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胡广林的头像

胡广林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3/16
分享

幼学之路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重男轻女的陈腐观念,在我的父辈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这种思想观念根深蒂固,与当时的恶劣生存环境是密不可分的,养儿子传承香火,更是养老送终。祖母育有两男三女,父亲兄弟二人住在一个院子,门前没有平地,出门不是上山,就是下坡,水井在道场坎下一里多路远的地方。远望我家房屋,就像几间石板房子挂在一面大陡坡上,风一吹,都有跌落的可能。大伯母一口气生了六朵金花,第七胎男婴,因其“唯一”,取乳名“一娃子”,然却没有养活,两岁多得急症夭折。此事,伯父终生耿耿于怀,直至死不冥目。

我是两家中第五个出生的孩子,据说我出生后,祖母长舒了一口气,伯父也喜笑颜开,父亲的高兴,自不必言说。“一子顶两房”,我自然成了香饽饽,但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我并没有享受到多少宠爱,农活、挑水、打柴,一点也没有减免,只是贪玩误事时,少挨了些打骂。

我小时候瘦弱多病,未满月便患上“百日咳”,学过中医的父亲,不知道给我灌了些什么树皮草根熬就的苦水,治好咳症,好在没有触及我的大脑,从蹒跚学步、牙牙学语中依然表现出特有聪颖,其时父亲正在村办小学担任民办教师,常把汉字用毛笔写在皮纸上,贴在烟薰火燎的黑墙上,教我识读,到五岁时我就能识得三百左右汉字。母亲出身小地主家庭,曾读过《增广贤文》《三字经》《百字姓》,那些星星点点的,常挂在口里的,用来教育我,诸如“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至乐莫如读书,至要莫如教子”“人之初,性本善”等名句,据说在我五岁时,尽管并不知其意,却把母亲那点“学问”全部记下。这在当地那一条小山沟沟里成为奇迹,沟里口外,也偶有人传说着我的“神奇”,却不是因我有超强的记忆力,而是我跟着大人们耳濡目染,五岁时便学会了在酒桌上猜拳,稚嫩的小手,配上没有规律的叫数,打败过远近无数猜拳行令高手,父亲走亲访友时,经常带上我,酒桌上,到他猜拳时,子替父代劳,伸手开拳,总是赢多输少,这也让好喝几口酒的父亲,在酒桌上多了点底气。后来学过王安石老先生的《伤仲永》一文,知道方仲永成年后不再会赋诗,而我现如今的猜拳,更是糟糕透顶,更加深刻的认识到“业精于勤,荒于嬉”、靠先天远比不上靠自己后天的奋斗努力。

我的小学,在本乡学校里读的,学校距离我家五里多山路,从学校的操场上能隐约看到我家的石板房山墙,早上看时与雾连在一起,中午看时日头正好置于我家房顶上,下午看时与白云连在一起,看起来近,走起来远,先沿着河沟,或绕到半崖,在山与山的缝隙中,蜿蜒而上,然后爬一面陡峭的坡,回家全是上陡坡,需一个多小时,上学全是下坡,半小时即可。我与姐姐一起在这所学校里上学,我们是山沟里的娃子,他们是口外的孩子,我们是寄学的,他们是跑学的,吃的穿的都比我们好,就像大城市的人看不起小县城的人,城里的人看不起乡下人,我和姐姐总受欺负,因为我们姐弟学习都好,故老师总能站在我们这一边,伸张正义,对那些寻衅滋事的孩子,严厉批评教育。

教过书,当过赤脚医生,在金融和供销系统干过,还参加过社教工作队,而最终还是发配回家“修地球”的父亲,在子女的读书问题上却毫不马虎,我那学习非常好的姐姐,看到家里窘状,无论父母怎么规劝,都不去上学,自愿在家充当劳力,不得已缀学了。本乡那所初中、小学一体的学校,因为生员少,在我小学毕业那年撤并后,父亲就为我继续上学的事,着急上火。如果到本区学校上学,每周得走六十多里山路。昔日同班学生,大部分因各种原因停学务农,每天和大人一起上山做活,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喝酒抽烟,农活间歇,学唱姐儿歌,俨然一副成年男人的范儿,我很羡慕。

