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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荣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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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逝水(上)连载

  

                                                   (完整版  上 )                                                              

 



 

下班回到家秦子江心里不痛快。不痛快缘自下午的汇报会,集团军主官和部门首长全部到场,他们摩步师是他和政委杨天富、政治部主任、后勤部长一起参会,其他各师也是如此汇报两件事:一、落实全国全军打击走私工作会议精神的清查成效,二、落实军队和武警部队不搞经营性生产、一律停止经商活动的进展状况。

两件事分工杨天富亲自挂帅,他全力抓演习训练,他来是陪着听会。

按序列,杨天富头一个汇报,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把秦子江砸懵。杨天富说这两项工作他们师已经不折不扣百分之百落到了实处。

秦子江心里发虚,扭头看杨天富,撞见的是一脸得意的微笑!

杨天富又说,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雷厉风行是部队的基本作风,我们师的家电公司接到上级文件的第二天就停止经营,查出三个单位用军车车牌帮地方走私汽车,当事人都给予了处分,所得赃款全部清退。

秦子江傻着两眼愣在那儿:家属们明明天天照常上班组装家电,怎说停止了呢!走私案处分谁啦?我怎么不知道!

主管干部、纪检工作的副政委问秦子江有没有要补充的。秦子江正想开口,杨天富替他挡了。他说秦师长全力以赴在抓演习训练,这两件事没分散他的精力,是他带着政治部和后勤部成立专项治理办公室抓的。

杨天富的汇报得到了军政委的表扬,那几个如实摆阻力讲困难的单位挨了批评。

一上车,秦子江再按捺不住,他努力让语气婉转地说,咱们的经验你当着军长政委的面吹出去了,得赶紧补救一下,把事情落到实处,要不咱不成谎报军情啦!杨天富半点尴尬都没有,他反问,师长想补救啥?有啥要补救的呢?秦子江来了气,你小子居然跟我也来这一套。他就直说,咱们的家属们天天在上班,怎么叫停止了呢?杨天富竟哈哈笑了,他说师长同志,汇报时你没听清我的话吧?我说的是停止经营,并没有说停止生产,停止经营是说我们不再直接在市场销售家电,不是说家属们停工扔饭碗。秦子江忍不住笑了,你跟我也玩文字游戏。秦子江没跟杨天富耍嘴皮子,他说只生产不销售,产品堆那儿看啊!我本来就认为部队搞生产经营是不务正业,现在上级明确决定军队不再搞经营性生产,咱们就别再抱什么幻想搞缓兵之计,应该尽快与市里联系,把工厂连人带设备交给地方,工厂的几个军人,愿意就地转业的就脱军装,不愿意脱军装的再研究调整。杨天富还是笑,他说师长同志,你的意见跟上级意图和我的打算完全一致,专项治理办公室已经在这么做了,你把心放肚子里吧。秦子江又说,你说处分了几个人,党委还没研究啊!杨天富说这几个人的处分权限都在团里,专项治理办公室拿了意见,由团里办,用不着师党委研究,明天让他们送你过目,你圈阅一下就行了。

秦子江被噎住,弄半天他反倒成官僚了!进门又接到弟弟的电话,心里更不痛快。

妻子叶雨霁问他是怎么啦,他哪又惹你生气啦。

 “给老爹做八十大寿没问题,小妹早来电话商量过了。可这小子说老爹要我穿军装,扛着大校军衔回家,让老爹看看,叫他开心开心。”

穿军装佩戴军衔带着老婆回老家,对别人来说极其平常,对秦子江来说,这可是要破他的规矩。秦子江最讨厌军人穿着军装不分场合跟老婆,或者女朋友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作风格格不入,别人他管不着,摩步师的人谁要敢这么做,别让他看见,让他看见了别怪他不讲情面。他跟叶雨霁结婚就立下了规矩:着军装不跟她同行,跟她一起出行不穿军装。

他跟叶雨霁说,这小子的水处理公司作大了,不知道他又想搞啥鬼名堂。

叶雨霁说,你可是出了名的孝子哟!人世间能做八十大寿的人并不太多,不就是穿着军装回家嘛!你弟弟不是为自己,是为你爹,就把你那规矩灵活一下吧,世界上穿着军装搂着老婆孩子逛街玩耍的将军多了去了,有什么呀!赶紧吃饭吧。

