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日子真如猪头所言,很快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猪头眼看将要放弃的终生愿望,如路边枯萎的野草,在春光的沐浴下,萌出绿芽,再次在春风中蓬蓬勃勃生长。愿望一面展现五光十色美好无比的愿景,一面对猪头提出不可含糊的要求,他必须挣够儿女们上学念书需要的钱。
生活好转之后,食堂解散了,上面明确以生产队为基准核算单位。社员的人均口粮和工分值,根据各生产队的收成确定,全年的收成,交完公粮,留足种子,确定社员口粮,富余了再交余粮;总收入,扣除生产总成本,按比例留下公积金、公益金,然后平均到全队的总工分,确定工分值。社员一律按所得工分分配收入,人与人、队与队之间就有了贫富的差距。
猪头家只有他和老婆两个劳动力,要负担家里五口人的口粮,要供外面上学孩子的费用,两口子肩上的担子可想而知,他们每年挣的工分拿不回全家的口粮,队里就只好把他们的口粮卖到粮管所,他们自家再想法弄钱到粮管所买自家的口粮吃,这叫吃周转粮。他们家几乎年年吃周转粮,他们没泄气,闷头一天到晚想多出工,多挣工分。
摇船到湖里罱河泥做肥料是挣工分最多的活,罱回一船河泥,再把河泥从船上泼拨到岸上的河泥塘里,可以记30分工。罱河泥挣工分多,但也是农家最苦最累的活。来回摇船要十五里水路,从湖底把百多斤重一罱河泥夹住提起放进船舱,没有力气,没有在船上行走的功夫做不了这活。更要命的是把一船河泥用步锨(泼拨河泥的工具)一锨一锨泼拨到岸上的河泥塘里,腰痛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不腰痛的人也累得裤头都是湿的。五更起早下湖,一天最多罱两船河泥。
罱河泥的水泥船队里只有一条,都想多挣工分,只好让能上船下湖的男劳力两人自愿结对,排班轮流。猪头在男劳力里属弱劳动力,谁都不愿意跟他结对,猪头被摔出罱河泥的队伍,想多挣工分也挣不了,很没有面子。
猪头愧得晚饭都没吃,躺在床上郁闷。赤脚大仙舀了一碗山芋粥端到床前,让猪头别跟自家肚子过不去。赤脚大仙讲,不就是罱河泥嘛!没人跟你结对,咱自家结,明天我去找队长,我跟你一起下湖。赤脚大仙在女劳力中是强劳力,为了多挣工分,插秧、割稻、挑担、翻田,她跟男人摽着做活,照样挑着稻担爬梯上垛。男人一天记10分,妇女记8分,赤脚大仙记9分。猪头晓得自家老婆能干,比他强,但女人下湖罱河泥没先例。
队长照顾他们,同意猪头夫妻两个结对下湖罱河泥。罱满一船河泥往回返,猪头一个人摇船,赤脚大仙在船头撑篙。别的女人别说撑篙,让她空手在摇晃的船头站着只怕都站不住,赤脚大仙挥篙插篙撑篙一点不比男人差,而且插下篙还跟男人一样把篙梢顶到肩颊窝那里,倾全身力气撑着船走到中舱,船的速度明显加快。他们夫妻两个这么拼命,还是比不上强壮的男人组合,别人罱两船河泥,下昼四点就能收工,他们夫妻两个清早五点下湖,把第二船河泥泼拨到塘里,天都要黑了。但他们也能挣60分。只是苦了赤脚大仙,猪头腰痛,一船河泥他也就泼拨个梢舱,头舱和中舱都是赤脚大仙的事。
眼看猪头家有了大学生和中专生,眼皮薄的人嫉妒得私下里给大队提意见,好事不能全让他家占了。从此,大队和生产队再也不给猪头家救济,屯生和秋芬也得不到助学金。猪头夫妻两个这么拼死拼活怎么也挣不够要用的钱,家里没米了,要拿钱去粮管所买周转粮。眼看就要揭不开锅,恰恰在这时乾龙和坤顺寄来了钱。猪头在邮递员那张汇单上盖了图章,双手捧着五十块钱,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乾龙大学毕业,响应支援三线建设的号召,分配到了兰州;坤顺技校毕业,分配在淮阴农林局工作,两个儿子都把第一个月工资寄给了家里。猪头的眼泪里更多的是心酸,他和两个儿子有今天,除了政府和社里的优待照顾,他们父子为此付出的辛劳和艰难只有他们自家晓得。猪头的眼泪里也有喜,儿子们的孝顺让他光彩,让他骄傲。猪头的汗水与心血得到了回报,他心中那株欲念之草得到雨露滋润,更坚定了既定的意志。
屯生顺利考取了县一中,秋芬按照爹爹的意愿,也被镇江师范学校录取,猪头看着两个孩子靠自家的努力和苦斗,一步步走上人生的光明大道,心里的喜悦是由衷的。猪头正暗自为屯生谋划考什么大学时,天下发生了一件让猪头猝不及防的事情,一夜之间,高镇大街小巷房子的山墙上都贴满了大字报,猪头弄不明白这是要搞啥鬼名堂。
猪头急忙去找小耳朵,探探这天下为啥一下子乱成这等模样。猪头爬上高镇桥桥顶正要下桥,一群人呼呼隆隆从西街那边潮水一样涌过来,又是挥旗帜,又是呼口号,这阵势比刚解放时枪毙自卫团长还吓人。
队伍前头有几个人不知犯了啥错,被反绑着手,头上还戴着很高的纸帽子,每个人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猪头定睛细看,吓一哆嗦。我的娘哎!小耳朵也被绑在里面,也戴着高帽子,他老婆火烧麦秆生的两个儿子还跟在后面举着拳头脖子暴着青筋吼叫“打倒变质分子沈金荣!”猪头再仔细寻看,得到了一点安慰,沈高兴没在这队伍里。
秋芬突然从学校回到家里,学校停了课,她们毕业班也停止了毕业分配,她不愿意跟着别人瞎起哄,离开了学校。
猪头不放心屯生,第二天跑到县一中去找儿子,学校里没有学生,看门人告诉他,学生们向红军学习,长征串联去了北京。
猪头的肺气得一鼓一鼓地痛,他的儿子怎会好了伤疤忘了痛,咱是贫下中农,要没有共产党和政府,你能上得了高中?怎能跟着别人胡闹造政府的反呢!正经书不念,去搞啥长征串联!长征串联能串进北京的大学去?能串到城市里去做事?能串来城镇居民户口?猪头见不着儿子,憋了一肚子气,攥着两个拳头回了家。
女儿总比儿子听话,秋芬她就没去掺和,学校停课她回了家。她不只不参加运动,而且非常反对。本来暑假毕业就可以分配到学校去做老师,好帮衬爹娘,这么一闹腾,一切都搅黄了,今后还不晓得怎么办。秋芬在家里一边自学没学完的课程,一边帮娘做家务。猪头看着知书达理的女儿,鼓胀的肺才慢慢舒坦下来。
