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逝水》（中）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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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竹洲湾沸腾着。

一道道紧急命令从防汛指挥部发出，命令发至辖区内的大中型企业和附近的乡镇，要求所有单位迅速组织救灾抢险队，有多少人出多少人，配合解放军抢险，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竹洲湾长江干堤。当地的区长则给区委办公室和区政府办公室下达指令，要求他们想尽一切办法，通知区委机关食堂、区政府机关食堂、政府的两家招待所和城区所有的早点摊贩，全部赶做馒头、稀饭，紧急采购方便面和矿泉水，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大堤，有多少，送多少。

大垸内，一营争分夺秒投入搜救被困在水里的灾民和官兵，他们带着成捆的救生衣分乘冲锋舟，冲向大垸被淹的村庄。冲锋舟把一拨又一拨的灾民和官兵送回大堤，一条条被死神羁押的生命重新回到人间，鲜活地站到大堤上。嵇伟群和苏崇光见到连长高建兴时，拥抱着哭了。嵇伟群抹一把泪，跟连长说他要陪小江燕去找她妈妈。另一拨官兵在大堤上帮助无家可归的灾民向大堤附近的安全地带转移。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灾民们，累了，饿了，大堤边、高坡上，满山遍野躺着人。

决口处二营、三营加摩步二团两个营还有当地群众，蚂蚁搬家一样把石块、沙袋运到决口处。二营的官兵下到沉船一边的断堤剩下的堤基上，不顾从沉船缝隙喷射出来的洪水的浇淋，埋头在泥水中用石块和沙袋重新从堤基开始筑堤，决口断堤的堤基上渐渐垒起了新堤。

早点送到大堤，灾民和官兵们都狼吞虎咽地啃着馒头。一支支民兵抢险队纷纷赶到决口现场，一场惊心动魄的大决战在竹洲湾决口打响。

秦子江两眼充血，两天两夜没离开大堤一步，他急，急的是修建几十年，年年加固的拦洪大堤都能被洪水冲溃，这几条沉船和石块沙包筑起的豆腐渣一样的临时围堤，怎么能抵挡住洪水的冲击。他急，若不重新想办法加固，这新堤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冲垮。他问曲友直，在现有条件下，用什么材料能筑起经得起洪水冲击的新大堤，两个正说着，高建兴哭丧一张死了爹娘一样的脸来到跟前。

啥？十四名士兵失踪牺牲！秦子江失控地吼了一声。找到遗体了吗？高建兴难过地勾着头说只找到八具。秦子江看着面前这个心快要碎了的连长，他没能再吼，小下声来说，一定要找到遗体。他转头对曲友直说，把情况如实报告师指挥所。

曲友直和高建兴离开后，秦子江看着决口临时新堤上下仍在喷水的大小瀑布，心里念叨着，没有钢筋，没有水泥，现场没法灌注，怎么能筑起坚固的大堤？手机响，电话是叶雨霁打来的，她说，医生说老爹的几项指数都已恢复正常，可以出院了。秦子江不容商量地说，别听医生说，自己去看检查结果。让医院邀请省医院的专家来做一次会诊检查，看能不能做支架，然后再确定是否出院。叶雨霁说，尽力做。她再一次嘱咐他注意身体。

秦子江收起手机，心里继续念没有钢筋，没有水泥，没法现场灌注，怎么筑新的大堤……念着念着，他在钢筋这个字眼上打住。钢筋，不能灌注，可以用钢管啊！用钢管打桩！曲友直正好回到他身边，他跟曲友直说，现在沉在水下的船和扔下的石块和沙袋挡住了洪水往大垸里倾泻，但这是暂时的，一没有坚固的基础，二没有牢固的依靠，三没能凝固成一体，用不了多久，洪水还是要把它们冲开。怎么让它们有牢固的依靠，能起到抵挡洪水冲击的坚固大堤，我想，可以在现在的围堤内侧，用钢管和木头在原来的堤基上打桩。先用钢管打一排桩，再用木头打一排桩，再打一排钢管桩，再打一排木头桩，然后把它们固定成三角形钢木框架，再填上石块沙袋，筑起这样一道新大堤，前面现有的围堤就有了依靠，就能抗得住洪水的冲击。曲友直觉得完全可以，他们一起去指挥部找地方政府的领导商量。

