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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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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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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爱如山

   人说父爱如山,深沉、平和、温暖、永久,这就是父爱。但是,我从孩提始,对父亲的情愫却远没有对母亲那般浓烈、纯粹。

 这也许是从我懵懂无知的幼年起就很少与父亲相处的缘故。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脸上从未挂过灿烂的笑容,还时常冷不丁冒出几句呆板、生硬、冰冷的话语,感觉他就是一位“严父”。

  当我还在牙牙学语时,对父亲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一头短发,长满胡须,着单浅色衣裳”的大男人中。听母亲常提起,儿时的我,总是把没穿花色衣服的成年男人喊“爸爸”,乐得身边的人哈哈大笑。四五岁时,我仍然还不曾“熟识”父亲。每当听到我家大黄狗向着门下坡汪汪直吠时,我倚着偏房墙角望去,只见田埂小径上,有一位肩挎黑皮包的男子大步流星地向我家走来,我便飞奔灶房,对正忙着做饭的母亲大喊:“妈——,又来了一个骟猪匠(儿时的印象中,见得陌生人最多得都是骟猪、羊的)”。直到那个男子跨过我家门槛,熟悉地把皮包挂在门后的铁钉上,母亲顿时掩面大笑:“这才是你的爸爸”,我却犹疑地望着他。

  这也毋庸惊疑。听爷爷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的爷爷拖家带口,从大巴山崇山峻岭里的镇巴县一个偏远山村背井离乡来到佛坪县。当时巴山中所居的地方,环境恶劣,土地贫瘠,人口稠密,无论你再怎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地辛勤劳作,依然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穷阎漏屋 。地处秦岭南麓的佛坪县建县历史不长,地广人稀,群峰耸秀,风光旖旎,是人类生存的天堂,一些外县农民迁徙到椒溪河畔定居下来。我的太爷爷在亲朋好友的引荐下,也来到这里,找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山坳定居至今。现在,佛坪人方言混杂有“四川话”“洋县话”“关中腔”等,一方面是迁县撤并历史遗留原因所致,另一方面就归结为人口迁徙了。

   那时父亲已是身强力壮的青年,大伯已婚娶,小叔亦成年。举家老小肩挑背扛,跋山涉水,历经艰辛,徒步半个月才到佛坪。据父亲说,他背着一个口径约一尺五的大吊罐和一口大锅。这个吊罐我见过,它厚实沉重,记得我十余岁时,曾用双手提过,想学西楚霸王项羽举鼎,却自不量力,“哐当”一声,惊动了火炉边的父亲,他奔过来,对着吊罐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厉声斥道:“这是我从镇巴老家背上来的,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其愤怒程度不啻于同别人吵架时仇家打了自己的亲儿子,或是辱骂了自己的祖宗那种态势。

  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父亲一家迁徙过程中经历哪些苦难?也许他们是时走时停,披星戴月,风餐露宿,饿了就沿途搭灶架火,困了就席地而眠,渴了就掬水入口……陈毅元帅曾在回忆录里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淮海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也许我的祖辈们所做的事无法与淮海人民相提并论,但在那个国贫家衰的年代,他们能有一种向往美好生活,不靠国家救济、自强不息、自谋生计精神和行为,难道不是中华民族复兴崛起所要的精神吗?

  听母亲说,我的父亲居家不久就参加了工作。那时正是十年内乱、百废待兴的时刻,人才奇缺,只要你会认几个字便有人“督促”你干工作,可这是一件人人都不愿去的“苦差”,还不如大集体挖地、锄草拿工分来得实惠。父亲略通笔墨,擅长写写算算,尤其写得一手漂亮钢笔字,在被抽派到外县搞了两年社教后,被安置在佛坪县农村信用合作联社原十亩地乡分社工作。听父亲说,那时条件艰苦,信用分社办公住房皆是土胚房,若不是大门挂了一块木牌,很难相信它是一个单位。父亲夜以继日地工作,每月工资仅有捌圆捌角,这样的薪资持续了八年,没毅力的人早逃之夭夭了,可他硬是撑了下来;尽管家就在本乡,回家只需三四十分钟,他却很少回家,一心扑在工作上。这也正是我从小与父亲相处很少的原因,每当母亲数落他对家庭老小没尽到照顾责任时,父亲总是一脸茫然与无奈。倘若有人赞许他是金融界的“元老”,或者是农村信用社的缔造者与开拓者,他那难有的笑脸如春花般烂漫。

  直到我上初中,吃住都与父亲在一起。先前那座破破烂烂的土胚房已改建成砖房,那块油漆斑驳的门牌被父亲像古董一样用报纸裹了又裹,收藏在库房里。父亲的岗位由会计升任为主任,工作劲头更足了。他整天忙碌着,找他办理业务的人走了一茬,又来一茬,不论客户再多,他总是耐心细致地给每认讲解贷款须知,总怕他们吃亏受损失(贷款超时会掏滞纳金的)。有时遇到特别贫困的农户想贷三五百元买籽种、化肥,父亲考虑种庄稼投入多、收益少,又要背负利息,劝他们不要贷款,掏出自己的钱借给他们。正是有了他这种对工作兢兢业业、乐于奉献的精神,信用社业务量从一穷二白到迅速壮大。记得那几年,他去县城联社开信合工作会,总是怀抱奖牌满载而归。直到退休,奖牌、荣誉证堆起来足有两三尺高。他为促进当地农村经济发展做出了贡献,这正是他终身献身于金融事业的最好证明。

   父亲不但工作出色,而且还会一手好厨艺。他总是能把一些很不起眼的食材,经过自己的手,做得色香味俱全,吃在口中别有一番风味。每当我吃着他做的可口饭菜时,由孩童时对他的“漠然”,渐渐转变为母爱般的融洽。他在生活中很爱整洁,总能把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一样,把案头上的灶具收拾得一尘不染、井然有序;把一双解放鞋洗得“由黄变白”。他很节俭,总是对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衣服舍不得扔,对一双袜子洗了又穿,穿了又洗,袜底穿成像“鱼网”还“不离不弃”。让人觉得他哪有主任的派头,就是位“山野村夫”。有时候,我们做儿女的就看不惯他那“寒碜”样,宛转问道:“爸——,给您的新衣服咋不穿咧,是不是让贼偷了?”只见父亲满脸茫然,瞬间抖抖衣袖反问道:“这身衣服不是还没穿烂吗?穿不成了,再换!”