六个儿女自小到大,没有一个埋怨过猪头啥,猪头心里却始终藏着对不住儿女的愧疚。这辈子自家受穷受苦认了,这是命,但他不想把这穷命带给儿女们,本来儿女们用不着这么受穷受苦,是自家犯晕打错了算盘,害了他们。猪头坚信自家的儿女都聪明,好好读书肯定会有出息。人算不如天算,一切打算让这毫无由来的运动给砸了,他心里怨,可不知该向谁去诉,烦得他整天在家骂屯生。
屯生晓得他爹在家骂他,没等猪头再到学校找他,屯生回了家。猪头见着儿子,心里那气消了一大半。他当晚就跟屯生面对面坐下商量他的人生大事。其实屯生用不着爹讲啥,他已经在长征串联途中醒悟过来。在徒步返回的路上,饥饿让他冷静地想起了当年饿着肚子上学的艰难,想到了他爹对他们的期望。他没再像其他同学那样随心所欲地去追求挣脱束缚争取自由的狂欢,他意识到运动已经把他五光十色的大学梦像戳肥皂泡一样粉碎,屯生筋疲力尽地回到学校,第二天就离开学校回了家。
猪头跟屯生讲,学校不上课,咱在家念书,不信天下能一直这么乱,能一直这么颠倒下去。屯生很体谅爹爹,他不愿意让爹爹为他生气。高中的学业他已经完成,在家读书,没有书可读,沈高兴帮了他的忙。
沈高兴跟屯生同岁,他没考上高中,小耳朵找镇长,把沈高兴安排到公社的文化站做事。沈高兴不愿意站柜台当营业员,也不愿意进工厂,他爱唱爱玩,文化站吹拉弹唱,打球照相,组织些业余文化活动,他觉得很有意思。
屯生到文化站找沈高兴玩,发现文化站里有个图书馆,有许多藏书,关闭着,不让对外借阅。屯生跟沈高兴商量,能不能偷偷借书给他看,在家没书看太难受了。这个忙沈高兴自然要帮,他们两个在一张床一个被窝里睡过好几年。屯生靠沈高兴帮忙,偷偷地读了《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遊记》,然后又读了《悲惨世界》《复活》《安娜卡列妮娜》《巴黎圣母院》,还有鲁迅、茅盾、契珂夫、莫泊桑、海明威、茨威格的短篇小说集,有这些书看,屯生的日子过得非常充实。读了这些书,没事做,屯生就开始偷偷地学写小说,不让人晓得,直到《新华日报》上发表了《黄梅时节》,他才拿报纸给沈高兴看,沈高兴立即让全高镇的人都晓得猪头的儿子黄屯生能写小说,沈高兴还建议站长办创作讲座,请屯生谈小说的体会。
猪头心里还是不踏实,他想政府不管,自家在家读书,在报纸上写点文章,能弄出啥名堂来呢!
绵绵细雨没完没了地接连下了两天两夜,猪头腻烦得浑身不自在。他到镇上猪婆肉摊上切了半斤红烧猪婆肉,买了一包五香豆腐干,打了一斤烧酒,找小耳朵喝酒解闷。小耳朵店里没啥生意,两个人一口酒一块肉地吃喝起来。喝酒是最能解闷的开心事,两个人一边喝一边掏烦心事。猪头问小耳朵,那两个儿子如今对他好些没有。小耳朵讲,他跟他们两个早断绝了父子关系。猪头对火烧麦秆十分不满,怎不管管这两个孽障。小耳朵讲,别提她,他跟她早没了夫妻情份,她跟西街饭店的厨子早姘上了,只因厨子有老婆,火烧麦秆才没跟他办离婚。他睁一眼闭一眼,只当没这个老婆。猪头讲,干脆离了,让高兴去探探他娘的意思,要是水蜜桃愿意,把她接这边来一起过倒是好。小耳朵摇头,人家过得好好的,再去做这种事就缺了德,当初水蜜桃是寡妇,他才跟她好,她要有老公,他想都不会想。猪头讲,要不在镇上重找一个,老来没有伴谁照应呢!小耳朵讲,他已经臭名远扬了,谁还愿意跟他呢。
小耳朵的事越掏越烦,猪头就转话头掏自家的愁事。猪头最大的愁是屯生上不了大学,秋芬分配不了工作。小耳朵替屯生想到了一条路,他觉得这场运动一时半霎完不了,大学都关了门,屯生考不了大学,也分配不了工作,不如去当兵,到部队当兵照样会有出息。猪头眼睛一亮,这主意倒是真不错,高中毕业到部队当兵,干好了提拔个军官也很不错,全家还光荣。
两个人就商议怎么打通当兵这条路。小耳朵讲,该早点跟公社武装部长疏通好,一旦部队征兵,好请他帮忙。猪头讲,跟武装部长非亲非故,人家凭啥给咱帮忙呢!小耳朵讲,还是要想法提早攀攀关系,结结交情。猪头很窘迫,结交情得要有结交情的东西,家里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杏花丫头做的茶壶。小耳朵讲,茶壶就行。猪头心里不太踏实,丫头的茶壶人家看得上吗?小耳朵讲,看得上。一是自家丫头亲手的手艺,二是特意为部长专制,这样心意就到了。
猪头回到家,把他和小耳朵商议的事讲给屯生听,没想到屯生也很想当兵,只是担心天下这么乱,上一年部队没征兵,今年会不会征兵难讲。猪头跟屯生讲,兵总是要征的,上年不征,不等于今年也不征,不管哪年征,把路先铺好没错,不能临时抱佛脚。
猪头去了蜀山紫砂厂,把任务落实给了女儿。杏花跟她爹一样,担心人家部长看不上她的壶,她跟爹商量,要不花点钱,请她师傅做一把,她师傅是国家级高级工艺师。猪头怕耽误时间,让女儿双管齐下,好壶不怕多。
杏花师傅的仗义让猪头欠下了一笔人情债,晓得杏花为弟弟当兵要送人一把壶,师傅没跟杏花讲啥,亲手制了一把提壁壶,还刻上了武装部长的名字,那款式和工艺完全可与顾景舟的提壁壶媲美。杏花也精心特制了一把藏龙卧虎壶,杏花没好意思刻武装部长的名字。两把壶送回家,弄得猪头和赤脚大仙一夜没能合眼,他们不是在想如何去找公社武装部长,而是想如何谢杏花师傅这恩,一夜没想出个正经主意。清晨,猪头跟女儿面对面吃早饭,猪头发觉丫头长大了,而且越长越漂亮,猪头有了主意。他问女儿,你师傅有没有儿子。杏花讲,有。猪头心里一喜,再问,多大了?杏花讲,比我大三岁。猪头又一喜,又问,他儿子做啥?杏花讲,也在紫砂厂,是她师兄。猪头更喜,又问,有对象了吗?杏花讲,还没有。猪头这下喜得嘴都合不拢了,又问,你觉得他儿子人好不好?杏花没脸红,也没觉得有啥尴尬,她讲,人很厚道,手艺也不错,就是长得丑一点。猪头晓得自家丫头漂亮,眼眶子高,又问,丑到啥样?比猪八戒还丑吗?杏花笑了。猪头讲,好看的脸蛋能当饭吃啊!师傅教你手艺,让你有能耐捧上铁饭碗,咱不能知恩不报,你们是师兄妹,年龄也合适,多好啊!你能给师傅做儿媳妇,是你的福气。猪头还没讲完,杏花流下了眼泪。看丫头落泪,猪头只好把话打住。吃过早饭,猪头让老伴摸摸丫头的底细,是不是暗地里对上象了,怎么要掉眼泪呢?