杨天富也来到竹洲湾，他找到秦子江时，秦子江正在指挥部队往决口的堤基上打桩。地方指挥部采纳了秦子江的意见，迅速调来了十米长的钢管和木桩，决口的洪水仍在零零散散喷泻，没有打桩机械，全靠人力将十米长的木桩与钢管打入堤基，不是一般的难。沙袋不像水泥那么坚硬，一道道缝隙还在喷水，人站在上面不踏实，左右无依靠，别说挥十磅大锤，空手站都站不稳。俗话说，人无过头力，挥锤夯击高出人头的钢管和木桩，使不上劲。

曲友直想了个办法，他让每个营挑选一百名身体健壮的战士，顺着决口的新堤拉上几道绳索，三人一组，下面两个面对面抓住绳索组成人梯，另一个站在下面两个人的肩膀上挥锤打桩，下面做人梯的战友喊号子给打桩的战友鼓劲，打二十锤轮换一次。

杨天富被这场面震惊，他问曲友直这是谁的点子。曲友直没吭声，他知道秦子江不喜欢别人当面夸他，他呶起嘴朝秦子江歪了歪。杨天富想不到秦子江会有这点子，他对身边的宣传科长和新闻干事说，这可是空前的创举，可以记入抗洪史，赶快拍下这镜头，一定要把这种抗洪精神报道出去。

杨天富来见秦子江，不是要观赏堵决口的壮观场面，他跟秦子江说，十四名战士为抗洪牺牲，里面肯定有许多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迹，把他们的英雄事迹宣传出去才是对他们最好的祭典。秦子江没工夫跟他研究新闻报道的事，他说这是你的强项，你去忙吧。秦子江说这话时，两眼都没离开决口打桩的官兵们。这哪是在干活，是在玩命！挥锤的人站在两个人的肩膀上，高度有了，但仍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大锤一旦砸偏，砸着自己的腿事小，砸着下面战友的头，要出人命；打空了，人还会跟着铁锤摔进决口，也会丧命。秦子江手里的电喇叭，时不时发出吼声：沉住气！站稳了！夯实了！

新闻干事给师长拍照时，秦子江手机响了，弟弟秦子海找他。秦子江说，我在大堤上，快说。秦子海说，专家请来会诊了，意见跟县医院一样，说老爹年龄大，又有胃溃疡，不宜做支架手术，坚持用药物治疗控制，可以出院。秦子江让叶雨霁接电话，他问叶雨霁，会诊是不是在场。叶雨霁说在场，子海说的都是实情。秦子江没了想法，让他们照医生说的办。

决口抢险的场面震撼人心，杨天富很想在这里待着记下这辉煌，但他没时间，他们要先去搜集十四名牺牲战士的事迹，宣传科长和新闻干事跟着他一起离开了决口。

杨天富是从基层一步一级磨上来的，练就一绝招，善长把坏事变好事，愁事变乐事，丧事变喜事。战士们牺牲令人悲痛，但他认定能挖掘出无价的东西，让战士们牺牲得更有价值。挖掘工作做得十分用心，格外细致。听完高建兴和指导员的汇报，听说十四名牺牲战士的遗体下午要火化，他立即想到他们的遗物，让指导员陪他去医院。杨天富他们赶到医院，医院正在做火化前的准备，换下的衣服还没处理。杨天富先向战士遗体三鞠躬，然后亲自动手翻查牺牲战士换下的迷彩服口袋，宣传科长和指导员也跟着一起翻查，他们在两个战士的上衣口袋中找到了遗书。一封写在香烟盒纸上，是写给爸爸妈妈的；一封写在医院的一张病历单背面，是写给未婚妻的；字被水泡化了。杨天富捧着这两份遗书，流下了痛苦的眼泪。他像考古专家一样让宣传科长把遗书夹到笔记本里，要带回去好好辨认，里面有战士的心灵。他交待指导员，让班排的战友一起帮着找牺牲战士的遗物，从遗物中发现这些英雄烈士的精神品质和胸怀。