一提到老爹,秦子江没了脾气。

 



                                                    

 

 叶雨霁一件一件清点回老家要带的东西,晚上七点的火车,一个小时后他们就该出发了。这时候作战值班室打来电话,集团军通知,师长和政委晚上七点半到集团军开会,要赴湖北抗洪抢险。

军令如山,秦子江能说啥?退票,让叶雨霁代表全家给老爹祝寿,他连送她上车站都不能够。

秦子江在阳台上闷闷地接连抽了两支烟,整整四年没回去看老爹了。抽完烟,他把自己小包里的助听器和收音机交给了叶雨霁,老爹爱听戏,但耳朵背了,他特意到专卖店请教师傅,买了这个听电话听收音机时能排除其他声响的助听器,替他把频率固定在戏曲台上,本是要亲自教老爹的,现在不能够了。叶雨霁接东西时,目光扫到了秦子江眼睛里晶亮的东西,不由得心头一热,结婚这二十年,她还没见他掉过泪。

事情意外得让他们有点猝不及防,叶雨霁完全理解,这就叫军人。她让秦子江放心去执行任务,一定让老爹开心快乐。

摩步师除了防空团,三个摩步团、坦克团、炮兵团、加工兵连、特务连、通信连和师医院一起出动,向荆江摩托化开进,浩浩荡荡,威武雄壮……

一路上秦子江一直皱着眉头,眉头并不是因不能回家给老爹做寿。   

血与火的仗,他在边界打过,挨过敌人一枪,只是枪法差点,要不摩步一师的师长就不是他秦子江。九个月枪林弹雨,他活着率全团胜利凯旋。抗洪这种没有火只有水的仗没打过,洪水怎么抗?水灾怎么救?险情怎么排?部队怎么部署?战斗怎么指挥?他要求自己成竹在胸,但他心里装的是一堆乱草。任务只是个大概,信息是公共的,方案是假设的,各单位区域分割照常规,驻扎事宜按惯例。后勤部按想象拿出抗洪物资保障和部队生活保障方案,杨天富的政治工作也是福尔摩斯破案样推理一番。抗洪抢险究竟是啥状况,究竟要做啥,全是空的,在紧急动员会上,秦子江说话头一次这么没底气,他体会到了杨天富工作的难,空对空的事情真没法做。

有一点他不含糊,水与火一样无情,弄不好也会死人,得把抗洪当打仗一样来对待。

全师官兵在车上颠簸摇晃了一整天,搞不清睡了多久,醒了多久。沿途青山绿水、车水马龙,没一点要去拼命的感觉,连洪水的气息都没嗅到。

日头掉下去,顺手拉下了天幕,光线暗了许多。秦子江侧过身子,摸出出发前刚配的手机,生疏地找到曲友直的名字,按下呼叫键,曲友直的摩步1团是先遣团。让曲友直的团当先遣团自然是秦子江的主意,他信任他,不只是因为同乡,他这人说实话做实事那年在边界作战,步兵营两天拿不下封锁进攻通道的山头,秦子江赶到营指挥所,当场把营长给捋了,把副营长曲友直火线提成营长,没请示谁,也没跟谁商量。曲友直当天就拿下了高地,打开了通道。前年八一会操搞阅兵,已当团长的曲友直向秦子江报告时意外笑了场,秦子江当着全师官兵的面让他滚回去,曲友直不只老实滚回去重来,写了检讨,还背着人把自己的脸抽肿了。

秦子江问他到了哪里,曲友直说他们进了一个叫竹洲湾的大垸。垸子有80多平方公里,有村有镇,他发现经过的村里都只有妇女、儿童和老人,青壮年可能都上了大堤。这些人对部队的到来反应木呆呆的,眼睛里全是焦虑和忧愁。秦子江嘱咐他,到大堤立即报告情况,部队迅速上堤护堤,随时准备抢险。

秦子江收起手机,合上眼睛仰靠了一会儿,又拿手机拨了一个非常熟悉的电话。电话接通后没人接,他似乎有不放心的事,又重拨了一遍,还是没人接。他嘟囔了一句,早该结束了。秦子江再一次仰靠到车座上合上了眼。