原来,杏花已经看上了厂里一个艺友,手艺好,人长得也标致。这又让猪头和赤脚大仙一夜没睡好。思来想去,觉得这事不能由着丫头心思办,那小伙子再标致,他爹娘不干这一行,杏花要是嫁给她师傅的儿子,知恩图报在理,再讲有师傅技艺和名气,小两口都能学得好手艺,将来的日子不知会有多好。猪头要赤脚大仙劝服女儿,嫁师兄也委屈不了她。杏花在家住了三天,暗自流了三天泪,临走时,还是给老爹点了头。丫头一点头,猪头心里反酸了,他晓得丫头不是真心,是屈从。
女儿回厂里第二天,猪头就拿着两把壶拉小耳朵一起去见公社武装部长。还是小耳朵心眼多,他只让把刻了名字的壶给部长,把杏花的壶留下,他认为杏花的壶一点不差,万一还有要疏通的人好用。武装部长一看到提壁壶,再一看杏花师傅的名字,高兴得很,讲上面已经打招呼,部队今年要征兵,数量比往年多,但屯生是在校学生,公社这边管不着,他们学校归宜城镇武装部管。猪头求公社武装部长跟宜城镇的武装部长打招呼,让那边帮忙送屯生当兵。当义务兵原本就是爱国的义举,又得了名贵的茶壶,公社武装部长当即就给宜城镇武装部长打了电话,拜托他关照黄屯生应征当兵。为保险,猪头和小耳朵第二天又带上杏花那把藏龙卧虎壶去宜兴见了宜城镇的武装部长,武装部长讲,只要屯生身体合格,部队同意要,他这边绝对没有问题。
过了国庆节,屯生再去学校时,征兵工作开始动员,而且明确要在老三届毕业生中征兵。屯生回家一讲,猪头一点没敢耽搁,又找公社武装部长给宜城镇武装部长打了电话,他再跟小耳朵直接到宜兴拜见宜城镇的武装部长,部长态度没变。天无绝人之路,经过政审、体检和接兵部队考察,过五关斩六将,屯生不光身体合格,接兵部队的领导相中了他能写小说。屯生接到入伍通知书,学校破例单给应征入伍的学生先发了高中毕业证书。猪头喜得暗自到村后的田野里遛了一圈,又唱了一回《珍珠塔》方卿的“跌雪”,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没再唱。
新兵要集结,猪头跟儿子讲,解放军也是所大学,能当上兵,等于考上了解放军大学,只要自家有本事,到哪干啥都会有出息,穿了军装就不要再脱,争取穿一辈子军装。
屯生当兵的事落实了,猪头丢了一大心事。他又去了趟蜀山,决定做的事,一定要做扎实。猪头晓得这事有点委屈女儿,但他想来想去,杏花师傅这恩不报不合天理,人活在世上不能无情无义,委屈就委屈吧,结了婚,有了孩子就好了。他把这事托付给了朱汉林两口子,朱汉林跟杏花师傅是好朋友,杏花师傅就是冲这层关系才收杏花做的徒弟。事情比预料的要顺利,杏花师傅早就相中了杏花,只是觉得儿子配不上,一直憋着没好意思开口。朱汉林去提亲,杏花师傅喜出望外,一口一个感谢。这桩婚事在杏花的泪水中敲定,猪头对女儿没讲啥安慰话,只跟她讲,你是给自家谢恩,也是帮弟弟屯生,屯生不会忘你的情。
杏花回了老爹一句,屯生这么拔尖,不送茶壶他也能当上兵。
猪头晓得女儿心里还在怪他,他跟女儿讲,师傅家也不是火坑,好日子在后头呢!
八
敲着锣打着鼓放着鞭炮送走屯生,猪头再跟亲家和朱汉林两口子喝喜酒,醉熏熏地敲定了杏花的婚事,事情一桩一桩按猪头的心愿做下来,猪头却一点没有松口气的念头。家里还有小丫头秋芬呢!学校不发毕业证书,也不分配工作,把学生放了羊,爱做啥做啥,学校不着急,老师不着急,家长着急。秋芬开年就21岁了,这么拖下去,这师范等于白念了!
猪头还是只能找小耳朵讨主意。猪头还有一件难言的事要跟小耳朵讲,不知从哪天起,猪头发觉沈高兴跟秋芬亲近起来,三天两头给秋芬送书看。讲起来算是妹妹,但毕竟不是亲兄妹,一个小伙子不可能无缘无故亲近一个姑娘,里面准有名堂。初时猪头没在意,沈高兴毕竟在他家过了几年,有兄妹之情是自然的。这些日子,猪头觉得不大对劲,沈高兴到家里来的次数越来越密,秋芬去还书,有时一去两三个钟头才回来。
猪头倒不是看不上沈高兴,这孩子除了郎当一点,没啥毛病,比小耳朵前面的两个儿子强,人还是中规中矩的。再讲他是高镇居民,在文化站工作,他们两个真要是相好,这倒好了,他身边该有个女儿。猪头担心的是秋芬还没分配,工作没有落实,两个人别胡闹着玩,名不正言不顺地玩出事来可不是儿戏。他不晓得小耳朵觉没觉察这事,也不知他是啥态度。
猪头还是到猪婆肉摊上切一斤红烧猪婆肉,买一包五香豆腐干,打一斤烧酒,两个又凑在一处喝闷酒。三杯酒下肚,猪头先开口问小耳朵,晓不晓得高兴最近老找秋芬的事。小耳朵居然啥都不晓得,沈高兴也从来没跟他讲过啥。猪头一讲这事,小耳朵来了劲,他讲,要是秋芬愿意嫁给高兴,我一百个赞成。接着就夸秋芬,秋芬知书达理,人长得也漂亮,又受了师范学校的正规教学,高兴其实配不上她,文化没秋芬高,待人资格也没秋芬好,这事要成了,真是他的福气。
话讲到这份上,猪头就让小耳朵正经问问高兴,到底有啥打算。讲完这事他俩继续喝酒,一边喝一边商议秋芬的工作问题。戳开了这层窗格纸,猪头讲话的口气变了,秋芬的事已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小耳朵也有份了,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事。两个喝着聊着想着,一斤烧酒喝干了,空话讲了十箩筐,却没想出一个正经主意。
猪头和小耳朵都明白,秋芬若是城镇居民户口,工作不成问题,完全可以安排到学校当教师,中学不好讲,小学肯定没问题。可秋芬是农业户口,没师范毕业证书,政府不分配,又没靠山,凭他们两个的能耐,想到学校去当老师,没有门。