听完连里汇报，杨天富认为嵇伟群是活着的英雄，要见他。找嵇伟群的战士费了劲，嵇伟群领着小江燕不知跑哪去了。小江燕找不见妈，一边找一边哭；嵇伟群则一边领着她找，一边哄她。小江燕没找着妈妈，却见着了邻居婶婶，邻居婶婶告诉她，她妈妈届地找她。知道妈妈和弟弟没淹死，小江燕高兴了，顺着婶婶指的路，拉着嵇伟群去找。母女重逢又是一场哭，小江燕告诉妈妈，是嵇伟群叔叔救了她，小江燕妈妈双膝跪大堤上给嵇伟群磕头，吓得嵇伟群拔腿逃跑。

杨天富准备离开时，嵇伟群跑了回来。嵇伟群在杨天富和宣传科长面前局促得开不了口，反复只说一句话，见死谁都会救，是应该做的。杨天富不厌其烦地启发他，问他在生死面前想了啥，怎么想就怎么说。任杨天富怎么诱导启发，嵇伟群就是开不了窍，说来说去还是这一句话，见死不能不救，没工夫想别的，只想救人。

整整四个昼夜，秦子江率三千多官兵和数千名民兵，向决口填筑了十余万立方的沙土和石块，打桩再固定成相互钳制的三角钢架，用去数十吨钢材与木材，再加上八艘沉船，终于在竹洲湾决口筑起了一道新的拦洪大堤。秦子江从大堤回到摩步团给他临时休息的帐篷里，倒下就昏睡过去，一夜又半天还没醒来。警卫员吓坏了，叫来了医生。医生试他脉搏正常，认为是劳累过度，在他沉睡中给他输了盐水葡萄糖。

秦子江在江堤上拼命的几天几夜之中，杨天富策划组织了部队进入抗洪战斗以来空前规模的大活动，杨天富给这个活动起的名叫“庆祝长江大堤决口合拢暨向英烈学习的誓师大会”，地点就在竹洲湾决口的新大堤一边的长江大堤上，摩步一团和二团两个营全部参加，其余部队派代表赶来参加。地方防汛指挥部也派了一千多民兵前来参加。主席台设在大堤上，十四位牺牲烈士的照片放大后做成宣传牌，牺牲战士的遗书也抄写在大牌子上，一溜插竖在大堤边，另一边插满了彩旗。

秦子江下午醒来时，发现挂着吊瓶，护士和警卫员坐在床前，他问怎么啦？护士说，你昏迷了。秦子江有些意外，他晃了晃脑袋，没啥不舒服。他坐起来，让护士给他拔掉吊针。护士说，还没有打完，待打完再拔。秦子江说，我没有事，说着自己要动手拔吊针，护士没办法，替他拔了输液的针头。

秦子江穿好衣服，顺手打开手机，发现有五个未接电话，点开看全是他弟弟秦子海打来的，他按了弟弟的电话。好一会儿才有人接听，而且是个陌生人的声音，他让他叫叶雨霁接电话，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又让秦子江浑身的毛发竖立，他听到了一片哭声。手机里终于传来叶雨霁的声音，她说老爹今天早上一边吃早饭一边走了……秦子江脑子里嗡地一响，差一点栽倒，他一屁股跌坐到折叠床上，折叠床塌了。警卫员过来扶他，手机里叶雨霁还在说，老爹吃了大半碗白粥，他说不吃了，小妹让他喝蜂王精，他吸了半支，也说不喝了。她和小妹两个人扶他，把枕头垫到他后背，让他半躺着。老爹舒服地躺下合上了眼睛。小妹兑好半杯温白开，叫喝水，没应；再叫他，还是没应；一摸鼻孔，老爹他平静地走了……