 

车灯在黑暗中逞能地显示着威风,整个大垸屏住呼吸盯着大江,流萤在黑屏上摇曳,夏虫在宁静中吟唱,有的农户在油灯下吃夜饭。垸里的安静平和与部队要去执行的任务反差巨大,这反差叫曲友直不安,若是长江大堤决口,这垸子里将是一片啥情景。他让报话员喊一连长高建兴,喊通后他接过话筒问他赶到大堤没有,高建兴说快了,已经看到了离大堤最近的前堡村。正说着,高建兴突然声调变高,团长!大堤那边好像不大对劲!有水声和呼喊声。曲友直没犹豫,直着嗓门喊,快速前进!就近上大堤!接着他向全团发出命令,改变路线,招呼周围群众,就近上大垸的防护堤和高地。

高建兴发出冲向大堤的号令,公路上已经有了老百姓,先还一堆一堆不成群,眨眼工夫,人从四面八方拥上公路,挑担子的、推板车的、扛麻袋的,哭的、喊的、叫的,乱得像战争爆发难民潮涌来,一连的汽车立时趴路上了。

高建兴站到驾驶室顶盖上大声喊,乡亲们!我们是来抗洪的解放军!大堤已经决口,洪水很快就会冲到咱们这里,大家要是不想被淹死,赶快散开朝大垸的防护堤那边跑,这样拥挤在一条路上,只能等着淹死!他又对连队喊,各排注意!每辆车留两个人,有救生衣的穿上救生衣,全部下车,带着群众分散向防护堤跑,越快越好!冲上防护堤就有命!

官兵们跳下车,招呼着群众散开跑向防护堤。一连的汽车这才重新活过来,卯足劲往大垸的防护堤冲去。路上人还是不少,汽车想快快不了,只能缓缓地低速向防护堤驶去。

天黑得如末日即将来临,洪水在黑暗中露出狰狞面目,呼啸着从决口直冲大垸深处,远处传来一座一座房屋轰然倒塌的声响,洪水卷裹着地面能卷起的一切物件同时向两边倾泻,虽没主流那般凶猛,但水头很快追上了村民和一连官兵,他们的脚下有了水声,眨眼工夫水漫过了他们的脚脖子。高建兴带着一群战士和群众朝大垸的防护堤玩命奔跑,率先冲上大堤。高建兴转身看,一部分群众在士兵的帮助下也上了防护堤,把命捏到了自个儿手心里,可还有不少妇女、儿童和老人在垸里,洪水已经没过他们的膝盖,他们只能在水里走,速度远没有洪水涨得快,有几辆车还在群众的后面,眼看就无法行驶。

高建兴站在防护堤上拿着喇叭大声向部下和村民喊,左右两侧有树林!赶快上树!防护堤上的战士们也跟着连长一起喊,赶快上树!

战士们扶的扶,举的举,拉的拉,照顾着老人、妇女和儿童们上树。有一些群众跑向军车,拼命往汽车上爬,似乎爬上车就保住了命。

 秦子江接曲友直电话时,师机关携摩步三团和直属连队还在去荆州的路上颠簸。一团未能进入位置,蛟龙先发制人撕开了江堤,秦子江心里有点毛。参谋巴眨着眼睛等师长发话,秦子江却啥也没说,两眼一闭向后仰到车座上,他知道指挥所肯定也接到了报告。果然,高频对讲机响了,参谋长报告摩步一团的情况。秦子江说情况知道了,师机关飞速赶往荆州,立即开设指挥所,各部队到达指定地点后,放下背包就上大堤。他让参谋长跟政委说一声,他这就去竹洲湾。

杨天富追来电话,劝他先别去竹洲湾,与地方抗洪指挥部还没接上头,任务还没具体明确,还是先到荆州驻扎下,跟地方指挥部明确具体任务后再行动。秦子江没跟杨天富争论,也没商量,直截了当说,部队行动参谋长会按计划落实,地方指挥部你去联系,摩步1团已经陷入困境,这是最急最具体的任务!说完他就关了手机,让司机直奔竹洲湾。