酒喝光了,红烧猪婆肉和五香豆腐干也嚼完了,最后还是小耳朵回味出一个主意。他讲,到学校去当正式教师难办,先去哪个学校当代课老师还是可以想想办法的。猪头觉得小耳朵这主意实在,是一条路,办成办不成再讲,得争取主动先让秋芬有当老师的本钱。这事自家不去跑,学校不会主动上门来请。
小耳朵问猪头,秋芬有啥特长?猪头讲,秋芬语文、数学都好,而且随他,有一副好嗓子,能唱歌唱戏。小耳朵不住地点头,教语文、教数学、教音乐都可以,有这样的条件不当老师真屈才了。猪头不晓得找学校代课这路怎么蹚。小耳朵觉得,这事用不着直接找公社和镇领导,找他们反而不好办,公事公办一句就打发得你没理由再回头讲话。县官不如现管,代课不是正式分配工作,学校就能做主,不需要上面批准。哪个学校的老师都会有生病的时候,也会有女老师生孩子坐月子,还会有老师遇上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各种情况都会有,总会有学校需要代课的。小耳朵这么一讲,猪头心里踏实了许多,说干就干,先中学,后小学,先镇上,再乡下,两个人一齐上阵。
小耳朵当晚就找了高兴,问他怎么老去缠秋芬,高兴烦老爹瞎操心。小耳朵却很认真,问他觉得秋芬怎样。高兴讲,秋芬很好。小耳朵问,有没有那意思?高兴回,秋芬是我妹妹,当哥的关心一下妹妹有啥不行?小耳朵讲,这种事骗不了你爹,没这念头不会整天苍蝇盯着马屌似的。高兴这才讲,我想帮秋芬联系到学校当代课老师。小耳朵一愣,他不认识地看着儿子,这小子居然能跟他们想到一起。小耳朵夸,这是正经事,有眉目了吗?高兴回他,中学没成,小学没封口,他们的音乐老师要旅行结婚,想找代课老师,这几天正帮秋芬练唱歌呢。小耳朵笑了。高兴见他老爹开心,也就不再绷着劲,他讲,秋芬的嗓子真绝了,很有马玉涛那味,这两天《见了你们格外亲》《马儿啊你慢些走》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明后天就准备去学校唱给领导听。小耳朵踏实下来,他认真地跟高兴讲,我跟秋芬爹是多年的好兄弟,你要是对秋芬有那意思就直讲,我好跟秋芬爹讲,你们两个要是真好,我们不会反对。高兴笑了,他不好意思地讲,我跟秋芬还没提过这事,你就跟她爹提呗。
没用猪头和小耳朵操心跑腿去求人,秋芬上镇上的中心小学当了音乐代课老师。是金子终究不会被埋没,赶着巧,县教育局跟文化局联合举办全县中小学文艺会演,秋芬的《见了你们格外亲》登台一炮打响,公社分管宣传教育文化的吕委员问学校,秋芬是哪个学校分配来的,怎没见过?学校汇报了秋芬的情况,吕委员很为她惋惜。
暑假前,秋芬接到学校回校的通知。猪头一家激动得一夜没睡好,终于盼到了出头之日。没承想竟是和尚看花轿,空欢喜一场。学校开大会,一声令下,全校的老三届毕业生全部成“知识青年”,统统卷铺盖下乡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家在农村的可以回原籍当回乡知青。秋芬怀着一腔激情去,结果两手空空归,连张毕业证书都没有拿到。学生们纷纷要求发毕业证书,学校讲66届毕业生都没有完成规定的学习课程,67届68届就更不用讲,不能发毕业证书。学生们极为不满意,情绪激昂,在学校闹着不走。为安抚学生,学校革委会决定给他们发一张在校学习期满的“证明信”。
秋芬从学校回来,中心小学旅行结婚的老师回来上了班,校长很惋惜地跟秋芬讲,有需要的时候再请你来代课,秋芬地地道道成了回乡知识青年,12年寒窗苦读换来一张学业证明信。猪头异常恼火,哀叹女儿白念了12年书,他陪着白操了12年心。猪头心里憋屈得想骂人,他自然不能骂秋芬,不是她学习不刻苦成绩不好;也不能骂学校,其他学校也是如此;更不能骂政府,政府都让造反派反得不能办公了,官员们都自身难保。猪头的憋屈没处伸张,只好找小耳朵喝闷酒,还是一斤烧酒,一斤红烧猪婆肉,一包五香豆腐干。
喝着酒嚼着喷香鲜美的猪婆肉,两个人斟酌秋芬的工作怎么办。自从高兴坦白他喜欢秋芬,小耳朵心里已把秋芬当作未来的儿媳妇。小耳朵不能眼瞅着儿子在文化站吃公家饭,儿媳妇却在娘家种田当农民不管。秋芬拿着那张学校的学业证明回乡当知青,小耳朵就跟儿子斟酌。高兴提出一条路,他认为公社管宣传教育文化的吕委员,很欣赏秋芬唱歌的天赋,他若是肯帮忙,秋芬定准能当上教师。只是他虽在吕委员主管的系统做事,但他跟吕委员差着辈,没法向吕委员开口。
猪头跟小耳朵一边喝着酒,一边盘查吕委员的亲戚谱系,盘来盘去,七大姑八大姨,一直盘到吕委员他外甥的表姑才勉强攀到了一点表亲关系,那个表姑跟火烧麦秆是姨表姐妹。这个关系勉强得像一根干枯的蛛丝,用不着风吹,自家就随时会断。这种远亲关系帮不了啥大忙,但比一点关系没有强,找关系也就是找个开口讲话的由头。
这关系是火烧麦秆的,但小耳朵请不动火烧麦秆,小耳朵只好硬着头皮赤膊上阵,他先搬出老婆的那个姨表妹,再送上一条大前门,一条金华火腿。
吕委员没推辞拒绝,也没有亲戚见面的热络,直到小耳朵说出秋芬的名字,吕委员的两个眼珠子才放出光彩。吕委员讲,这丫头是个人才,你让她来见我,我得跟她好好谈谈,还嘱咐带上那张学业证明,还有她在学校的成绩单,要是得过啥奖,连奖状也带来。小耳朵感激不尽,吕委员却说,让人才学有所用,人尽其才,是各级干部的责任。
小耳朵比喝了一斤烧酒还快活,从吕委员那里出来就去猪头家,把事情一一作了交待,一家人高兴得像家里有人中了状元。秋芬恭恭正正写了一份履历,找出她几年的期末考试成绩单,找出她两次被评为三好学生、三次在学校文艺会演中得优秀表演奖、一次作文比赛获一等奖的奖状。猪头看着女儿整理的材料,骄傲地讲,我这么优秀的丫头不派用场,还用啥人才呢!