秦子江走出帐篷，形同行尸走肉，眼睛，稍息；脑袋瓜，稍息；唯有心立正着，全神灌注在痛。他遗憾，他恨，恨自己当师长四年，没回去看老爹一次，连他穿军装佩大校军衔的模样都没能让老爹看一眼！接完电话他就明白，眼下这状况，他连回家跪到老爹灵台前哭上一场，忏悔一番都做不到，这遗憾和后悔只能针一样永远扎在他心里……

眼睛里挤满一堆人时，秦子江才意识到他上了大堤。大堤两边集合着一大片人，不知道在做啥，上了堤上才知道在开会。

大会在集体宣誓。前面摩步一团一连长高建兴介绍十四位烈士的英雄事迹，指导员念牺牲战士的遗书，战士代表嵇伟群发言，地方防汛指挥部副总指挥讲话，杨天富讲话都进行完毕，秦子江自然没法知道。他只见政治部主任在领着宣誓，他照稿子喊一句，下面跟着吼一句，一单一众，一低一高，吼声震撼山河。

秦子江不想干扰大会，悄悄地把自己淹在大堤边的人群里。大堤上两块显眼的大牌子拽去了他的眼睛，上面写着牺牲战士的遗书。他在人缝中悄悄地往前挪，他想看看战士的遗书。

先看的是写给爹娘的。

爹、娘：

孩儿要参加长江的抗洪抢险，领导动员时说了，大水无情，防洪大堤随时会被洪水冲倒塌，抗洪中牺牲人是常有的事情。假如孩儿牺牲了，孩儿就没法孝敬二老，就不能为你们送终，原谅孩儿不孝。你们不要为我悲伤，在抗洪中牺牲，死得光荣！

假如有保险赔偿金和抚恤金，一半留给二老，一半捐给灾区人民。

                              儿  宝平

再看另一块写给未婚妻的。

亲爱的一帆：

信也许寄不出，也许你看不到我的信。车被洪水困了，我的手在颤抖，我真的好想你，我真的不想死。

感谢你给了我两年甜蜜的时光，无比幸福，无比美好，我人生中有这两个快乐开心的春秋，已经无憾。

我的车无法前进了，路上全是灾民，大家都在逃命。战友们都下车冲向大堤高处，我不能弃车逃命。洪水在不断涨高，往下会发生什么事情难以预料，我的手在颤抖。

假如我牺牲，的确非常遗憾，因为我太爱你，我真不想离开你。但你千万别为我悲伤，我死得其所。你不要耽误自己，再找一个理想的爱你的人，我在九泉之下为你祝福。万一这辈子做不成夫妻，下辈子我还爱你……

永远爱你的   德 成

誓师大会散场，杨天富发觉秦子江站在牺牲战士照片的牌子前，部队的官兵也看到了他们的师长。秦子江默默地依次对着每一位牺牲战士的照片三鞠躬，一边鞠躬一边泪如雨下，师长动情的哀痛悲伤让官兵们感动，他们殊不知师长的老爹逝世了，他在为牺牲的战士难过悲伤，也在为老爹难过悲伤。

六

决口的新堤筑成，誓师大会开过，秦子江没离开竹洲湾，杨天富叫他一起回荆州，说该开一个以“学英雄，见行动”为主题的党委扩大会。秦子江同意，但他得再过两天回荆州，他让杨天富先做他的准备。

儿子不管长到多大年纪，失去了爹，就成了没爹的孩子，心里掰去了一块东西，空落落地难受。难受是难受，秦子江没乱方寸，暂时不回荆州不是因为这，他还有重要的事没做完，要做的决策心里还没有把握。看着已成一片汪洋的竹洲湾大垸，再看大堤那边一堆一堆无家可归的民众，忧心如焚。

秦子江急于要搞清楚，同样的防洪大堤，东不决口，西不决口，为何单单在竹洲湾决口？决堤前大堤和垸里是啥情况，有啥迹象征兆，这个疑问不解决，组织抗洪肯定是盲目的、被动的，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必定是一场被动应付的乱仗，别的堤段照样还会决口，会有更多的民众经受无衣无食无家可归的灾难。