秦子江拿手机又拨了一个非常熟悉的电话,接通后他有点焦急地等人说话,手机里终于有了回声,秦子江刚问了一句是凤珊吗?弟媳妇没说话却哭了,哭声让秦子江的头发呼地竖立,问出了啥事。李凤珊说老爹犯心梗送医院了。秦子江气都不敢喘,问现在怎么样?李凤珊说了秦子海的手机号,让他找他,接着泣不成声。

秦子江急忙拨秦子海的手机,电话一通就问,爹怎么样?秦子海说还在急救室,已经醒过来了。秦子江问老爹从来没心血管病,怎么会犯心梗呢?秦子海没回话,把手机给了嫂子,叶雨霁说了情况。

寿宴在氿滨国际饭店摆了八十桌,祝寿、致辞、切蛋糕、唱歌,主持人把寿宴的气氛营造得异常热闹,老爹很开心。没想到曾经跟子海打官司输了的三家公司闯进来捣乱,七八个人举标语,喊口号,什么秦子海是大奸商,欠钱不还硬赖账!被派出所警察轰了出去。寿宴照常进行,正热烈地敬着酒,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子来到主桌,小男孩叫秦子海爸爸。弟媳凤珊跳起来要撕那女的,子海把老婆抱住,凤珊跟唱戏一样又哭又喊。老爹往桌子上摔了酒瓶,接着就歪倒,幸亏小妹搀住,当即送人民医院。心血管主任说,平时血压和血脂不高,更具危险性。检查有两处血管已堵百分之八十,普通患者犯病六小时内直接做支架效果最好。但老爹年岁太大,胃又溃疡,宜做支架,做支架后服的药直接降低血液凝血功能,一旦出血无法止血,只好保守治疗。秦子江说,不做支架,再犯心梗怎么办?叶雨霁说主任说用药物调理。

秦子江鞭长莫及,他让叶雨霁向学校请假,暂时不要回来,要想尽一切办法治疗。他把手机号告诉了她,特别嘱咐有紧急情况才打。叶雨霁再三叮嘱,要他注意休息,注意自己的身体。

曲友直让值班参谋再一次向全团喊话,就地转向,迅速上大垸的防护堤,有救生衣的穿上救生衣,准备抢险救人。曲友直看了一下表,已是二十点二十分。大垸里的老百姓也接到通知,大哭小喊地也开始向防护堤和高处转移。




洪水像一群穷凶极恶的猛兽,吼叫着扑向大垸里逃命的群众与士兵,垸里靠江的水位已淹到了车帮。离大堤距离远的这台车上只嵇伟群和苏崇光两个兵,车还能行进时,嵇伟群叫苏崇光找出救生衣穿上,有这东西保险。他俩刚穿上救生衣,一帮老人、妇女和儿童爬上他们的车,他俩被挤到驾驶室的顶盖上。面对不断上涨的滔滔洪水,他俩跟车上的群众一样心慌,一样无可奈何地眼巴巴看着洪水对他们狞笑。

不知是车下的路蹋了,还是车上的人站偏了,还是被洪水冲的,离他们不远的一辆汽车在洪水中翻倒,车上的人全部落水,呼救声揪人心肺。嵇伟群和苏崇光没用谁发令,两个一齐跳下水去。尽管他们知道这车并不是安身之地,但目前车是唯一的栖息之处。嵇伟群拉着一位妇女游到车边,让妇女抓住了车帮。苏崇光也在车上人的配合下,把一个小女孩托举给车上人。嵇伟群和苏崇光再游回去,一人又救了一个小孩。连里的其他战友也赶来抢救落水群众。嵇伟群感觉有点乏力,想上车喘口气。一股洪水扑来,近处又冒出一个小女孩的脑袋。嵇伟群随即钻入水中,他没有抓到小女孩。钻出水面,看到小女孩在不远处又露了头,他奋力游过去,抓到了小女孩的一条腿,将她托出水面。嵇伟群带着小女孩正要往汽车游去,汽车像一条即将要沉没的船被洪水卷着开始漂移下沉。车上的人又都下了水,幸好从大堤游来战友正好赶到。