秋芬第二天去见了吕委员,回来跟她爹娘把吕委员夸得比亲爹还好。过了一个礼拜,吕委员又让秋芬去了一趟,这一回更具体了,让她填了一份申请表。猪头看着女儿在吕委员的帮助下,一步一步走向学校的讲台,心里着实高兴,对吕委员那感激没法表达,他一个劲地感叹,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又过了一段时间,小耳朵通知猪头,让秋芬再去吕委员那里一趟,讲事情有了眉目。那天秋芬没回来吃晚饭,天黑了才回家。秋芬进门,猪头从她脸上没看到喜,两眼泡有一点红肿,像是哭过。猪头的心呼腾一沉,着急地问,吹灯啦?女儿低着头轻声讲,公社同意了,已经报到县教育局审批备案。猪头这才松口气,哦,是太高兴了。
事情是第二天赤脚大仙悄悄告诉猪头的,这个吕委员人面兽心,借机要挟强迫了秋芬。猪头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像挨了一棍,有点发晕。猪头没法跟丫头照面,离开了家。
猪头半夜才回家,家里不晓得他去了哪。他回家躺到床上,轻声让赤脚大仙跟秋芬讲,她还没跟高兴结婚,家丑不可外扬,以后再不见吕委员了,吕委员那边的事由他来办。
大约过了一个月,秋芬接到了上班通知,被安排到中心小学当老师,除了教语文,还教音乐。小耳朵又来传话,吕委员让秋芬再到他那里去一趟,小耳朵特意送来一只南京板鸭,一只桂花鸭,要好好谢谢吕委员。
猪头没让秋芬去见吕委员,自家提着板鸭和桂花鸭,外加一把杏花制的梅段茶壶见了吕委员。猪头讲,秋芬身子不舒服,我替她来感谢吕委员。吕委员坦然接受了猪头的感激。谢过之后,猪头没有告辞离开,他站了起来,转身把吕委员办公室的门插死,再拉上了窗帘。吕委员心里有点毛,不晓得猪头要做啥,毕竟他对他女儿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猪头拿出了杀猪的气势,他走近吕委员的办公桌,左手伸过去一把揪住吕委员的胸脯,一下把他提了起来,右手从裤腰里摸出一把锋利的他在小猪身上剪号码的剪刀。吕委员吓得浑身筛糠,一个劲地求他别胡来。猪头讲,弄死你简单得很,一剪刀就能剪断你的喉管。你要再敢动秋芬一指头,我陪你一起去见阎王,你相信不想信?吕委员吓丢了魂,一连说了五个相信,外加两句再不敢了。猪头左手一扬,把吕委员丢回椅子里,他转身开门离开吕委员办公室。吕委员在猪头身后扔过去一句话,你丫头也不是贞节小姐,早让人开苞了!
吕委员的这句话砸着了猪头的后脑勺,猪头立时比原先矮了许多,这句话像根针扎到猪头心上。猪头不相信他的丫头会不正经,假如她不正经,吕委员强迫她,她就不会这么伤心,他想会不会是跟高兴提前做了夫妻?
吕委员的这句话并没能把猪头心里那根刺拔出,反时不时触碰到它,弄得猪头心里很不舒服。猪头想,吕委员这狗日的能跟他讲,更会跟别人讲,败他名声事小,坏秋芬名声事大,她跟高兴还没结婚呢!怎么办?把吕委员这狗日的一剪刀戳了?这是下策,把吕委员戳了,他也得偿命,死没啥,这样反会把这事张扬得人人皆知,再说他一生的愿望还未了。可吕委员不死,对秋芬始终是个威胁。猪头打那天起,天天咒吕委员骑脚踏车摔死,吃饭噎死,洗冷浴淹死。猪头的咒念从一天早晚两次增加到三次五次,以致一有空就念咒,把这当作业做。
三个月过去了,吕委员依旧欢蹦乱跳地在公社机关上班,猪头有点泄气。自家不是啥法师,没这种功力,空咒管屁用,猪头慢慢就停止了这项作业。快要过年了,高兴来家里,他十分沉痛地报告了一件事,说吕委员出事了。猪头问,出啥事啦?高兴讲,吕委员把公社发的年货绑脚踏车上往家驮,下桥时车闸失灵,跟迎面来的拖拉机撞了。猪头问,撞成啥样?高兴难过地讲,死了,头都让拖拉机轮子压扁了,这么好一个人,真可惜,还没好好谢他呢!
猪头啥也没说,但他心上那根刺立时没了,浑身松了绑一样舒坦。人舒坦了,脑子里却又蹦出个疑问,真会是我咒死的?这么把他咒死是不是有点过头了?猪头又出一个疑问,脚踏车天天骑,车闸怎会失灵呢?是有人故意使坏吧!这么说这狗日的就不止他恨他,只怕是作恶多端,民愤众多。这么一想,猪头心里就有了回应,老天报应,罪有应得。
猪头躺床上跟赤脚大仙讲,女大不当留,尽早把女儿的婚事给办了,夜长梦多。赤脚大仙没意见,猪头跟小耳朵一合计,年初三摆六桌喜酒,把秋芬和高兴送进了洞房。结婚后,小两口很恩爱,没闹出啥风波,猪头确认他的估计没错,这才真正踏实下来。
九
猪头终于可以松口气。儿女们一个个完全靠他和他们自家的努力改变了命向,猪头很自豪,总夸自家的儿女都聪明,哪个学习都没要他操一点心。不知是猪头的话讲得太满,还是老天爷有意要堵他的嘴,到了蒙启,老师替猪头犯了愁,这蒙启怎么教都不开窍,是个木头疙瘩。
蒙启学习不上进,玩起来却上天只差杆梯。老师讲课他一句听不进去,十堂课九堂课睡觉,一进初中,成绩单上红的多,蓝的少。猪头上了火,蒙启屁股上摞满了小竹棍抽的疤痕,再怎么抽还是敲不开他这木头疙瘩。
当娘的总是心疼小儿子,老来身上掉下来的肉,特别宝贝。赤脚大仙讲猪头,末代只能是末代,小儿子不聪明怨不着他,得怨你自家,谁叫你年纪大了还不老实不安分,还要生,老来子能跟年轻时生的比吗?猪头让赤脚大仙这么一讲,两鼻孔一捏,不好再打蒙启。是啊,不是蒙启自家要这么笨,是他们老了,种子出了问题,再赶上困难时期上学没开好头。
蒙启反过来劝老爹,哥哥姐姐都出去了,爹娘身边总得有一个人,要不你们老了病了谁照应啊?他讲,我不嫌农民低贱,我也不怕种田,这学上到初中也就够了,到头来,只怕最孝顺的是我,爹娘老了得靠我。蒙启这么一讲,猪头也就没话了,讲起来也是,家里没有一个儿子也不行,他们老了生病落痛找谁啊!再讲也不是他们当爹娘的偏心不管他,是他自家不争气,自家愿意当农民。猪头这么一想,放手了,不再为蒙启上学犯愁,但事情得讲清楚。
猪头跟蒙启讲,你也十八了,懂事了,不念书愿意当农民,是你自家认的,今后穷也好,富也罢;日子顺也好,难也罢;都怨不着别人,这条路是你自家选的,你可要想明白了。蒙启讲,我早想明白了,今后我过得好,你们就跟我过;过不好,这么多哥哥姐姐,你们愿意跟谁去享福就跟谁去享福,我不会怨你们,更不会怨哥哥姐姐。猪头讲,我还有一句话要讲,你爹我已经60多了,这辈子该尽的力尽了,该受的罪也受了,我该退休享清福了。蒙启讲,该,爹娘早该享福了,哥哥姐姐都有钱寄来,不愁吃,也不缺穿。每天到茶馆去喝喝茶,听听书,泡泡澡,想做啥就做啥,怎么开心怎么过。猪头听小儿子这么讲,嘴就嘻开了。
小耳朵先猪头成了茶馆的常客。高镇历古就有茶馆,而且不是一家。猪头和小耳朵还是老习惯,专上黄公祠茶馆,年轻时他们就在这里会客喝茶谈生意。黄公祠茶馆大堂里放十二张八仙桌,八个人一桌,可坐上百人。猪头还是跟小耳朵坐一桌,另外几个也都是供销社的老朋友。每天上午下午两道茶,有评弹有书听,就听评弹听书,没啥听就跟老朋友谈老空寻开心,上至国际新闻,国家大事,下到家长里短,鸡零狗碎的乡间闲事,无所不谈。茶馆里面有澡堂,到下午三点半就进澡堂泡浴。泡一阵,躺一阵,边喝茶,边谈老空寻开心。到五点半回家,赤脚大仙已经做好晚饭,这小日子过得让左邻右舍羡慕得很。每到别人讲羡慕话时,猪头总是这句话,要不养这么多儿女做啥?不就是为了老来享福嘛!
