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黄 国 荣
一
猪头拜见小耳朵沈金荣后,变成了另一个人。
沈金荣早已习惯猪头叫他小耳朵。这儿的人好给人起绰号,这儿叫起丑名。沈金荣耳朵眼外那块软脆骨旁,长着一个圆溜溜软乎乎的小肉柱,这儿把这种小肉柱叫做小耳朵。沈金荣没法反对,自家身上长着这东西。猪头呢?这儿做牛生意的叫牛头,做卖血生意的叫血头,帮人家办丧事念佛的叫佛头,他做小猪生意,大家就叫他猪头。
猪头走进供销合作社主任沈金荣办公室时,已经变得不像原来的猪头。沈金荣头一眼发觉猪头在他面前拘束做作得如同戏台子上平民百姓遇着了皇上;沈金荣第二眼发觉猪头一改往日见人嬉皮笑脸的习惯,收紧了浑身的骨头,周正着身子,放慢着脚步,端正着那张瓜子脸,弓着身子低着眉;沈金荣更奇怪猪头没像平常日那样叫他“小耳朵”,而是周吴郑王地尊了一声“沈主任”。
今日猪头突然叫他主任,沈金荣反尴尬起来,猪头跟他在生分。沈金荣赶紧放下手里的热水瓶,热络地责怪猪头。
“猪头你这是搞啥名堂啊!有啥事体你只管讲?咱们兄弟哪个跟哪个啊!”沈金荣一边讲,一边另拿杯子给猪头泡了茶。
镇上人都习惯了他们两个的亲近。小耳朵住高镇桥西桥堍旁,虽是两间不起眼的吊脚小屋,但他家是高镇的老居民,长毛闹太平天国那年代他公公就在这桥堍旁盖了屋。他家没一分田,他爹从他公公手里接下剃头手艺,虽没大富大贵,几代人倒是一直在高镇过着不咸不淡的小市民日子。猪头住高镇东南街街梢边上,大门口的石场下边就是水稻田,他家也不是富裕大户,有几亩祖传水田。猪头爹一辈子做牛生意(牛买卖的中间人),人们叫他牛头,他们家两个头,几代人过着半农半商不贫不富的日子。他们两个算是同一阶层的人家,两个年纪也相仿,而且同在三折脚范正阳(范正阳在家排行老三,自小右腿折了,走路右脚要画个圈,再点个点,都叫他三折脚)开的正阳猪行里当伙计。猪头长小耳朵两岁,在猪行里掌秤称猪号码,小耳朵打算盘坐账台。在众人眼里,猪头比小耳朵在猪行里要吃香一些,小耳朵也这么认同,平常日小耳朵更尊崇猪头一些。
小耳朵尊崇猪头,是因猪头有一手绝活。猪行开市,猪头是这里的皇上,买主和卖主都求他。猪头一开秤,半晌停不下来,买主或卖主提着小猪脚排着队挨个来。猪头那杆秤的秤钩是根细麻绳,绳头上绑一截寸把长的小竹棍,秤纽吊在半空里,他左手捏秤杆秤砣绳,右手拿秤钩细麻绳往小猪脚上一缠,把小竹棍往小猪脚和细麻绳中间一别,几斤几两嘴里喊着,右手操起那把锋快的剪刀,嚓嚓嚓嚓在小猪身上横着竖着侧着一阵剪,随着猪毛纷纷落地,小猪的斤两就号在了小猪身上,动作麻利,斤两字号清清楚楚亮在小猪身上,半月二十天长出的猪毛改不了,一天收售三四百头小猪从不出一点差池。更让小耳朵尊崇的还是猪头待人和善,做生意公平公正,见人不笑不开口,说话滑稽让人开心,高高的个子瓜子脸人见人爱,跟朋友相见拍肩膀,跟熟识的女人相逢拍屁股,高兴了胸脯那里摸一把,女人们还挺惬意。
小耳朵祖上没人做官,他自小到大也没做过一回升官梦。红旗挥舞到高镇桥,小耳朵头一次听说穷人可以翻身做主人的新鲜事。小耳朵是穷人,他想翻身,这念头引着他投进了滚滚洪流。改天换地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小耳朵陶醉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猪行那把算盘他再不感兴趣。猪行、茧行、南货店、广货店、大申店公私合营成供销合作社,小耳朵坐上了供销合作社主任这把交椅,他们沈家终于出了他这个官,虽是个副科级,在高镇也是跟乡长镇长一样有头有脸的人物,小耳朵走到哪都可以收获男男女女尊敬羡慕的目光。
猪头今天是冲着供销社主任手里那颗大印来的,不能不分尊卑。猪头没管小耳朵责怪,仍旧规矩地立在那里,肚子里的事就在嗓子眼那儿候着,一时不知从哪开口。
小耳朵主动凑近过来问:“猪头,家里有啥事吗?”