嵇伟群背着小女孩向另一辆还没下沉的汽车游去,又一股洪水带着旋涡扑来,把嵇伟群和小女孩卷到水下,嵇伟群一口气没够用,呛了两口水,呛得他尝到了死亡的滋味,也许是本能,也许是下意识,他那只抓着小女孩胳膊的手一直没有松。嵇伟群钻出水面后,背着小女孩拼命朝那辆汽车游去,车上的人协助他把小女孩拉上汽车。嵇伟群听到了小女孩的哭声,哭声让他得到一点安慰,他没有白呛。

嵇伟群一手把住车帮准备上车,洪水张开了血盆大口,又一次把他吞入水下。嵇伟群再次挣扎着钻出水面,再往车那边游去,隐约听到一个呼救的声音,他转头看去,是个女人。他没有犹豫,拼命游过去,伸手抓到了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抓到了她的衣领。那女人惊慌地抱住他又哭又喊,他无法伸展胳膊,两人一起往下沉。嵇伟群使劲拧了她一把,女人松开了手。嵇伟群拽着女人露出水面,他仰过身来对女人说,你不要抱着我,这样咱们两个都得淹死。你仰着身子配合我,我把救生衣给你穿上。妇女这才稳定下情绪。嵇伟群脱下救生衣给那女人穿上,然后让女人仰着,他左手拽着她的救生衣,右手拼全力划水,让他绝望的是水中那辆汽车不见了。嵇伟群带着妇女不知该往哪里游,体力越来越差,感觉女人越来越重,他的手脚也越来越无力,他只剩维持两个人不下沉的力气,他在黑暗中隐约看到远处有树林,但他意识到自己没力量带着她游到树林。绝望中他挣扎着抬起头,回答他的是洪水的嘲笑。他很严肃地跟自己说,不能放弃!意志却再驱使不了身体的任何部分。就在他和女人一点一点下沉的时刻,迷蒙中发现了一条小船的影子,一线生机激励他生出喊救命的力量。小船似乎听到了他的呼救,给了他求生的信心和力量,他本能地踩着水,尽力保持不下沉。小船载满了人,他发出微弱的哀求,请他们救救这位妇女。小船挨近他们,船上的人伸手拉住了那女人的胳膊,嵇伟群浑身像耗尽了油的灯,他再无力与这水兽作任何抗争,头发晕,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黑夜中的竹洲湾大堤上到处是忙乱的人,摩步一团除一营外,其余官兵全都在往决口处扛沙袋。汽灯和干电池灯让人们看清了决口处的惨状,决口有九十多米宽,洪水正恣意往大垸里倾泻,气势与黄河源头壶口的瀑布不相上下。官兵们把扛来的石块和沙袋一批一批往水里扔,不见一点摞起来的迹象,扔多少冲走多少。只怕一万个人跳下去,一万个人都得变鱼鳖。

秦子江从人群中穿插到决口处,看到地方指挥部的领导正在现场指挥,让一条三十多米长装满石料的货船在决口下沉,打算用沉船的办法堵决口。那条货船刚沉到一半,嗖地被洪水冲进了大垸。指挥部的领导急得跺脚,急喊调大船。有人应,八艘民船,正往这儿赶。

秦子江在现场找到曲友直,曲友直告诉他一连有二十六名官兵下落不明,前堡村也有相当一部分群众下落不明,天黑得像倒扣的锅底,没有冲锋舟,没有探照灯,也没有救群众的救生衣。

秦子江愣眼看着排山倒海向大垸里奔腾倾泻的洪水,紧皱的眉头反缓缓松开。他终于看到了这条巨龙的模样,明白了该出手的地方,这时他有了许多急需做的事情,心里另一股火被点着。他交待身边的参谋,让师指挥所将摩步一团和竹洲湾的情况立马报告军指挥部,搜救失踪官兵和群众急需救生衣、冲锋舟和照明设备;让师指挥所快速调摩步二团两个营支援竹洲湾堵决口,其余部队全部上大堤加固堤坝,排查险情。

交待完任务,秦子江带着曲友直一起见了指挥部领导,他开口先问指挥部领导,有没有救被困群众和部队官兵的交通艇、冲锋舟或船只,有没有营救群众急需的救生衣,指挥部领导说正在调集。接着秦子江说,决口有九十多米,决口的流量每秒可能超过三万立方米,没有大船,小船不能一条一条单独沉,应该把几条船连接起来,要超过决口的长度,几条船同时沉,这样船才不会被洪水冲走。只有让船沉到底,扔下去的石块和沙袋才能留住。