猪头跟小耳朵做了亲家,两个更亲了,秋芬给小耳朵生了个孙子,小耳朵欢天喜地,再不在乎老婆和那两个儿子跟他断绝来往。近一阵子,小耳朵老是咳嗽,猪头劝他上人民医院看看,小耳朵不当回事。那天,小耳朵在茶馆咳出了一摊血,猪头和小耳朵都惊了。猪头二话没讲,当天就领他乘公共汽车上了人民医院。小耳朵是退休公费医疗,七七八八检查了个遍,一个礼拜后去看结果。猪头和小耳朵都傻了,医生讲是肺癌,而且是晚期。
高兴和秋芬结婚后分到一套两居的房子,猪头没跟他们一起住,一个人仍住在高镇桥西桥堍下的两间老屋里。小耳朵查出这毛病,他倒是想得开,认命,晚期了,别浪费那钱,该吃吃,该喝喝,不去折腾了。那边老婆得知小耳朵得绝症,竟拍手鼓掌叫好。秋芬和高兴不赞成小耳朵的决定,要带他到上海治疗。小耳朵不同意,他跟秋芬讲,他已经看了中医,吃点中药就可以。你们要是孝顺,就让我随心所欲过几天安静日子,化疗放疗都是加快把人折腾死,还糟蹋钱。
大家劝不了小耳朵,猪头就跟赤脚大仙商量,小耳朵身边没人不行,他搬到小耳朵那里陪他,赤脚大仙不反对。两兄弟跟往常一样,早早起床散步,猪头天天给他煎中药,上午下午在茶馆喝茶。小耳朵有退休工资,猪头有儿女寄来的钱,手头比小耳朵还阔绰。两个早餐街上买着吃,油条、烧饼、豆浆、牛奶轮着来,中饭晚饭猪头做。秋芬和高兴每天晚上带着儿子过来看他们两个,晚上是一家人最开心的时刻。街上人看着他们俩过得自由自在,小耳朵的脸色比原先还好。医生讲他也就三四个月光景,半年过去了,小耳朵还是原来的模样。猪头和高兴、秋芬也就放了心。
又要过年了,中国人历来把过年当作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小耳朵要猪头回家跟老婆儿子过年,猪头看他身体还行,但还是担心他过年孤单。秋芬早有安排,过年把公公爹接到他们那边住,一家人在一起过年。猪头踏实了,回家跟老婆儿子一起过年。
猪头回到家里,后巷的周家兄弟找上门来,跟猪头咬耳朵讲,蒙启把他家女儿青颖的肚子弄大了,问猪头打算怎么办。猪头目瞪口呆,喜不起来,也忧不下去,肚皮都大了,娘家的脸面怎搁得下去。这小畜牲,上学没本事,搞女人倒挺能,才21岁,他去小耳朵那里不到一年,他竟会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蒙启没抵赖,也愿意娶青颖,猪头只能将错就错,把丑事变喜事,正月初六,亲朋好友请了八桌,把青颖娶进家来,算对人家一个交待。让青颖来管蒙启,他也少操一份心。
过了正月十五,猪头仍旧回到小耳朵这边跟他做伴,给他煎中药做饭,小耳朵也还是愿意老兄弟两个人在一起。开春了,立夏了,日月交替着赛跑。两年过去了,小耳朵还是原来的小耳朵,猪头怀疑是大夫看走了眼。
那天晚上小耳朵不知为啥精神特别足,一直跟猪头翻他们过去的老皇历,讲他们一起在猪行做生意,讲他和水蜜桃的开心事,讲猪头对他的好,把他们两个几十年的陈年老事翻了个遍,讲到最后,他感慨这辈子最大的快乐还是有猪头这个好阿哥。两个人一直讲到鸡啼,猪头讲,鸡叫三遍了,睡觉吧,两人这才刹住话头睡觉。
猪头一觉醒来,日光已经钻进屋里,把旮旮旯旯照得通明瓦亮。猪头讲,小耳朵啊!今日睡过了。小耳朵没应声,猪头想,睡得太晚了,让他再睡一会儿,猪头嘴里念着,带上门先去买早餐,要不人家就打烊了。出门斜对面就是小吃店,猪头买了两根油条,两碗豆花,两块烧饼,提着早点转身回到屋里。小耳朵还没醒,平躺在那里,薄被盖得严严实实。猪头一边放早点,一边喊小耳朵起床吃早饭,小耳朵还是没应声。猪头近前一看,小耳朵口眼闭合着,无声无息,不大对劲。猪头伸手摸小耳朵的脸,惊一跳,人都凉了,猪头的哭声当即越过高镇河,惊动了桥两边的邻居。
小耳朵的后事全由猪头操办,猪头让人告诉了小耳朵老婆和那两个儿子,火烧麦秆居然不当回事儿,自家不来哭青天,还不让那两个儿子露面,全镇人都骂他们混账。猪头讲,咱没失礼,他晓得小耳朵也不喜欢见到他们,来了反碍手碍脚,有高兴、秋芬和孙子送终,足够了!
猪头请来了小耳朵所有的朋友,除了供销社上上下下的同事,他把朱汉林和浙江安徽两地生意上的朋友都请来了,水蜜桃都请来了,丧事办得空前热闹,弄得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很羡慕,自谅自家没猪头这样的好朋友。猪头相信,小耳朵看到这么多老朋友来送他,定准很开心。
十
猪头最开心的日子是儿女们给他做70大寿。乾龙带着老婆和一儿一女回来了,坤顺带着老婆和两个儿子回来了,屯生带着女军官和一个女儿也回来了。杏花一家五口从丁蜀镇回到家里,秋芬和高兴一家三口、蒙启一家三口都在高镇,全家人终于大团圆。高兴在高镇的新天地饭店订了八个房间接待哥哥嫂嫂侄儿侄女。做寿那天,舅舅家的、姑夫家的,姨娘家的亲戚都来了,儿女们一家拿出5000块,在太滆渔乡餐厅摆了六桌。请高镇电视台全家福栏目录制了节目,长达一个小时的鞭炮声中,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男孙女、外孙外孙女一一向猪头和赤脚大仙磕头拜寿。猪头和赤脚大仙乐开了花,一边发红包,一边讲吉利好话。最后拍全家福,自家二十四人,和亲戚一起合影五十八人。这一天猪头始终嘴大眼小。
拜过寿,喝完酒,杏花和秋芬一人扶着老爹一条胳膊,乾龙和坤顺一人搀着老娘一条胳膊,让二老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坐下。猪头看看杏花,再看看秋芬,再看看儿子们,再看看孙儿孙女外孙外孙女们,他伸出两只手,右手握住大女儿杏花的手,左手握住小女儿秋芬的手,他啥也没讲,只是紧紧地握着两个女儿的手。他笑着,却流着眼泪。也许他在为她们的家庭幸福而高兴,也许他这时候才觉得,他这辈子有亏欠女儿的地方。猪头一流泪,两个女儿也跟着流泪。大儿子乾龙过来劝阻,大喜的日子,该笑该唱,怎么流起眼泪来了呢?