猪头抬起眼盯着小耳朵的眼睛瞅了一阵,感觉小耳朵坐上主任这把交椅,两眼里传过来那眼神还是原先那眼神,猪头心里便少了许多禁忌,他顺着小耳朵的问话把早预备好的话送上去:“你大侄子乾龙初中要毕业了。”
“这小子自小聪明,我看考县一中不成问题。”
“不想让他再念书了。”
“啥?!不想让他念书?做啥呢?”
“六个小佬呢!加老爹老娘十口!我这点薪水和他娘一个人在社里挣工分,养一家人太难了。他是老大,下面还有弟弟妹妹,都要念书,我没这力量,想让他帮帮我,初中毕业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
“太可惜了!乾龙才十六哪!不念书你叫他做啥?”
“这不是来求你嘛!给他在供销社里安排个事做,挣点薪水,帮帮我。”
猪头如卸下千斤重担一样把事情讲完,小耳朵没开口,先把茶杯端给猪头,让他坐。小耳朵自家也坐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喝了茶小耳朵才讲话。
“猪头啊!你晓得,我一直把你当自家的嫡亲阿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说啥也得帮,可这件事,我真帮不了啊!”
猪头一怔,没能接话,只是疑惑地看着小耳朵。小耳朵眼神没变,还是兄弟的眼神,这件事让他为难。他说:“你当年要是落了城镇居民户口,事情用不着你多说,初中毕业,文化不算高,安排个事做完全没问题,咱供销社没位置,我找找镇长,旁的单位也可以安排;但你落了农业户口,农业户口就是种田,别讲是初中毕业,高中毕业也不安排工作哪!”
咣当!猪头当头挨了一棍,脑子里东南西北立时乱了位,尴尬在那里没话可讲。是啊,当初登记户口时,他可以落城镇居民户口,也可以落农业户口,镇政府乡政府没有逼他,朋友们也没谁劝他,是他自家贪图能分进好几亩田地,自家要落的农业户口。是他自家坑害了儿女,他们这辈子只能当农民种田,不能到公家做事,端不了公家的饭碗啦?
猪头心里爬进了十只蟑螂,挠得他心里讲不出是啥滋味,心里那懊悔无边无岸。他恨不能敲碎自家的脑袋。做生意精明了一世,那会儿脑子怎就木了呢!政府的规定怎就不好好地细访一下呢?怎就只看到眼前的几亩田地,不想想往后儿女们的日子。猪头立在小耳朵面前再出不了声。
小耳朵完全能体谅到猪头这时的心情,这忙他的确帮不了,但他不能不管,他要替他着想,他必须得帮他一起拿主意。
“猪头啊,户口的事早板上钉钉了,如今说啥都是白讲空话,嘴里说出白沫来也没人能帮你更改,还是想想眼前的事怎么办才是正经要做的。现如今,城乡是有差别,但国家选拔人才是一碗水端平的,不管你是城镇居民还是农民,只要成绩好,农民子弟照样会有大出息。乾龙这孩子聪明,还是要叫他念书。若是能考上中专技校,或者考上师范,国家就会分配他到政府机关做事,要不就当老师。假若能考上一中,离大学就只差一步了,努把力考上大学就成了国家人才,啥问题都解决了。我晓得,你六个小佬都要念书,负担是重,但现在看只有这一条路了。”
猪头的精细算盘咣当碎地上没法收拾,盘算好的计划全落了空,他像一叶扁舟在大海中被浓雾包裹,茫茫之中只看到那个黑洞洞的地狱之门,看不见一星星希望之光。这日子真他娘是摸着石头过河,谁晓得河底下是啥石头,有几块石头呢!踩着了算是交运,踩不着就他娘淹了,淹不死也得呛半死。猪头心里乱成了一堆麻,直到走出小耳朵办公室,也没能理到个头。
二
猪头本名黄庆元,他爹给他起这名,很用了一点心思,是有点说法的。