八条运输船先后赶到。指挥部采纳秦子江的意见,把船分成两组,一组四条,几条船同时行动,把船连接起来。

杨天富把安营扎寨的事交给了参谋长,他直接去了省政府在荆州的防汛指挥部。并不是秦子江发了话,他才争分夺秒去见指挥部领导,他的风格是抓两头做大事。他认为凡事得跟领导打交道,跟领导打交道才能做大场面有影响的事,才能有大手笔的举动。

杨天富以师政委的身份立坐到省防汛指挥部的副总指挥的对面,做了三件事:头一件通报了他们师先战斗后安营的事迹,先遣部队摩步一团二十六名官兵可能已经为灾区人民献出了生命,他把事情渲染得如同亲临竹洲湾决堤现场,近似实况转播,副总指挥被感动得三次站起来伸过双手感谢。第二件事是表态,他高调表示,人民子弟兵为人,指挥部指到哪我们打到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第三件事,他婉拒了防汛指挥部把他们师指挥所设在江滨饭店的安排,他说我们是来抗洪抢险,不是来做客,这是一场没有枪炮声的战斗,师指挥所不能脱离部队,必须跟部队一起在江岸防洪大堤上搭帐篷露营,无论指挥员还是战斗员,都随时要做好参加战斗的准备。副总指挥又被感动得不知说啥好,一再表示,部队需要啥只管说,地方政府会全力保障。杨天富也客观地提到了冲锋舟和救生衣的事,副总指挥答应马上抽调。

杨天富精神抖擞地来到荆江大堤,师指挥所的帐篷在大堤一边的高地上成为景观,大帐篷周围围着一圈小帐篷,众星捧月突出指挥所的地位。杨天富一进他的办公兼睡觉的独立帐篷,和衣躺到松软的折叠床上,感受着野战的气息。杨天富特喜欢野味,吃饭喜欢野炊,吃肉喜欢吃野猪、野鸡、野鸭,钓鱼喜欢野钓,采花也喜欢采野花。杨天富尤其喜欢野外睡觉,小时候就爱在田野里用散发着青香的新鲜稻草搭的窝棚里睡觉。警卫员和司机给他送来了热水瓶、洗脸盆、洗漱用具,电风扇,还有一大桶清水,然后替他冲上咖啡,开好午餐肉罐头,撕开榨菜包装,还有手撕面包和两瓶啤酒。

杨天富夸张地伸展开四肢,让浑身的肌肉抻拉坚挺一会儿,然后放松,舒坦地在折叠床上躺了一会儿。路上虽点了两次饥,但午餐肉和榨菜的气味还是勾起了他的食欲。他翻身坐在折叠床上,开始美美地享用这野餐的滋味。人是适应能力特强的高级动物,这午餐肉、榨菜和面包,在部队营房、在独立小院的家里可能不屑一顾,可在这抗洪前线的大堤旁,对经受十几个小时长途跋涉的颠箥折腾,一天没有热餐进口的人来说,吃起来是何等可口啊!何况还有啤酒。杨天富饱食之后又和衣躺到折叠床上,食欲满足之后,思维就活跃起来,他想到要做一件事情,急忙掏出备感亲切的手机,按下一个熟记在心的号码。

亲爱的高秘书!高秘书跟杨天富曾经同在一个连队,他现在北京给一位大领导当秘书,他时常会向这位战友汇报自己的工作。他接着问是不是搅了美梦?没想到高秘书也还没睡。客套内容便丰富起来。哦!当秘书这么辛苦啊!这个钟点还不能回家搂着老婆睡觉啊!我是没办法,已经到达荆州,我是在荆江大堤的帐篷里给您打这电话……接着,他重复了在省防汛指挥部做的三件事。高秘书自然要夸上一番,说他这政委越当越牛了!到最后,高秘书问了一句让杨天富费了一番脑子的话,高秘书问,你老家是不是云南的景洪啊?杨天富连声说是,夸他记性真好,还记得他的老家。收起电话之后,杨天富忽然想,他怎么突然问他老家呢?他老家有啥?西双版纳有原始森林,想去玩?他摇头否定;他家靠缅甸,有玉……

