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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荣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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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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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头的户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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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走出小耳朵办公室,脚步像拖着脚镣似,再不见过去抖擞着两条长腿蹀躞的样,见人也没了笑模样,人走在明晃晃的日头下,心里却阴得要下雷阵雨。

猪头一点不怪小耳朵。小耳朵没错,不是他不帮忙,也不是他不想帮这忙,是他真的帮不了这忙,猪头也不会要他为这事犯错误。猪头也打心里不怨镇政府,镇政府并没有硬逼他要落农业户口,完全由他自由选择;一切只能怨自家,是他自家打错算盘。

决定猪命向是1950年春天。猪头清早来到猪行,范正阳老板喊他,猪头以为生意上有事要吩咐,立马来到范老板跟前。范老板讲,庆元啊,镇上开会了,要登记户口,普查人口。你家里有几亩祖传水田,回家商量一下,你看是登记城镇居民户口呢,还是登记农业户口。猪头问,城镇居民户口跟农业户口有啥出进呢?范老板讲,简单一点讲,登记城镇居民户口呢,不分田地,可以在镇上做事,到粮管所买粮吃;登记农业户口呢,可以分田,自家种粮食自家吃。像你家的情况,如果登记城镇居民户口,那几亩祖传水田得交公,专门在镇上做事;登记农业户口呢,祖传水田不用交,还可以分进田地,咱们乡人均土地是一亩七八分。

听到能分田地,猪头两眼亮得放光,越是惊喜他却越拿不定主意。猪头问范老板,你觉得我登记啥户口好呢?范老板讲,我赞成你登记城镇居民户口,专业在镇上做事。但从眼前看,登记农业户口得实惠,可以分田地。你还是回家跟老爹和老婆商量一下,不急,过几天定不打紧。

猪头回家跟老爹老婆一讲,老爹和老婆异口同声,落农业户口分田地呀!他老爹讲,铜钱银子随时会变,金圆券银圆券说废就废了,只有田地和房屋才是变不了的财产,十口人可以分十几亩田地哪!猪头担心家里没劳力,这么多田地靠老婆一个人种不过来。他老婆赤脚大仙却讲,有田还怕种不来啊!我忙不过来,雇短工也合算。猪头也想到,全家若是登记城镇居民户口,一大家人,靠他一个人这点薪水,日子也过不好。第二天就回范老板话,登记农业户口。

他哪会想到啊!之后的日子并不是田地问题,而是儿女的工作问题。何况田地分到手不过两年,重又入到社里归了公,家家都是社员,全都靠出工劳动记工分分口粮吃饭。田地公共了,儿女的工作却没公共,农业户口只能种田,不能到镇上做事挣薪水呢!猪头越想越窝囊,窝囊还没法跟人讲,没人劝,没谁逼他,全都是自找的。

猪头心里憋屈,想找个人讲讲话解解闷,找谁呢?小耳朵已经见了,主意也出了,朋友多得很,但能不分彼此讲心里事的一辈子也就一两个。猪头再抬头,他竟站在了老正阳猪行三折脚范正阳老板的家门口。公司合营后,正阳猪行关了门,招牌也摘了,三折脚坐在家里吃那四厘定息,过着清水煮面的清淡日子。

猪头心里的愁写在脸上,三折脚虽已不是猪头的老板,但猪头是以他猪行的私方代表资格到供销社继续做小猪生意的。三折脚讲,有事就讲吧。猪头把事情一五一十讲了,三折脚听了没言语,跟着猪头一起犯愁。讲起这事,三折脚有点愧。当初他是倾向让猪头登记城镇居民户口的,但他没坚持,见他家里人都想要田地,他也没劝。

世上没有后悔药卖,三折脚跟猪头讲,做过的事没法重做,小耳朵讲得对,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供孩子好好念书,只有念书才会改变他们被框定了的命。乾龙要不上学念书,回家种田就害了他一辈子,要是想让他早点帮家里,叫他不要考高中,考师范。上师范不用交学杂费,三年毕业就可以分配当老师,这样他就自然变成居民户口了。大丫头十几啦?猪头讲,十四了。三折脚讲,丫头手挺巧,上次给我织的那件毛衣合身又漂亮。丫头高小毕业也就可以了,你找找蜀山朱老板,他跟做紫砂壶的师傅、老板们都很熟,让他请人收丫头做徒弟,有了手艺就有了饭碗,起码先省了一张嘴。她要学到了手艺,长大后在厂里找个对象,她的居民户口也就解决了。其余的孩子慢慢来。