正当我混在这群“小大人”中,出没山林,下河捉鱼,上山挖药,放牛打柴,没心没肺地玩得忘乎所以之时,一位当教师的远房表叔来家做客,知晓情况后,把我领进距我家十八里的一所外乡学校。学校座落在一条叫小仁河的边上,有一条窄窄的泥土公路,挤在两山之间的河岸上,路面坑坑洼洼,没有客运班车,偶有手扶拖拉机和自行车颠颠簸簸的擦身而过,我每周回家返校的匆匆身影,成为这条路上的孤独风景。在这所学校,我是真正的外乡人,好在表叔在这里教书,我并没有受到多少歧视。可是,十一岁离家求学,诸多的生活难题真让我吃不消。

每个周日,早早地吃过午饭,用一根木棍当做扁担,一头挂着一个木头制作的巨型菜桶和黄色解放军挎包,菜桶里大多数时间装的酸菜,五六天吃饭的菜,只有酸制品才耐久,即使霉坏也嗅不出来,挎包里装着母亲做的玉米面馍馍,这种又硬又黑的干粮,难吃止饿,冬天尚能多吃几日,热天时,到周三就开始变味,用力掰开,白色有毒菌丝勾连,丢弃是糟蹋粮食,按照母亲的吩咐,周末又带回喂猪。扁担的另一头,挂着一周的口粮,白布袋装着玉米面,学校灶上长年不变的玉米糊汤。我挑着担子,走出我家所在的雨淋沟,踏上有班车的公路,顺河而下,穿越七里峡,在余师铺的地方,两河交汇,再沿小仁河逆行而上,走走歇歇,木棍在双肩上,换来换去,瘦弱的肩膀压得生疼,实在累时丢下担子,下到河边洗洗脸上的汗水,掬几捧冷水解渴,及至学校时,已是暮色沉沉。星期中间,利用下午放学间歇,还得约上几个同窗,一起到山里捡柴,上交学校,因为一斤玉米面面得交五斤柴火。名义上捡柴,实则偷柴,学校附近的老乡知道学生的艰辛,对在自己的柴山里打柴的学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远吆喝几声,吓得我们扛着柴火,仓惶奔逃,即便擦肩而过,老乡也假装未曾看见。那时候,我个头低、力气小,总是回来最迟,弄回的柴最少,比别人多偷几次,才能勉强凑够上交。

有一年秋天,大雨一下就是十多天,小仁河水暴涨,全校所有寄宿生被困在学校,回不了家,交不上口粮,糊汤饭一天比一天稀,最后不得不向学校向周边群众借粮,在再也借不到粮的情况下,又打起学校几个大粮柜的主意,用刷子在柜底扫出几十斤长满虫子串串的玉米面面,搅了一大锅稀饭,我们站在雨中,排着长队,每人分得大半碗,没有一点盐味,更没一点儿油水,饥饿中的人吃得比大鱼大肉还要解馋。

不知谁喊一声:“饭里好多的虫子!”这个时候,所有的人开始仔细看碗中的稀糊汤,飘着一层密密麻麻的黑色东西,经过同学反复“研究”,被确认是一种叫牛子的粮食虫子,经过高温煮烂后的尸体,细细的是腿须,大一点的,是硬盖或者头部。即便知道了在吃虫子,除极少几位女生表现出呕吐的样子外,大家还是都强撑着吃进肚子。