黄庆元西元1912年生,阴历壬子年,属鼠。那年1月1日,孙中山先生在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宣告中华民国成立。2月12日,清帝下诏退位,满清王朝覆灭。中国开始以民国纪元,1912为民国元年。三月初三,黄庆元不可一世地从娘肚子里拱出来到人间。讲他不可一世,婴孩出生一般都是先出头,他是先伸出两只脚,他要双脚落地站着来到人间。老辈讲站着出世的人不是紫微星,就是文昌星文曲星下凡,小则中举做官,大则当皇帝。他爹倒是没往这来头上妄想,啥样出生有啥样命,这话不过是乡间一种恭维人的说法,他既没妄想儿子当皇帝,也没奢望他做啥大官,只是觉得儿子这么出世,又生在新朝代的元年,该有点纪念的意思。他爹就想出庆元这个名,庆贺改朝换代开辟新纪元。
猪头跟小耳朵交情十几年了。十几年前,他们收购了三百多只小猪,两人喜气洋洋押着一船小猪往浙江送。正阳猪行的客户主要在浙江的湖州、长兴和安徽的广德、郎溪。浙江和安徽这两块地方的百姓只养肉猪,不养猪婆;高镇这边则几乎家家户户养猪婆生钱,一只猪婆一窝能生十几只小猪,养到二十来斤,一窝小猪能卖二三百块钱。正阳猪行收购的小猪苗除供应当地外,大量销往浙江和安徽这两块地方。
猪头和小耳朵都特别爱做外省生意,小耳朵尤其爱去浙江,两个人各图各的好处。猪头图的是佣金,受范老板器重,浙皖两地的生意都交由他掌管,生意做大得佣金就多,家里有老有小,他自然高兴。小耳朵图的不只是佣金,他私下里还有开心事。浙皖的生意每月一趟,他们两个到长兴,总住湖滨客栈。一来二去,小耳朵跟客栈账台上的年轻寡妇水蜜桃对上眼成了相好,做了生意还会相好,一举两得。
两人各自揣着美妙的企望随船扬帆过太湖,一夜顺风顺水,天亮就在浙江夹浦吃早饭。在长兴上完小猪放走船,猪头和小耳朵跟当地客商交割生意,先收了三分之一款,剩下三分之二款待当地客商上集市卖了小猪再结。哪个打道回府,哪个留下善后结账,本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生意由猪头掌管,理当猪头留下收账了结生意。再讲小耳朵返回的路上,还要到蜀山朱汉林老板那里取广德和郎溪上回生意没结清的余款。
猪头好就好在善解人意,他晓得小耳朵心里痒痒着水蜜桃,巴不得在长兴多住。这种私情,朋友间也只能心知肚明,真戳破了这层窗格纸反会尴尬。猪头不显山不露水地随口编话讲,说安徽那边的生意他有新的打算,得跟朱老板斟酌,让小耳朵在长兴多受累几日,把账结清再回,安徽那边上回的余款他顺便带回去。
小耳朵自然晓得猪头是特意在成全他,这么安排他就可以冠冕堂皇名正言顺地在长兴住下来,做生意会相好两不误。小耳朵哑巴吃馄饨,好坏心里有数,真朋友才会这么心照不宣地关照,亲兄弟不一定能做到,小耳朵嘴上啥也没响,把感激存到肚子里。
第二天清早,猪头吃了一碗青菜肉馅糯米团子,穿上长衫,戴顶礼帽,告别小耳朵,背上他那只藤箱甩开两条长腿腾腾腾腾上了路。
长兴到蜀山九十里路,猪头一路风风火火,两脚甩下夹浦镇,两眼盯来洑东镇,到洑东日头已经照到头当顶。猪头进一家饭店里狼呑虎咽了一海碗米饭、一小罐排骨豆腐汤、一盘小白虾炒青菜,赶路得吃饱,饿着肚子脚底下没力道。填饱肚子,猪头精神十足地接着赶路。离开洑东镇,穿过洑东村,再上定溪路,在高庄前岔道口左转拐弯过三洞桥,蜀山镇的南山就遥遥在望,一路顺风,心情舒畅。黄庆元一高兴就爱唱,一唱总是锡剧《珍珠塔》里方卿的那段“跌雪”。