猪头站了起来,笑着说,今天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看到你们一个个兴旺发达,看到这么多孙男孙女外孙外孙女,我高兴啊!我和你娘这一辈子的苦没白受啊!
猪头每天不论去茶馆前还是从茶馆回来,出门进门都要看挂墙上的全家福,这是他的福,也是他的骄傲,他过着幸福而平静的老年生活。
猪头幸福而平静的生活是让孙子黄良梦打乱的。蒙启给儿子起这名字,猪头气病了好几天,不学就无术,没文化就没头脑,起这么个名不是故意招人家笑话嘛!蒙启却认为好,他讲这名字有两大好,梦就是理想,良梦就是好的理想;另一个是独特,别人不会跟他重名。赤脚大仙劝猪头,儿子愿意给孩子起啥名由着他去,犯不着为这种事操心生气,叫狗叫猫的人也不会变成猫狗,爱叫啥叫啥。
有其父必有其子,黄良梦跟他爹一个德性,不爱念书,迷游戏。蒙启还依他心愿,游戏机从任天堂开始一代一代一直买到光盘机。猪头看不过,跟儿子讲,得让孙子正经念书。儿子却笑笑,回他做啥事得自家愿意,逼人做事啥都做不成。跟儿子说不通,猪头直接跟孙子讲,不念书,没文化,将来不会有出息。孙子讲,时代不同了,我这是在开发智力,世上的大能人都没正经念过书。猪头生了气,他不信玩游戏能玩进大学去。孙子讲,他们用八抬大轿来请我,我都不会去上大学。
蒙启哥哥姐姐的孩子都考上了大学,这个黄良梦却连高中都没考取,猪头的愿望真成了黄粱梦,在熟人面前抬不起头。猪头劝孙子复读重考,黄良梦却讲学校教不了人真本事。猪头问,不上学你能做啥,连吃饭的饭碗都没有。孙子反说他,还不是你糊涂,要是当年你落了城镇居民户口,我还用愁饭碗啊!
孙子这句话撕开了猪头心里那块老伤疤,他让孙子噎得没能讲出一句话来。
黄良梦要跟后街的谭一民去北京漂,猪头火了。谭一民是啥人,在镇上开洗脚店,弄五六个外地丫头替人家敲背捏脚,专门捏人家裤裆里那东西,给派出所抄了,判了两年。没脸在家待,到北京漂去了。他跟儿子儿媳讲,放纵他跟着这种人到外面去瞎漂,是害他一辈子。儿媳青颖也不放心让儿子出去,猪头有了同盟军,再拉上赤脚大仙,多数压倒少数,硬把黄良梦拦在了家里。
黄良梦人拦下了,心却不在这儿,让他学水处理技术,他最头痛数理化;让他到镇上租房开个小店,他讲看店还不如从牢房。一家人对付不了他,只好让他整天打游戏。
猪头在茶馆听到一个消息,县城出了一个新政策,本县农民可以用钱买县城镇的居民户口,一个农转非户口五万元。这消息一进猪头的耳朵,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孙子埋怨他的那句话。猪头寻思,孙子落到这地步,根还是他的责任。这几十年,猪头一直在补救自己的过错,没承想这个末代儿子养了个末代孙子,两个末代让他宽不了心。猪头把一切不舒坦嚼碎了咽进肚子,决定要用自家的钱给孙子买一个居民户口,只有这样,他这辈子的错才算彻底弥补。
这事他没跟蒙启和青颖露一丝风声,没做成的事他不愿意先讲。这几年儿女寄来的生活费,他省吃俭用攒下了三万元,还缺两万元,若跟外面几个儿女开口,他们准会立马给他寄来。猪头觉着这事不能这么做,自家犯的错,要靠自家的本事弥补,这才爽气,这才真正对得起子孙。
小耳朵走了,再没有像他这么知心的朋友可商量,猪头只能独自在心里盘算,无论走在街上,还是坐在茶馆,他都在寻思挣钱的办法。中午回家吃饭时,他到猪婆肉摊切了一斤红烧猪婆肉,红烧猪婆肉让他脑子里的机关咔嚓一响。红烧猪婆肉是高镇传统特色小吃,已有一百多年历史,销路很好。他有些激动,一边走一边想。烧猪婆肉要收购老猪婆,要有猪圈养,要学会杀猪,学会烧猪婆肉技术,到镇上卖要有营业牌照,想来想去这事摊子太大,要惊动全家人帮忙,利也不大,两万块钱不知要多久才能挣够。毕竟年纪上了身,不宜做这种生意。
刚想出的一条路咔嚓断了。晚上他躺在床上,仍在想挣钱的路子,他由卖猪婆肉一路往别的事上想,他想到了牛肉,高镇不见有新鲜牛肉卖。如今啥都机械化了,高镇地面上已没人养牛,肉店里的牛肉都是从外地进来的冻肉。他又想到,南面山区都还是靠牛耕地,山里人养牛。只要养牛,肯定有老牛,从山里买牛来,再卖给这边肉店杀了卖新鲜牛肉,这生意可以做,而且用不着别人帮忙。他在被窝里越想越觉越越激动,坐起来抽烟,赤脚大仙问他犯啥病。猪头没告诉她这个主意。
猪头上菜市场跟店家摸底,牛肉的市场销售价格,牛的价格,牛的出肉率,两天之中,他探访五家肉店,有三家愿意买活牛杀了卖鲜牛肉。
猪头出门没跟赤脚大仙和儿子儿媳露他的计划,只讲好多年没去蜀山看朱汉林了,要去会会他们。到蜀山公共汽车也就个把小时,谁也没拦他,只叮嘱他出门小心。
半个月悄悄过去了,猪头没回家,赤脚大仙生出疑问。没朱汉林家的电话,她让儿子去蜀山看看。蒙启在人家水处理厂里做安装工,有工程抽不出空。蒙启让儿子去,黄良梦讲他不晓得朱汉林爷爷家在哪。赤脚大仙只好陪孙子一起去找猪头。朱汉林不晓得猪头做这事瞒着家人,他如实把猪头收购牛的计划告诉了赤脚大仙。赤脚大仙骂死老头子犯了神经病,外面的儿女月月寄钱来,不愁吃不愁穿也不缺花的,他去收购牛做啥。帮孙子买户口的事朱汉林也不晓得,只以为他想挣点零花钱。
太华山这么大,上哪去找他。老东西要钱不要命,赤脚大仙管不了,只好和孙子坐车返回高镇。
赤脚大仙跟孙子上汽车时,猪头被牛摔到沟里爬不起来。牛买到了两头,一头老母牛,一条老牯牛。买牛没费多少日子,时间费在路上。牛不能乘公共汽车,要牵着往回走。人人牵两头牛,猪头让老母牛走在前头,老牯牛走在后头,他走在中间,沿着公路往家返。牛不是马,走得慢,比人走得还慢,牛老了,走得就更慢,拿鞭赶也走不快。猪头耐着心,牵着牛一边看山里的光景一边走,倒也自在。走累了,走睏了,他就爬到牯牛背上,让牠驮着走。牯牛背宽,坐着挺舒服。