秦子江没让团里领导陪，他叫曲友直去组织部队加固新大堤，检查其他堤段。他带着参谋和警卫员去了大堤一边灾民的聚集地。前堡村离长江大堤最近，决堤时他们村首当其冲，受灾最严重，村里淹死了四十多人，他想见见前堡村的村主任。

秦子江在大堤一处高地的窝棚里找到了前堡村村主任兼支部书记，他蒙头躺在地铺上。村长姓林，听说解放军的师长来找他，他坐了起来，情绪十分低落，老伴淹死了。

决堤时，他要招呼全村的百姓逃生，顾不得家人。他把家里的事交给了儿子，让儿子带着儿媳孙子孙女和老伴往大堤那边逃命。没想到他老伴不想离开家，她跟儿子说她的腿不好，跑不动，家里是楼房，她不信洪水还能涨到楼房这么高，她躲楼上没事，水要是淹上楼，她就上屋顶，一点事儿没有。儿子儿媳没时间跟娘争，只好随她，儿子帮她把一只大木盆拿到楼上，说万一不行就坐木盆逃命。他老伴真估计对了，洪水确实没有淹到房顶，她安安稳稳在屋顶上过了一夜，上屋顶时，她还带了干粮和一暖瓶水，没有饿着，也没有渴着。熬到天亮，她看到解放军的冲锋舟开来了，眼看自己有救了，激动之余还埋怨儿子说她。也许是楼房在水里泡一夜山墙酥了，就在冲锋舟开到她家房顶边，她在房顶上忘情地站起来举手向解放军招呼时，她家的楼房轰然塌了，她被埋到了水底。待战士们潜水找到她把她救上来时，她已经呛死了。

秦子江给村主任递了根烟，给他点了火。村主任问师长找他有啥事。秦子江没急着说心里的事，先安慰他，再问村里受灾群众上面准备怎么安置。村主任说副区长和乡长都来过了，防疫小分队送来一批防暑和防蚊虫的药，区财政拨出五百万元救灾专项应急资金，救济灾民的生活。区里在动员捐衣服、饮水、食品，附近乡镇的机关、企业、学校都在腾房子，打算让他们分散去那里住。这两天周围垸里的村民，也给他们送饭、送水，还是咱们国家好，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听了村主任的介绍，秦子江感觉跟村主任亲近了一些，他这才转入他的正题。秦子江刚要开口，手机响了，是弟弟打来，他拿起手机没等弟弟开口就说，我离不开，不能回去，老爹的后事只能拜托你了，一定要隆重，你嫂子在那里，有事跟她商量，让她好好替我送老爹，我正忙着呢，抽空我再给她电话。没等弟弟回话，秦子江就收了手机，参谋和警卫员这才明白师长心情为何这般沉重。

秦子江接着跟村长说，这么长江堤，为啥单在咱这儿决口？决堤前有啥征兆？村主任没说话，抽着烟抬头拿眼瞅秦子江。秦子江从他的目光中发觉他好像有疑虑，也许觉得他是个军人，跟他说这种事管啥用？也许还有别的想法。秦子江也抽着烟瞅他，他送去的目光是坦荡的，他相信村长会看出他的善意。

秦子江判断失误，村长疑虑的不是该不该跟师长说实话，而是听了他刚才的电话，知道师长的老爹去世了，父母去世是人生中最大的悲伤，他在帮他们抗洪，不能回去尽孝送终，还这么一门心思在替这里的百姓操心受累，这么若无其事，让他发自内心地感动敬仰。