那个年代,学校的办学条件十分简陋,教室里桌凳破烂不堪,窗户没有玻璃,用纸糊住窗棂,经不起大风吹袭,晚上在煤油下读书,风过之处,总有一些灯被风吹灭。宿舍在老师住房的楼上,一班几十个人睡着大通铺,把薄得如纸的被褥直接铺在木楼板上,两个人或三五个人挤在一起,个个穿着破衣烂衫,长期无法洗澡,晚上又没有条件洗脚,无论男生,还是女生,疥疮成为那时的噩梦。先从某个人开始,迅即蔓延到全宿舍,乃至全校,这种疮早先长在档部、腋窝、腹股沟,再发展到腰部、肘窝,甚至指缝,每到晚上痒得无法忍受,互相挠而止痒,通宵难眠,因挠导致出血感染,变成如黄豆大小的脓疱,因无钱医治,有的学生长达半年不愈。我就因为长在特殊部位,肿烂得无法走路,甚至小便都差一点堵住,在家呆了两个多周,父亲从山上弄回一些不知名的树皮、树根、树叶,每天熬一大锅沸汤,倒进一个大木盆里,在盆上放一条凳子,又用一张席把木盆围起来,让我一丝不挂地坐在白汽漫飘的盆上,先是蒸,待盆里药水温度下降,再坐进浸泡,最初痛苦异常,几天后开始结痂,继而慢慢变好。学校也想着法子预防、治疗,与疥疮斗法,买琉璜香皂让学生洗,把患上疥疮的、治愈的学生分床,严重的回家治疗,就算办法想尽,好像疥疮也没放过哪个学生。

我中学时代对学习没有任何概念,从来没有觉得成绩好,将来就有出路,压根儿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将来,上学只图个同龄人在一起好玩。三年的初中生活,我把父母的叮嘱弃之脑后,记忆中唯有饥饿。我没有模仿古代寒门学子的“头悬梁,锥剌股”,更没有“三更灯火五更鸡”,贪玩、调皮成性,看着别的同学为了考上中专学校,在煤油灯下苦做几何证明题,起老早背记时事政治,我依然我行我素,却对学校阅览室里的连环画、小说,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看过多遍,《红楼梦》我也借阅过,但觉得没劲,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因为痴迷看小说,误了不少功课,多次让老师在课堂上抓个现形,收没过很多本小人书和小说,终是费了不少口舌,才从老师处领回,归还他人。也许是歪打正着,每次考试前,我的“临时抱佛脚”,应证了“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说法,在班级排名中,从没有跌出过前三名,老师和同学都对我成绩持怀疑态度。

山里人的命运,犹如那些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山路,始终弄不清前方复杂的情况,保不准前面悬崖峭壁就挡住了去路。因此,大多生活在山里的人,不敢有过多的梦想,生活也像走山路一样,随弯就弯,顺其自然地谋求生存,否则就会摔得体无完肤,重者丧生。我是山里娃,上天并没有眷顾我。初中二年级暑假,预先没有一点迹象的天灾人祸,相约而至。父亲被毒蛇咬伤,母亲做农活滚坡,祖母从楼上摔下来,家里的农活,由姐姐带着我和妹妹起早贪黑,在山上地里劳作,十几岁的姐姐因为天热喝冷水,先是肚子病,没钱医治酿成大病,发展成为肠粘连、穿孔,在县医院经过手术抢救,把化脓的肠子全都掏出来,用药水浸泡几个小时,又装回肚子里,而后住了一个多月院,总算活了过来。这段时间里,父母在县城医院,守着九死一生的姐姐,年迈的祖母成为我和妹妹的主心骨,她拄个拐杖,强撑着教我和妹妹做饭、洗衣。那时没有电话,我家又住在沟垴垴上,姐姐是死,是活,无从知晓。每到晚上,祖母在屋里摆上小方桌,香炉里点上香烛,让我和妹妹随她一起跪下,在她的祷告中频频地叩头许愿,祈求姐姐平安,祖母枯瘦如柴的手,一次次抛出竹根做就的卦,阴卦、阳卦的出现,必有因果,少不得自言自语的解释一番,直到落地后连续出现三个以上的圣卦,方才如释重负。尽管那时我已不相信这样就能救下姐姐,但每次依然听从祖母的,虔诚地跪在香烛前。这是我尚未满十四周岁的那年夏天,我是家里的男子汉,正式下地做农活。经历这一切后,家里债台高筑,生存大于天,在上学和生存二者地取舍上,我只能唯一的选择了弃学养家。