杨天富在帐篷里动脑筋时,竹洲湾堵决口的战斗正式打响。

 

 

秦子江的建议变成堵决口的实际行动,缆绳和钢缆把四条满载石料和煤炭的货船首尾连成一体,有一百一十多米长。四条船一起发动,按照统一指挥向决口缓缓移来,一直移到正对决口的长江中心,然后熄火,慢慢向决口靠过来,一边靠,一边进水下沉。非常准确,四条船沉到一半时,连体船的首尾已经卡在了决口两边的断堤处,船继续下沉,直至沉到江底。第二组四条船跟进,照着前面的样子前进到正对决口的长江中心,按照已沉船的位置,横着向决口靠拢下沉,非常准确,下沉后几乎与前面的四条船摞在了一起。决口倾泻的洪水被卡住了喉咙,水量立减。洪水无孔不入,仍旧从沉船上面和船与船之间的缝隙向大垸内喷泻,假如任其喷泻,沉船有被冲开的可能。

秦子江让曲友直迅速组织部队扛沙袋石块,挨着沉船垒筑新的防洪堤封堵决口。一时间,军民并肩齐上阵,参与堵决口战斗的人近万。

决口大堤这边热火朝天,前堡村那边却死一般的寂静。

苏崇光和一个小伙子拖着嵇伟群找到这棵树,嵇伟群没气了,摸他的身子心还在跳。苏崇光叫小伙子帮忙,把他弄到树杈里。一棵树待不下三个人,小伙子另找别的树去了。夜风吹来拂去,吹开了嵇伟群的眼睛,他无力也无神地睁着眼,不知道发生了啥,搞不清自己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也弄不清自己在人间还是进了地府。眼睛成了摆设,面前只有一片漆黑。知觉告诉他,他悬在空里。屁股和腰又告诉他,身下有硬东西咯他。他一点没有着急,也没能力着急,让手帮他慢慢解开这迷。手告诉他,咯痛屁股和腰那硬东西是两根树杆,他再用手摸索了一阵,终于搞明白他骑在一棵树的三根树枝的树杈里,他不明白自己哪来这本事,怎会这么巧妙地骑到这树杈上。两条腿荡在下面,他让它们晃荡了晃荡,左脚碰着一个活东西,好像是人头,忍不住一惊。

你活过来啦?下面飘上来的话也有气无力,声音倒是很熟,苏崇光。他正想开口问他,苏崇光爬了上来。他拍了嵇伟群一巴掌,我以为你活不过来了呢!这一拍,把嵇伟群的脑袋瓜拍活动了,接上了这一段空白。他想起他们一起在洪水里救人来着,他救那位女人时耗尽了全部力气,当时他一点都不想这么简单地被洪水呛死,但他弄不过这可恶的洪水,只能任凭它把他活活地淹死。

是你救了我?嵇伟群这话带着感激。苏崇光说,开始不是我,是那小船上的一个小伙子,他救了你,小船再上人要沉,我正好来找你,我们两个拉着你找到了这棵树。注定老天不想让咱俩死,让咱遇着了这棵树,这棵树待不了三个人,我把救生衣给了小伙子,他另找树去了。洪水够不着咱,你就这么骑着别动。嵇伟群问那你呢?苏崇光说下面还有一根大树枝,我就骑这根树枝上。嵇伟群悲哀地说咱们就这么在这树上等死啊?苏崇光说现在天黑,啥也看不见,咱们没力气再游,也不知道该朝那儿游,只能等天亮再说。

嵇伟群闭上眼睛,感觉很累,很想睡过去,湿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他只好默默无奈地忍着。

伟群,你饿吗?苏崇光在下面问。嵇伟群说你干么提这,你一提我更饿了,这水也不敢喝。苏崇光说要是实在顶不住,揪点树叶嚼一嚼,刚才我捋几片树叶嚼了,有点苦,管点用呢。嵇伟群说我也试试。

嵇伟群正苦涩地嚼着树叶,微风送过来一阵微弱的哭泣声。他停止咀嚼,侧耳细听,是有人在哭泣,好像是个小姑娘。他朝下说,崇光,旁边有小女孩在哭呢。苏崇光也竖起脑袋仔细听,他也听到了,是有小女孩在哭。

“小姑娘!你在哪儿?”嵇伟群喊了一声。

“小姑娘!我们是解放军叔叔!你不要哭,你在哪儿?”苏崇光也跟着喊。

“叔叔!我在树上!救救我吧!快来救救我!”