猪头骑在牛背上颠着晃着趴牛背上睡着了。他在睡梦中突然被掀起,手脚腾空,没抓没挠,没弄明白是怎回事,被结结实实摔到山路边的沟里,痛得他喘不过气。
猪头躺沟里抬头看牛,原来是这只老畜牲不正经,跟在母牛的屁股后走着走着,诱惑得起了兴,一跃身子跳起趴到了母牛背上,牠当然顾不得背上睡着的猪头。畜牲!蛋早阉了,还他娘想好事,这不是太监恋宫女嘛!有那念头没那本事哪!猪头一边骂一边双手撑地爬了起来。他抬了抬腿,甩了甩两条胳膊,还好,手脚没断,只是屁股摔痛了。猪头从路边找了根树枝,不露声色牵过牯牛,把牠拴到一棵树上,劈头盖脸一顿狠抽,一边抽一边训,我叫你想好事!还想不想好事?牯牛自然回答不了,但牠知错地闷下头,忍受着猪头的惩罚。
猪头屁股摔痛了,不想再走,你摔老子,老子骑你,他又爬上了牯牛背。太华到高镇一百里路,他和两条牛走了整整八天。猪头把牛牵起到家,没人夸他,反挨了全家人的批。猪头两鼻孔一捏,啥也没讲。
猪头懂得,牛在路上缺吃少水,瘦了,当即卖太亏。他沉住气,买点饲料调养了几天,让牛撑圆了肚子才牵到镇上卖。两头牛赚了一千六百块钱,他先信用社把钱存上,揣着存折一路嘻着嘴回了家,赤脚大仙看了那存折才没再啰嗦。
猪头又要进山,赤脚大仙讲这么大年纪不能再折腾。猪头仍没露他的计划,只讲,这一回租卡车运回来。赤脚大仙还是不放心,让孙子陪他去。黄良梦很乐意,他不是对买牛感兴趣,他想到山里玩。猪头带着孙子,收购了六头牛,在太华租辆卡车,不到三个钟头就把牛运回了家。六头牛分头卖到三个镇,一个镇两头,他终于赚够了两万元。
黄良梦被公公感动了,弄半天他不是为自家赚零花,是要给他买县城的城镇居民户口,让他到城里吃官饭。这么大年纪,吃这么多苦,自家年轻轻的却整天游手好闲,头一次有羞愧之情。
猪头揣着五万块钱带着孙子一起去县城买户口,工作人员给了他一份公文,让他好好看看。猪头看到第三条就傻了眼,买城镇户口,必须先买镇上的住房,没有住房落不下户口,这叫投资农改非。
猪头两鼻孔一捏,闷头回了家。说出去的话,泼地上的水,没法收回。猪头骑在老虎背上下不来了。他独自上了趟宜兴,打听到新开发的金三角小区,里面有一片新楼,房价一平米1800元。他看了两室一厅两种房,有86平米的,有105平米的,他想买户口用不着买大房,但86平米也得要154800块钱。看完房子,猪头又两鼻孔一捏,没话可讲,他到哪去弄这么多钱!
猪头私下里问蒙启,这些年你攒下多少钱?蒙启讲,不够五万,四万多一点,问钱做啥。猪头讲,从哪方面想,都得给孙子买套城里的房子。蒙启讲,我去抢银行啊!猪头来了气,当爹的总要尽点当爹的责任吧?没有房子他怎么找对象。蒙启讲,你骂死我,我也买起房子。猪头讲,我想好了,让外面的阿哥和阿姐一家出三万块,小阿姐出两万,是借,今后你得还给他们,你出三万块,在金三角给孙子买一套86平米的两居室和一套家具。有了房子才好在城里做事,才好找对象。蒙启犯了愁,十四万块钱,我怎么还啊!猪头火了,老子70多岁了,还来回跑山里去挣钱呢,你年纪轻轻怎就没一点志气呢!蒙启让爹说得没了话,嘟囔道,还不是你多事,买啥户口呢!他能混成啥样是啥样,你要借他去借就是了,我还不起让黄良梦还。
蒙启让猪头生了一肚子气,外面的儿女帮猪头消了气。没出十天,他们把钱如数寄来,三个儿子都明确这钱不用还,秋芬也送来了两万元,蒙启也只好拿出三万元。钱凑齐后,猪头领着孙子去了金三角,让孙子自家挑了房子。
房产证下来了,城镇居民户口簿和城镇居民身份证也拿到了,猪头用剩下的一万多块给黄良梦买了床、沙发和桌子,黄良梦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镇居民。猪头带着孙子再去县城镇政府人事处时心里一片阳光。那位接待他们的官,几句话竟让猪头心里狂风骤起雷电交加。那官讲,现在持县城城镇居民户口的有三种人,一是本镇祖辈的老居民,二是土地规划农改非居民,他们的土地让县里开发变成了商业用地;三是投资农改非居民。本镇招工员额有限,只给本镇老居民大专以上的应届毕业生安排工作,土地规划农改非的居民一户只安排一个人的工作,投资农改非的居民一律自谋职业。猪头两鼻孔一捏,没话可讲。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话没跟孙子讲,一脸败相,败得像输光了家产的赌徒。
猪头和孙子前脚进门,在北京漂的谭一民后脚就来看黄良梦。黄良梦把公公给他买户口的事告诉了他,谭一民笑痛了肚子。谭一民跟猪头讲,老公公,你们这一代人真该进博物馆了,啥年月了,户口政策已经改革了,你还在为农民户口居民户口操心受累糟蹋钱。你看看,这是啥。谭一民从胸脯口袋里摸出他的北京市的居住证。他讲,时代不同了,现在北京有了浙江村、新疆村,我们这些住在村里的北漂,早晚都要成首都居民。这年头,只要你在想去的地方扎住脚,找个住处,别讲北京户口,美国、加拿大、新西兰、澳大利亚,全世界的国家,你想当哪国的公民就当哪国的公民。老公公,如今政府公务员都在辞职下海了!你还去花钱求人家安排工作!我晓得你瞧不起我,可我要告诉你,我在北京一个月挣的钱,比县长和县委书记两个人的工资加一起还多。你要是让黄良梦跟我去北京,也早拿到北京居住证了,你那五万块钱给良梦做本钱开个店多好啊!可你不相信我,你这是拿钱往河里扔哪!
猪头啊地一声,右手按住胸脯,眉头紧皱,讲不出话。黄良梦吓得叫亲娘,赤脚大仙跑过来,把几粒救心丸塞进猪头嘴里,轻轻地扶他在躺椅上躺下。谭一民吓傻在一边不知做啥好。
猪头好半天才缓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