三折脚像在往猪头心坎上灌蜂蜜,猪头听着听着苦涩的心情慢慢有了甜味,他看到了一扇敞开的大门,门里边有喜人的景象。于是他打定主意:错是自家犯的,孩子们的前途只能靠自家来打算,自家来补救,哪怕逃荒要饭,也要让四个儿子念书,考师范考技校考大学是唯一的出路。

猪头回家,阿舅和妹婿在等他,乾龙这小子把他舅舅和姑夫搬来了。不让他念书找事做,他不过跟他下点毛毛雨,猪头晓得儿子一百个不情愿,没想到这小子还挺有主意,竟晓得发动长辈来帮他讲话。猪头没让孩子舅舅和姑夫多讲话,他跟他们讲,不过这么随便一讲,没别的路可走,只能让他念书,初中毕业镇上不安排工作。猪头省略了他当初落农业户口这个错误,他也不想自找难堪。

吃了馄饨,送走孩子他舅舅和姑夫,猪头把乾龙叫到跟前,郑重其事地跟他讲话。

猪头讲,乾龙啊。猪头给儿子起名用了心思,专门翻看了《易经》,决定按六十四卦的顺序给儿子起名。老大取名乾龙,乾是六十四卦第一卦,乾是天的形态,龙是天道变化的象征。二儿子叫坤顺,坤是六十四卦第二卦,是地气伸展的形态,是顺从天生成万物的工具。三儿子叫屯生,屯是六四卦的第三卦,屯是萌芽,象征生的艰难。最小的儿子叫蒙启,蒙是六四卦的第四卦,童蒙,需要教育。两个丫头的名字起得就没这么用心,大女儿叫杏花,杏树开花时生的;二女儿叫秋芬,是秋分时节生的,加了个草字头,猪头多少有点重男轻女,但两个女儿很喜欢爹起的名。

乾龙见老爹这么正经跟他讲话,有一点局促,爹在他心目中是神圣的,爹是他们家的主宰。

猪头讲,乾龙啊,我呢,是头一回当爹;你呢,也是头一回做儿子;咱们都没有啥经验,所以不管谁做错啥事,互相要多担待一点。

乾龙听爹这么讲话,加上一本正经的样,他差一点漏出笑,但他收住没敢笑,坐小板凳上,把两只手夹在两腿中间煞有介事地听着。

猪头讲,你爹我登记户口时,贪图分田,给咱家落了农业户口,谁料到农业户口的子女镇上不给安排工作。这错没法改了,只能靠咱们自家来奋斗改变自家的命向。所以,爹决定还是让你念书,而且要好好念,一定要考上师范、技校或者大学,这样才会让你吃公家饭。你听明白了吗?

乾龙点点头。

猪头接着讲,乾龙啊,你是老大,你要帮帮我,你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他们也要念书,也要靠自家的奋斗来找出路。你要听我的话,不要考高中,高中要交学杂费,要在学校寄宿,我打听了,每个月伙食费就要交12块钱呢!爹从哪去弄这笔钱啊?

乾龙一怔,非常失望地闷下了头。

猪头接着讲,不让你考高中不是不让你念书,你考师范,就考县里的师范,你要觉得县里的师范名气不大就考镇江师范,考常州师范也行,总之不要考高中。上师范一是用不着交学杂费,人家讲家里穷成绩好的学生还有助学金,管你每个月的伙食费,你考考好,想法拿下助学金,这样,咱就只要准备买课本的书费。考师范最大的好处是,三年毕业,就能分配你到学校当老师,这样你就挣薪水了,就能帮弟弟妹妹了,你听明白了吗?