那年秋季,开学一个多月了,我在家务农。一个黄昏,我正在山地里种小麦,猛一抬头,发现地里一下子多了很多人,我的班主任,也就是我的表叔,领着我们全班的男同学,利用周末来帮我家种小麦。面对师长和众多同窗,我感动得涕泪模糊。“人多好做活,人少好吃馍”,我家乡很有说服力的俗语。只用两天,我家就完成了秋播,院里还堆满过冬的柴火。表叔告诉我的父亲,学校一切费用不用担心,都有他管。一切后顾之忧解除后,我又回到久别的学校。

重返校园后,面对师生一双双鼓励的眼光,承载父母殷切希望的我,开始用功。多年后,我的班主任这样评价我:一个想冲破困境的人,潜能是巨大的。那时参加中考,要先进行预选,县上招生办按学生人数,给学校分配预选名额,没有预选上的学生毕业回家,等候高中的通知书,但多数人从此弃学,自谋生路。预选上的学生,迅即变成学校的“宝贝”,投入到紧张的复习备考之中。我的预选成绩不错,全校只有一个班,四十多名学生,十几个预选名额,我位居第一。到这个时候,我才真正产生了紧迫感,因为感觉到自己是最有希望考上中专的学生之一,这所乡办初中在前一年正好送走了一名中专生。预选后的一个多月里,起五更、熬半夜,当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时,饥饿也都在不知不觉中克服,每次学校模拟考试,我的成绩都稳踞前两名。夏天,我顺利地完成中考,回到家里帮父亲干活,农闲时与早已辍学的表哥一起,进深山挖药卖钱。

那个夏季,雨水很多,通往县城的公路因泥石流而中断,知道外界消息的唯一渠道,便是家家户户挂在墙上的广播,每天三次准点播放。而我家的广播,让某天暴雨炸雷震哑,捎到乡广播放大站维修,还未取回。一个雨夜,家里人都在做着各种家务,我百无聊赖地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翻看着早已熟透的连环画,住在几里开外,沟脑上的二姑夫,满身泥泞地闯进屋里。

“你们听广播没有?好像娃考上了,通知到县上去体检。”二姑夫带来的信息,让全家人集体失眠。天还未亮,父亲就去五里外的乡上打探消息,直到临近晌午,父亲终于带回了确切信息,原来是我们学校的老校长骑自行车送信,到乡上时,天色已晚,只好让乡广播站通知,让我三天后去县上参加体检。面对这个好消息,父亲却又有了新的担忧,他早上到乡上时,人们都议论着我考上的事,见到父亲都纷纷地祝贺,但也有人传言,说是体检有很严格的身高、体重要求,而不满十五岁的我,当时与同龄人低了很多,才勉强达到一米四三。接下来,一切都还顺利,体检后没有焦虑多长时间,我便接到了师范入学通知书,这一次改变我人生的考试,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因为我是全乡有史以来第一个初中考上的中专生。全县初中几千名考生里,先录取五十名中专生,我能考取,真是莫大的幸运。至于填报什么志愿,选择什么学校,我根本不知道,也并不在乎,我的志愿都是住在县城里的老校长替我填的。

“进了中专门,便是国家人”。在当时,算是捧上了“铁饭碗”。上学不用交学费,进校便吃上商品粮,细粮与粗粮搭配吃,还有白面馍、肉,虽说也是集体宿舍,但睡的架子床,每月发开水票、洗澡票,还发给我们一块七毛钱的洗理费,这生活与昔日比较,算是把求学的苦日子过到了头,至于完成学业,对我来说,并不是多大压力,一心想着三年后毕业,就能拿上工资,尤其是我一个人处境地改变,便给处在贫穷困境中的全家人,带来了新的希望。

好像仅仅眨了一下眼的工夫,就过去了三十多年。如今,我们那一代人的求学经历,早已成为历史,讲给孩子们听,他们听不出其中的辛酸,甚至当成笑料。在这个研究生、大学生普及的时代,我的中专原始学历,经常被比较成“渣渣”,但在我们那一代人心中,通过努力成为中专生,却是当时穷人家孩子的最好出路,这不仅改变了我们的人生,也决定之后几代人的发展方向,因为这些被喻为凤毛麟角的中专生,却做了后来研究生、985、211学校骄子的老师,或者成为不同领域、行业的骨干、精英。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