“你那里还有谁?”嵇伟群喊着问。

小姑娘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说,“我奶奶不见了,我奶奶不见了……”

“小姑娘!你别着急!现在天黑!我们看不见你在哪!”

“你抱住树,千万不要松手,等天亮一点能看见你!我们就去救你!”

嵇伟群和苏崇光轮番呼喊着,喊得小姑娘的哭泣声小了。嵇伟群还是不放心,一个小姑娘独自一人在树上,没人帮她,她若坚持不住掉水里还是要淹死。怎么帮她呢?手里没有手电,也搞不清她离他们有多远,也不知道她在他们的哪个方向,无计可使,只好不停地继续喊她。小姑娘!千万不要睡着了。他喊累了就叫苏崇光喊,用这种方式掌握着小姑娘的动向。

嵇伟群和苏崇光在与小姑娘的呼喊和应答中,大体确定了小姑娘的方位。嵇伟群跟苏崇光说,小姑娘一个人在树上太危险,你继续喊她,让小姑娘应答,我顺着声音去找,听声音,离咱不太远。苏崇光让嵇伟群留树上喊,他去找。嵇伟群说他水性比他好,还是他去找。苏崇光说他死过一回了,身体不如他好。两个正争着,突然传来了有人掉水里的声音,嵇伟群和苏崇光一起连声喊小姑娘,小姑娘那边没了声音。嵇伟群扑通下了水,他让苏崇光接着喊。苏崇光没法再争,可嗓门喊小姑娘,喊着喊着,小姑娘终于应了,她说,她掉水里了。

嵇伟群顺着小姑娘的声音,在黑暗的水面上游着找着,终于找到了那棵树,还好,小姑娘会游泳,掉到水里后,她又找到了这棵树,两手抱住了树。嵇伟群看这棵树太瘦,待不住他们两个人,他带着小姑娘游回他们那棵大树。

 小姑娘叫江燕,才七岁,妈妈抱着弟弟,奶奶牵着她一起逃命。没跑多远,水就漫到了小腿肚子。奶奶六十多岁了,跑着跑着松开手,坐到水里不想拖累她们,让小江燕跟着妈妈快跑。小江燕拉住奶奶不肯走,哭着求奶奶跟她们一起跑,奶奶要不跑,她也不跑了,陪着奶奶。奶奶只好站起来,小江燕拽着奶奶一起跑。洪水涨到小江燕的肚子时,妈妈和弟弟不见了。小江燕吓得直哭,奶奶死命抓住她。水一会儿就涨到小江燕脖子,奶奶拼命喊救命。有个战士游了过来,把她们带到了这棵树上,要她们抱紧树,接着他又去救别人。

小江燕在上面,两条玉米秆一样细细的胳膊紧紧抱住树干,生怕一失手被水冲走。奶奶一半身子泡在水里,洪水冲着奶奶在水里晃来晃去。小江燕看着心疼,叫奶奶再往上爬一点。奶奶说树小,她要再往上爬,树经不起两个人。小江燕心里流过一阵温暖,她在这温暖中抱着树迷迷糊糊犯困了,一个浪打来,她一惊醒,奶奶不见了……

直升机的轰鸣声驱赶了死神散布的恐惧,天女开始散花,成件成捆的花飞舞着从空中落下,飘飘摇摇落到了水面。水中突然传来惊喜的叫喊,救生衣!苏崇光扑向水面飘着的东西,真是救命的救生衣。他没有贪心,只捞了三件,他们穿上救生衣,暖和了许多,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眼睛恢复明亮之后,嵇伟群惊奇地发现,周围远的近的树上都爬着人,这些树成了救命之树。也许是因为绝望,也许是懂得保存生命的能量,黑夜里周围的人们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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