乾龙点点头,却没出声。

猪头见儿子一声不响,不放心,又追问,乾龙啊,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乾龙这才抬起头讲,明白了。

猪头放了心,脸上不再那么苦大仇深,平和了许多。他又再一次跟儿子敲死,填志愿的时候,第一志愿是师范,第二志愿也是师范,第三志愿还是师范,把镇江、常州师范都填上,一个高中也不要填。爹是跟几个朋友商量后才想到的这法,只有考师范才能两全其美,你上了学,还帮了家里。不要再想三想四,爹只能指望你了。

那天,黄乾龙眼睛里的太阳特别亮,天特别蓝,田野也特别广阔。其实太阳还是往常日的太阳,天还是往常日的天,田野也还是往常日的田野,只因他手里有了一张梦了几十次的县一中的入学通知书。拿到通知书,他一路蹦着跳着回家。

黄乾龙回到家,颤抖着双手把通知书送到爹手里。猪头一边接一边问,是哪个师范。一中两个字蹦进猪头眼睛那一霎,他刚嘻开的嘴随即合拢,两眼瞪圆当即喷出了火星。猪头啥也没讲,两手把入学通知书撕成了碎片,挥手一扬,通知书的碎片像一只只白蝴蝶一样满天飞舞。

你热昏头啦!上高中,考大学,见你娘的鬼去吧!猪头摔下这句话,扭头去了镇上。

黄乾龙立在原地,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旋,他强忍着不想让它滴下来,但眼泪太多,还是溢了出来,一溢出来便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撒了一地,一颗颗滚圆的泪珠摔得粉碎。他晓得爹娘的难处,也晓得家里的家境,可他的目标是大学,大学在他心中是天堂,他不知多少次梦着自家步进这天堂,他觉得自家有这个能力,他不想放弃,他违背了爹的意愿。

猪头到吃夜饭还没回家,黄乾龙忐忑不安,娘叫他吃夜饭他也没吃。娘一边吃菜粥一边讲他。这么大了,一点不懂事,不是你爹不让你念书,是咱家念不起高中哪!念完高中,即便能考上大学,到出来做事前后要七八年哪!这七八年要花多少钱?下面还有这么多弟弟妹妹,他们还念不念书?你不能只顾自家哪!你能帮爹娘,却一点不愿意帮,你叫爹娘怎么办……

娘讲的全在理,乾龙只能默默地流泪。

太阳落山了,猪头还没回家,尽管乾龙他娘炖了一锅扑鼻香的肉骨头芋头菜粥,一家人却没吃出滋味。乾龙的心头悬着一把剑,一晚上一直提心吊胆。鸡进窝睡觉了,猪头才回来,进门一句话没讲倒床上就睡,一家人跟着心里沉甸甸地闷着。

杏花放轻脚步来到爹的床前,她想替大阿哥求情。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爹爹,我不念书了,把钱省下来给大阿哥上高中吧……杏花把话讲出来了,这话每个字都拽着她的心,连眼泪都跟着拽了出来,小小年纪,谁不想上学念书呢。

猪头没转脸,没好气地回了女儿的话。本来就不打算再让你念书了,今日跟蜀山朱伯伯讲好了,送你去紫砂厂学做茶壶,师傅都替你请好了,月底我就送你过去拜师。

杏花不晓得学做茶壶是好还是不好,原来爹今天去了蜀山,怪不得这么晚才回来,跑了八十里路呢。听了爹这话,杏花明白即使她放弃念书,也帮不了大阿哥,爹爹在她求情之前已经决定不让她念书了,她已没有替大阿哥求情的资格。杏花还是想帮大阿哥求爹,她又讲,爹爹,你让我做啥,我就做啥,只要能帮上爹娘就行。爹爹,你还是让大阿哥上高中吧,大阿哥聪明,咱们这儿考上一中的就三个人,大阿哥的成绩还是第一。杏花一边求爹,一边还是流泪,讲不清她是替哥难过,还是替自家将要离开爹娘一个人独自去蜀山难过,她毕竟才十四岁,家里再穷,日子再苦她也不愿意离开自家爹娘。要是她去蜀山做学徒能让大阿哥上高中,她心里或许好受一点。

猪头再没回杏花的话,他闭上了眼睛。杏花在爹爹床前站了一会儿,看爹爹不再跟她讲话,她只好放轻脚步离开,黑暗中杏花自然看不到她爹的眼角也流出了泪,猪头他有多难啊!没有人晓得。

舅舅和姑夫又来了,但任舅舅姑夫怎么劝,猪头始终不松口。

小耳朵替猪头担上了心事,猪头那天知趣地离开小耳朵办公室,并不能把猪头求他的这件事带走,这事留在小耳朵心里成了他的一件心事。小耳朵认猪头是阿哥,他不能把猪头的事不当回事。猪头离开后,小耳朵仍在琢磨猪头的难。猪头上蜀山找朱老板前又跟小耳朵照了面,小耳朵晓得猪头撕了乾龙的入学通知书。乾龙能考上一中很不易,考上一中,离大学的校门只差一步了,哪能不让他上呢!可住校每月得交伙食费,加上学杂费、书费,还有五个弟弟妹妹要念书,猪头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