秦子江则顺着他的思路跟村主任说话，说我不是来搞决口事故调查，更不是来追查谁的责任，这不是我的任务，我的任务是抗洪抢险。村里已经淹死了几十个人，我们部队也牺牲了十四个战士，你的老伴都遇难了，我不想大堤再决口，不想再死人。你照实说，说实话，用不着有啥顾虑，我是军人，也管不了你啥，我只是想了解真实情况，好让部队明白抗洪该做啥？劲该往哪使？搞清楚怎么样才能保住大堤，不再让其他垸的老百姓遭受灾难。秦子江说着又从警卫员手里拿过一瓶矿泉水，递给了村主任。

村主任苦笑了，他知道师长误解了他，他没做解释，按灭手里的烟头，拧开矿泉水盖，喝了两口，像是要抛开老伴遇难的难过与悲伤，振作一下精神开了口。他说这个荆江大堤是一九五四年修筑的，上游从荆州区的枣林岗起，下游一直到汉口，说有三百五十公里长。这些年洪水年年闹，大堤年年修，洪水越发越大，大堤越修越高。按说政府投这么多钱，大堤修了这许多次，应当是坚固得了不得，啥样的洪水也冲不溃的。但这些年风气变坏了，当地政府的官要是清官还好，他管的地段加固加高时，会清掉原先的旧堤基，重新建堤，建起的堤是一体的，坚固的；要是碰上贪官，他管的地段就不好说了，他想的不是老百姓的命，而是怎么借机捞点钱。工程投标里的鬼名堂多得不得了，工程承包了，再转包，层层捞钱，层层克扣，偷工减料，我们这里的堤重修时就没清旧堤基，新修的堤和旧堤基成两层皮。再说四十多年前的施工材料和施工技术跟现在能比吗？

秦子江再问这儿的大堤溃塌之前，发现啥征兆没有。村主任说有先兆。溃堤前几天就发现大堤有许多漏洞，我们这里叫它翻沙鼓水，翻沙鼓水有大有小，有的是堤坝的缝隙，有的是堤坝的洞穴，水利专家叫它管涌。这些圆的、长的管涌像泉水一样往外涌水。老辈说，假如涌出的水是清的，那是地下的积水在朝外渗出，没多大危险；假如涌出的水是浑的，或者带有泥沙，这洞穴或缝隙就穿透了堤坝，已经直通江水。这种管涌，江里的水位越高，压力越大，水冒得就越急，有的会喷，管涌的洞穴也会越冲越大，最后就不可收拾，大堤就会塌陷崩溃。我们这儿起先是发现很小的管涌群，只是到处在往垸里渗水，后来才发现水越冒越大，慢慢扩大成一片管涌群。到溃堤的当天下午，管涌群像烧开了水的锅一样，积水开始翻腾，而且还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有的像喷泉一样往外喷泥水，太吓人。我们组织人往这些喷水的管涌口压水泥板，谁知道这水有这么大劲，水泥板放上去，不一会儿就被水冲开了……

秦子江刨根问底，他又问村长堵管涌有啥好办法。村主任说，过去闹洪水的时候，那些翻沙鼓水没那么厉害，只是一些小窟窿往外冒水，别的垸里也有，这种翻沙鼓水不是用堵眼的办法来治，一般都用打围堰、围井来治。挨着大堤，围着管涌群，重新筑起一道围堰，筑得跟大堤一样高，管涌冒出的水一点点积蓄涨高，涨到跟江水一样高的时候，它们就不再往外冒水了。这一次的管涌太大，来得也太快，没时间筑围堰，到大堤内侧的江水里找管涌的洞口，我们又没这本事，也没有设备，大堤就这么决口了。

秦子江感谢村主任帮了他大忙，村主任走出窝棚送他，他跟秦子江握手告别时悄悄地说，你要是不能回去为你老爹送终，我帮你找人折一些纸船和纸锭，可以在江边烧着送一送。你们当兵的不兴搞这一套，我来替你办，你把你爹的名字和你家地址告诉我。秦子江的眼睛湿润了，他双手紧紧地握住村主任的手。秦子江离开时掏出笔，参谋及时递上一张纸，他在纸上写下秦道裕三个字，下面写了他老家的地址，口袋里只有二百六十元钱，他悄悄地包在纸里，一起塞给了村主任。

