好开端。
父亲去世后,母亲被我强劝进城,我回桃园次数少了,老屋却孤寂地空留着,院子里的草,绿了又枯,枯了又绿,不管我每年偶尔回去怎么处置,这些草根、草籽都倔强地在老家院子里生根、发芽,茂盛地生长。虽然我在小城里工作、生活了近20年,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城里人,就像老家院子里的草,只有根系植入桃园村的水土之中,才会生生不息、自由自在地在春风里摇曳。
我的故乡在桃园,也是我心中永远的桃源。细思量,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桃园”,安放着我们的灵魂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