小耳朵想,问题还得从根上找解决的办法,他去了一中。一中校长不认识小耳朵,但高镇的供销社主任来找他他不能不见。小耳朵把黄乾龙的情况如实向校长做了介绍,他问校长学校有没有奖学金。校长讲奖学金有一点,但不多,是专门奖励成绩特别突出的优秀学生,一般要在年终考试后,依据考试成绩来定,新生第一学期不可能得到奖学金。小耳朵又问校长,学校有没有助学金。校长讲,助学金也有一点,也不多。小耳朵又问校长,今年招的新生中,像黄乾龙这样的贫困的有几个?校长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叫来校务处处长,查了一下,高中四个班,农村考上来的有十二个学生。小耳朵讲,一个班平均才三个,像黄乾龙成绩这么好的贫困学生还不应该得助学金吗?校长讲,像黄乾龙这样的贫困问题,单靠学校解决不了,需要社里和乡里出证明,由学校和社里、乡里共同来解决。小耳朵听校长这么一讲,心里有了底。

小耳朵做事也喜欢一竿子插到底,事情本身急,他也不想让这事缠得身心不安,从县城回来他没回家,直接到猪头他们社里找社长。社长挺忙,小耳朵找来找去,社长竟在猪头家里。黄乾龙看舅舅和姑夫劝不动他爹,他想到了社长。社长听他一哭诉,就去了他家。小耳朵进猪头家时,社长正在劝猪头。

只听社长说,猪头你好糊涂啊!咱们社好不容易出了个高中生,这等于过去县试的秀才哪!怎么能不去上呢!有困难,大家来想办法,大活人能叫尿憋死吗?

小耳朵觉得用不着他多言了,他把一中校长的话告诉了社长,他让社长跟他一起去找乡长。

小耳朵没白辛苦,在他多番周旋下,黄乾龙上高中的费用解决了,社里每年出60元,乡里每年出60元,学校每年出60元,交掉每月12元伙食费,还可剩下1元钱零用。

一个落地雷把大门炸开,黄乾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黑暗中传来一阵咕咕咕田鸡叫的声音。黄乾龙划火柴点亮煤油灯,他吓了一跳。他爹跟水泊梁山的阮氏兄弟一般赤脚穿着蓑衣,腰间扎着一个鱼笼,右手捏着一柄渔叉,左手捏着一把手电筒闯进门来,进门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到地上……

爹爹!黄乾龙一声惊叫,全家都被惊醒。黄乾龙跑过去扶爹爹,他爹爹大喘着气讲,让土龟蛇(蝮蛇)咬了,蛇打死了。黄乾龙提灯一看,他爹爹的右脚踝骨处在淌血,血是紫黑的,土龟蛇是毒蛇,会毒死人的他爹爹已经有点晕。他娘和妹妹弟弟都围过来,哭声一片。

他爹爹已经用裤腰带在右脚蛇咬的伤上面五指处结扎了,她娘也懂一点,赶紧找出剃头刀,在蛇咬的牙孔中间割了一刀,松开他爹爹绑的裤腰带,两手捧着他爹爹的脚双手从小腿弯处使劲往下捋,毒血慢慢往外流,捋了一会儿,他娘又捧起他爹爹的脚用嘴拼命往外吸,一口—口吸出了毒血,然后再用裤腰带扎住他爹爹的腿,不让毒液往上升。

猪头轻声交待,杏花,快拿刀来杀田鸡,明早拿街上去卖,得给你阿哥制套铺盖。

黄乾龙心里一酸哭了,他爹爹冒着雷阵雨去捉田鸡,在为他做开学准备,他流着泪讲,爹爹,这书我不念了。他爹爹无力地讲,蠢,不念书能有出头之日!