  父亲最为自豪的绝技是打算盘,这也许就是他多年来当会计练就的技能。他那双右手食指与中指骨节跷起,曲直错落有致,形似波浪状,别人总是捧着他的手端详一番,连连称奇:“这真是一双拨算珠的手啊。”每到年关,我经营的商店购物者川流不息,总是少不了父亲帮忙算账,他嫌计算器按数字太慢,总爱用算盘。只见他右手掠过算盘“中指上翘,拇指如急雨,中指拇指来回交错流转”,算盘珠子“哔哔啵啵”一阵脆响,只看得让人眼花缭乱。我怀疑他算错了账,背着他又用计算器复核一遍,却分毫不差。

  十多年前,父亲退休后回到家里,身体还算硬朗,却总是闲不住,在干些力所能及农活的同时,还被当地村委会聘去当了三四年文书;村里乡亲过红白喜事总是邀请他收礼记账,他从不推辞。我们五兄妹均是家事缠身,各忙各的,不能时常侍奉在双亲身边。但逢年过节,我们必须回老屋与双亲欢聚一堂。哥哥嫂子们总是把闲不住的母亲拉到火炉旁烤火歇息,然后挽起袖子在灶台前忙碌。每当丰盛的菜肴刚起锅盛在 盘子里的时候,父亲便用小碗盛些热菜、提壶热酒,拿着香、纸(祭奠亡人用的火纸)来到房后太爷爷的坟头祭拜,然后再去爷爷、奶奶的坟前祭奠。这是吃团年饭里必不可少的礼节,有时候,连我们都疏忽忘记了,可父亲从来不会忘,数十年如一日。也许在他的心中,九泉之下的祖辈们才是自己最值得敬奠的人。或许是做给自己的儿孙们看,让我们传承“崇尚孝道、不忘根本”这一美德。

   年夜饭是丰盛的,欢乐的。两张餐桌拼在一起,琳琅满目的菜肴错落有致地摆满餐桌,父亲母亲坐在餐桌的正上位(农村习俗上席只有长辈座以示尊贵),然后我们紧挨着父亲母亲身旁依次排开:四兄弟挨着父亲这边坐,妯娌嫂子们紧挨着母亲坐,孩子们坐在餐桌的下位。他们的争吵嬉闹声总是惊扰了喜欢安静的父亲,只有在年夜饭的时候,父亲是最能容忍他们的调皮捣蛋,他那不太爱笑的脸上也变得和颜悦色起来,滴酒不沾的父亲便拿出陈年好酒,给我们每人斟满一杯,自己也倒上一杯,三杯酒下肚,不胜酒力的他脸红得似关公,无论谁再劝他多饮几杯,也无动于衷,只是不停地督促孩子们“吃饭别说话,多吃菜,长得高”。

   觥筹交错的团年欢宴过后,孩子们早已在客厅把目光磁在电视屏幕上,此时的父亲也很悠然,“抱”着火炉缄默不语,仿佛在与时间竞走“马拉松”,淡红的火苗舔着浓黑的锅底,他似乎睡意朦胧,忽然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钞,高兴地说:“孩子们,领压岁钱啰”。我们众兄弟连忙推辞:“爸——,我们都不缺这点钱,您自己留着买件合身像样的衣服吧!”可父亲硬是让母亲把钱塞在孩在们的手中——“孩在们挣不到钱,这点钱留着让他们买学习用品吧”。每年的团年饭过后,这也是他必做的“功课”。这些凝聚着父亲的艰辛与汗水的“百元大钞”,我从未舍得用过,总是怀着崇敬的心情把它塞进储钱罐里。我深刻知道,每一张钞票都是父亲多少次的节衣缩食,多少瓣汗珠子才能换来的。他从没为自己慷慨地花过钱,却为了后辈儿孙们,又何曾吝惜过!

   如今的父亲年逾古稀,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五年前,从山坳里的老屋搬至集中移民房,与我相距不远,总算能天天看见,但各居一房,算不得朝夕相伴。前年岁末,他因突发脑梗,腿脚失去知觉,不能下地。虽数次辗转市县医院治疗,但因年事过高,病情难以康复如初。现在,他终日卧在床上,幸好我们兄弟姊妹多,你来我往,围绕在他床前,对他孤寂的心,也算是一点慰藉吧。但他的心里依然是牵挂着儿女。

   前不久,我去外地进货,听母亲说,他叮嘱母亲来我店里看了几次,看我安全返家没?我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喉头哽咽,潸然泪下。我借故上厕所,奔到他床前,明知他吃过饭却故意问道:“爸——,你吃饭了吗?”哪怕他答非所问,我愧疚的心才觉舒坦些。

   这就是我的父亲,我从小不怎么“待见”的父亲。也许他给我的关爱远远没有我母亲的爱那般柔情、贴切、暖心,但他的骨子里所承载的“勤劳、淳朴、节俭、孝道”等诸多传统美德,正是中华民族亿万合格父亲的缩影,他的精神也正是我向往的,追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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