“一夜功夫大雪飘,黄州道上行人少……”黄庆元的嗓门很亮,解放后,镇上搞业余剧团演夜戏,总有他的角儿。
三
猪头悠悠扬扬唱《珍珠塔》“跌雪”时,小耳朵跟水蜜桃在客栈房间里快活得喘不过气来,水蜜桃禁不住叫喊起来,小耳朵急忙拿舌头堵住她的嘴。虽然没人管他们这种苟且之事,水蜜桃是自由之身,但小耳朵有家室,他们再怎么爱也是偷情。偷情就不得太张扬,得意忘形容易出事。完事后,小耳朵担心地说水蜜桃怎叫这么响,让别人听到不是作死嘛!水蜜桃竟一点都没觉察,她问小耳朵,我叫喊了吗?小耳朵愣眼看着水蜜桃,她竟会快活成这样?叫这么响居然不觉,倒像是他在逗她哐她玩。
水蜜桃是小耳朵送给小寡妇的昵称。小寡妇本名很土,叫带娣。她爹重男轻女,可她娘偏偏跟他拧着干,接二连三一口气给他生了四个丫头,她爹急儿子急出了肺痨病,到断气前玲娣、带娣、招娣、庆娣都没给她爹领来、带来、招来、请来弟弟。她娘一个寡妇,一家五口日子过得十分清苦,早早把大女儿玲娣嫁给修鞋子的臭皮匠,带娣16岁就嫁给了码头干苦力的搬运工。他们四姐妹长得个顶个漂亮,带娣到二十二岁,生下一儿一女,人却越发好看了。她那对结实的奶子,两瓣结实的屁股,走路一扭一翘,上下都招人,诱得过往的男人两眼发直。
美好的日子带娣没来得及细细享用。她老公从船上往码头挑煤,那天竟会一脚踩空,一跟斗栽河埠上,脑浆都流了出来。一儿一女都还小,公婆不让改嫁,一朵鲜花正灿烂,离不开雨露阳光。无滋无味熬日子时,她撞上了小耳朵。小耳朵会讨女人喜欢,今天一块苏绣手绢,明天一条杭州丝绸围巾,三送两送就把水蜜桃拽进了被窝。小耳朵恋带娣一身结实肉,耕耘那块丰腴的花地,如吃熟透的水蜜桃,甜美得没法言说,他当着黄庆元的面就叫她水蜜桃。
水蜜桃家有老小,不能跟小耳朵在客栈度良霄,只好找机会快活。水蜜桃清晨一到客栈,先给小耳朵送开水再坐账台。进房间放下热水瓶,两个就如鱼得水。中午吃过饭,她再给小耳朵送开水,进房间放下热水瓶,两人再翻江倒海。下昼下班前,她还要给小耳朵送开水,进房间放下热水瓶,他们又如胶似漆。小耳朵不让水蜜桃白侍候,对她这片温情总是要做些加温工作,小耳朵懂得钞票是见效最快的升温材料。
当地客商第三天就上集市卖小猪,第四天主动到客栈找小耳朵结了余款。小耳朵瘾还没过够,借故等便船,在长兴又赖了两天,第七天早饭后小耳朵跟水蜜桃分手时,两人又躲进房间没完没了。
小耳朵疲惫地回到高镇,家门不进先去猪行交账。钱自然要交给猪头,何况这次他私下里做了点手脚,得请猪头担待通融,那笔钱相当于九只小猪的款。小耳朵到猪行进门跟老板和同事一一打完招呼,伸手拽了拽猪头的衣服。猪头转脸看小耳朵,小耳朵又朝他挤了挤眼。猪头看他那挤眉弄眼的样,知道小耳朵有事,便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凑到一僻静避人处说话。猪头问他有啥事,小耳朵没开口先把头低下。猪头问余款没结回来,小耳朵勾着头讲蚀了三百块。猪头问怎会蚀,出了啥问题。小耳朵讲,九只小猪的钱,讲压死了行不行。猪头明白了,讲压死,肯定是没压死,他跟小耳朵逗,是你压了水蜜桃吧。猪头拍拍小耳朵肩膀,只讲了句晓得了。
猪头从家里拿了三百元,把窟窿补上。他做事有规矩,小耳朵这种花销不能让范老板补贴,只能由他来补贴。他跟小耳朵说,小猪压死这种鬼话跟谁也别再讲。小耳朵心里愧,自己快活,却让猪头替他垫钱,还不让他说假话留隐患,亲哥都不会这么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