他娘叫黄乾龙赶紧搬过躺椅,让他爹爹仰躺在躺椅上,他娘和黄乾龙一起抬着把猪头送到高镇联合诊所,医院有治蛇毒的药。

黄乾龙娘在医院陪着他爹爹,黄乾龙回到家,妹妹和弟弟已经把田鸡杀好,有十几斤,他妹妹挺会的,每十只田鸡扎成一把,一共扎了十五把,天亮她就拿到街上去卖。

黄乾龙要去县一中报到,猪头帮他把新被、床单、枕头和带补丁的蚊帐捆成能背的行李,然后从胸脯里摸出一张热乎乎的五块钱跟他讲,弟弟妹妹也要开学,捡要紧的书先买,不够借同学的先看着,爹再想办法。再不能跟社里开口了,几个人的学费不是个小数,你可要用功啊,全指望你了……

黄乾龙顿时长大了,他看着爹爹,心里很痛,那时候他就在心里跟自己讲,一定要考上大学,将来一定要让爹娘过上好日子。

 

                                 

 

全国人民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中国进入了一天等二十年,十五年赶超英国的飞速跃进时代。江苏《新华日报》发表社论《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搞生产》,老百姓终于尝到了社会主义的甜头。

公社一成立,一切生产资料归公社所有,社员同志们个人家庭再不需要养猪牛羊,连鸡鸭鹅都不用养,也再用不着为吃饭的事操心,家家户户的锅台都扒了,每个自然村都建起了大食堂,对所有人敞开供饭,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社员同志们睡梦里都在笑,谁能想到,这辈子还能过上这种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建设新高潮的东风刮到猪头身上,小猪生意歇搁,他失去了用武之地,坐着吃闲饭猪头自家都难受,而社员们都过上了吃饭不用钱的新生活,还分啥居民农民呢!小耳朵当然不会叫猪头离开供销社,猪头更不想让小耳朵为难,他主动提出回家当社员。

猪头当了社员,吃不愁,穿不愁,可他没想到种田要让身子受这么大痛苦。猪头打小在猪行里做生意,没正经做过农活,他回家当社员,正赶上收麦子,他新鲜地穿上草鞋,拿着锋快的镰刀,心情舒畅地跟着大家下田割麦子。猪头以往也看到老婆割过麦子,这是收获,很让人喜悦。他没帮老婆割过麦子,帮她挑过。他没想到,割麦子会让他的腰脊断了一样痛。他个子高,弯得比别人厉害一点,割到半上午,腰痛得他弯下去不敢站起来,只能蹲着;站起来了,再不想弯下去。他咬着牙又割了一垅,割到田头他一屁股坐到田埂上再站不起来。

晚上赤脚大仙帮猪头揉腰,猪头趴床上讲,明天割不了麦子,再割腰肯定要断。赤脚大侧讲,这才是头一天,往后弯腰的活多着呢,蒔秧比割麦子弯得更厉害。猪头真害了怕,不会做农活,往后这社员怎么当啊!供销社再回不去了。赤脚大仙讲,这是命,谁让你是农民啦!投胎了猪,就别怕刀。猪头没话可讲,是啊,谁叫自家是农民呢!这痛苦反过来更让猪头坚定了供孩子念书的决心。

猪头家祖坟头上放豪光了。大儿子乾龙考上了清华大学,再用不着为他的前程犯愁;大女儿杏花三年学徒满师,成了蜀山紫砂厂的正式工人,已经开始按月拿工资了,成了工人阶级;二儿子坤顺按照他的意愿,考上了江苏农林学校,虽在苏北,那地方穷一点,但那是中专技术学校,学费和伙食费全免,毕业出来就分配工作,他的前程也不用他再操心。

有线广播天天在宣传共产主义的美好远景,社员们不只听见,都背下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耕田不用牛吃鱼吃肉啃猪头,走路苹果碰鼻头。农民能过上这种日子,比城里居民还差啥呢?社员们个个乐开了花。

猪头却乐不起来,当社员,过得再好,但不能不下田做活。别的活还好讲,拼点力气就行,但蒔秧这活真要了他的命,腰痛得他只能蹲着插秧,插一天秧,别说裤子,连屁股都是湿的。赤脚大仙心疼猪头,找队长提出跟猪头换工,她蒔秧,叫猪头跟着妇女拔秧,赤脚大仙从来不知啥叫腰痛。拔秧虽然也要弯腰,但那是坐在秧凳上的弯腰,腰就不会那么痛。猪头没拔过秧,赤脚大仙给他当老师,教他左手怎么撩秧苗,右手怎么拔,秧苗在右手里怎么成扇形旋转,怎么洗秧根,怎么拿稻草扎秧把。方法明白了,猪头还是不得要领,不只速度慢,拔的秧还乱,不能在右手里成扇形自动旋转。蒔秧的人拿到猪头拔的秧插时,左手指舔秧苗费劲,碰上舔秧苗费劲的秧把,都会说,这秧肯定是猪头拔的,猪头拔秧遭到了众人的反对。队长只好叫猪头专门挑秧,从秧田挑上拔好的秧把,往准备蒔秧的水田里送,这样猪头才免除了断腰的痛苦。

猪头正在田间深翻土地,他们组翻的那块田已经翻挖到四尺深,队长说还不够卫星的深度。供销社小陈跑来喊他,猪头听清范正阳老板走了,他谁也没管,连手都没顾洗,扔下铁锹拔腿就往高镇跑,范正阳是他的恩师老板哪!