秦子江告别村主任，又去指挥部找了水利专家，专家跟村主任说的大致相同，他们说的全是实话。回荆州师指挥所的车上，秦子江完成了全师抗洪的决策。

抗洪紧急党委扩大会上，秦子江开门见山说开短会，他和政委一人讲半个小时。他先讲，第一阶段的情况，他的结论是基本完成了任务。第一战是遭遇战，没时间做准备，被动应付，在情况不明的环境中仓促上阵，摩步一团付出了沉重代价，牺牲了十四名战士，但在战斗中摸索创造了经验，学会了堵决口的战术和技术。下一步他强调了三大任务：

第一大任务是搜查管涌。他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管涌是造成决堤的最大隐患，竹洲湾的大堤就是溃于管涌，这里叫翻沙鼓水。各单位要成立专门的管涌搜查小分队，在自己负责的地段内沿堤搜查管涌，范围在大堤外侧的几百米之内排查。要发挥当地群众的作用，他们熟悉情况，一是查看，二要打听，一旦发现管涌，采取果断措施堵塞。根据专家和当地的传统经验，堵管涌的方法归纳起来有两个：一是筑围堰、围井，这是对付小管涌群的办法，挨着防洪江堤，围着管涌群筑起跟大堤一样高的围堰和围井，围堰和围井里的水涨到与江面平，这管涌就失去了压力，不再会往外冒水。二是在大堤内侧堵漏洞，也可以叫堵泄水口。往外喷泻泥水，而且水中带沙的大管涌，对大堤有致命威胁，水位越高水流越急，管涌会越冲越大，甚至把大堤掏空，造成大堤塌陷决口。这种管涌，筑围堰或围井不只时间来不及，直接堵出水口也堵不住。一旦发现这种大管涌，必须顺着江堤下到水下找管涌的泄水洞口，然后用沙袋堵死漏洞，再用沙袋石块在内侧筑起一道新堤坝。要落实责任制，谁的地段内出现管涌而未能发现，要追究责任。

第二大任务是继续加固加高堤坝，尤其要重视重新修堤的地段。要普查一遍重新修堤的情况，跟当地了解清楚修堤时清没清旧堤基，没有清旧堤基的要特别重视，检查新旧堤接合处有没有缝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能存侥幸心理。这个任务必须在第四次洪峰到来之前完成；按照分段负责的原则，确保大堤安全，干在大堤，吃在大堤、睡在大堤，全师实行昼夜 三班倒的作息时间，歇人不歇岗，加强昼夜巡逻查看。

第三个任务是继续抓好防病防疫工作。洪水把水源污染，大堤上鸡鸭猪狗牛与人同栖一处，禽屎猪粪满目皆是，蚊子苍蝇四处横飞，蚊叮虫咬，还有蛇鼠共栖一块地盘，吹来的风都带着一股股恶臭，防治疾病同样是当前的中心工作之一。一要保证饮食卫生，饮用水必须到市里拉自来水；二要抓疾病防治，各级要分工专人抓。

秦子江提前两分钟讲完话，杨天富还是超了八分钟，秦子江用目光提醒他三次，他才刹住车。杨天富着重讲加强现场政治工作，深入开展“学英雄，见行动”活动，宣传科把十四名牺牲烈士的事迹印成小册子，要部队利用休息时间组织学习，要在大堤上叫响一个口号：“人在大堤在，誓与大堤共存亡”。他强调的第二个问题是要发挥三个作用，一是支部的堡垒作用，二是党员先锋模范作用，三是典型标杆作用。重点讲了最后一个作用，强调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各级干部要竭尽全力发现本单位的先进典型和先进事迹。比如摩步一团的嵇伟群，不顾个人安危，先后救了两位妇女三个儿童五个人，自己昏迷死而复生。对典型要早发现、早上报、早宣传，为以后的评功评奖做好准备。

秦子江下达的任务像水泥板压在各团领导头上，有的团在路上就边走边开起了会，环境和任务改变了工作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