事情是那四厘定息取消引发。小耳朵不好意思把这事告诉三折脚老板,可不告诉又不行,想来想去,他带上办公室的小陈一起去了。不管小耳朵把话讲得多么中听,多么无奈,三折脚听明白之后,只听他啊了一声,嘴张在那里出不了声。小耳朵吓得乱了手脚,慌忙帮他敲背拍胸,看样是一口气噎着了。三折脚的嘴仍张着,像是有话要说,小耳朵匀着劲敲耐着心揉,拍着揉着三折脚嗓子眼里终于咕噜噜一声响,噎在嗓子眼那里的那口气连同要说的话一起滑下肚子里了,他的气管通畅了。通畅后,三折脚接连出了三口长气,一口比一口急促,他似乎舒服透了,舒服得眼睛和嘴都合了起来。小耳朵扶着他让他靠到太师椅的椅背上,倚靠稳当了才松开手。小耳朵刚站直腰舒口气,三折脚的头突然像断了筋歪到了一边。小耳朵发觉不大对劲,急忙伸手托住三折脚的头,喊范老板,连喊三声,三折脚没应声。小耳朵拿一根手指到他鼻孔前探了探 ,三折脚鼻孔里没气了!小耳朵惊叫范老板,同时庆幸亏得带上了小陈,要不这事他怎讲得清。

小耳朵管着供销社的事,三折脚的丧事只能拜托猪头。猪头四天没有回家,一门心思要把范老板的后事办好。棺材,范老板生前已早早为自家备下,虽不是楠木,但红松木油漆得锃亮;报丧的人一一派往四面八方,除了亲戚,生意上的好友也不能落下;举重们是现成的,镇上有专门的殡葬队;设灵台、吊孝、吃素饭、请念佛老太婆、请吹鼓手等诸多事项,猪头一一照规矩安排。丧事是人最后一件大事,办得如何,既标志着死者的身价,也表现出子女和朋友的人品。范老板的家人哭的哭,伤心的伤心,一时都没了主意,小耳朵忙工作分不得身,猪头就当大总管,一应事宜打点安排得有条不紊,把范老板的丧事办得圆圆满满,让范老板走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范老板儿女和亲友们对猪头感激又称赞,猪头回到家,却让大队支书训得挨着了四类分子的边边,讲他没有阶级立场,没有思想觉悟,贫下中农去给小资本家当孝子贤孙;训他没有集体观念,放着政治任务不管,去报个人的恩情。训批不算,最后支书发给了他一面小黑旗,让他天天扛着。猪头两鼻孔一捏,扛黑旗就扛黑旗,先进可以不当,人不可以昧良心,相比之下,猪头认为扛黑旗比做昧良心的人强得多,私下里他这么自我安慰。

灾难比人的担忧来得快得多,放开肚皮尽吃尽喝,没出半年,社里的粮仓见底了。农业社是国家的粮仓,只有农业给国家交公粮、卖余粮的义务,没有要国家返销粮食的权利。食堂的伙夫们再神通也难为无米之炊,放开肚皮吃饭停止,一律按成年、少年与幼儿不同年龄段发饭票定量供应。许多人的肚子撑大了,让撑大的肚皮缩回去,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大部分人要受饥挨饿,有的人开始空着半截肠子过日子。

撒麦种不是随便哪个都能做的农活,一亩田多少斤麦种是定量的,不会撒的,不是密了麦种不够用,就是太疏剩下麦种。猪头做弯腰的活不行,但手上功夫好,他撒麦种疏密均匀,麦种总是不多不少,他便成了专门的播种人。猪头一气撒了五块田麦种,回到北头挖麦种时乘机抽支烟喘口气。一抬头,小耳朵不声不响像根木桩杵在田埂上。猪头一看小耳朵那张比死了爹娘还灰的脸,晓得出了事。猪头放下盛麦种的簸箕,问他碰上啥麻烦事了。小耳朵苦着脸说,长兴的水蜜桃来了,送来了一个儿子,十岁了,他一点都不晓得。儿子的名字叫沈高兴,小耳朵是高镇人,水蜜桃是长兴人,两人一高兴有了这个儿子,小蜜桃就高镇和长兴各取一个字,很有纪念意义。沈高兴来见生身父亲高兴了,小耳朵却高兴不起来。

猪头问他人在哪,小耳朵说已经把他们娘儿两个送到北街饭店住下。

小耳朵老婆是高镇当当响的泼货,丑名叫火烧麦秆,一点火就噼里啪啦烧。火烧麦秆生了两个儿子,小耳朵再跟别的野女人生儿子,火烧麦秆不把高镇闹个天翻地覆,就白叫了这丑名。这种事,民不告,官不咎,要是闹起来,小耳朵这顶小乌纱帽还能戴得住?

猪头啥也没讲,放下簸箕,跟队长打个招呼,随小耳朵去镇上。猪头在路上问小耳朵有啥打算。小耳朵讲,只能靠你了,好好劝劝水蜜桃,叫她千万别闹,让她把儿子带回去,他会想办法按月给她寄生活费。

猪头找到水蜜桃住的房间,水蜜桃正跟儿子在房间里打扑克,娘儿两个玩得很开心。岁月没在水蜜桃身上留下啥痕迹,人还跟十年前一样水灵,她来找事,却不见她有一点心事。猪头劝她的话还没讲完,水蜜桃一挥手把猪头的话拦腰打断。她讲,啥也别讲,也别劝,儿子一定要交给沈金荣,我要嫁人了,人家不要拖油瓶儿子,不同意就要拉倒。小耳朵不会跟我结婚,不嫁人我以后靠谁?错过这一回,人老了,想嫁也没人要了。

人做事都得讲理,水蜜桃不是胡搅蛮缠,猪头没有权利不让水蜜桃嫁人,再讲小耳朵当了官,再浇不了水蜜桃这盆花。猪头应付了几句空话,让他们娘儿两个先歇着,夜饭就在饭店吃,想吃啥要啥,账由他来结,讲完麻溜跑到小耳朵那里。

猪头和小耳朵两个抽了一盒烟,没抽出一个管用的办法。小耳朵捏着空烟盒讲,庆元,这件事只能拜托你了。多少年来,小耳朵头一次叫他大名。猪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拜托他,除了他把这件事揽下来,还能有啥更好的办法呢?他若要把这件事揽下来,对外就得讲是他姘了水蜜桃,养了私生子。猪头的脑子没乱,这种臭名,担就担了,没啥大不了的,反正他是农民,谁也不能开除他做社员的资格;他是普通群众,也没有组织会处分他。但这么做,有他难办的事。

头一件,他怎么跟赤脚大仙讲?怎么跟儿女们交待?老婆孩子要是不信怎么办?他若真揽下这事,老婆孩子也不会饶他,爹娘也饶不了他,他就没法在家里待下去。第二件,水蜜桃和这小子愿不愿意,他们娘儿两个若是不愿意也办不了。第三件最要命,假若他揽下这件事,沈高兴要到他家去,就得姓他的姓,就得落农业户口,小子在长兴可是城镇居民户口,自家这么多儿女的前程已够他愁够他操心的了,多操心算不了啥,若耽误了沈高兴的前途,要亏欠这小子一辈子,这事让猪头为难。

小耳朵觉着猪头吃一回亏变精明了,这些事确实是难事,他喝着水一边琢磨一边解这些难题。小耳朵讲,真给阿哥添麻烦了。头一个难题我来对付,我去向嫂子和孩子们讲清楚原委;第二个难题得你去跟他娘俩讲,让他们千万不要声张;第三个难题嘛,姓不改,就讲是寄养,户口暂时先不迁,过一段时间看情况再讲。

猪头回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告诉了赤脚大仙,特意强调小耳朵改日会亲口来告诉她,要不信还可以问那小子。赤脚大仙是个能干又通情达理的贤妻良母,她没有不相信自家老公,她只是讲,你愿意替人家背黑锅你就背,只是家里本来孩子就多,再添一个外来的,自家的别人的,少不了会弄出闲话和是非。猪头讲对外千万不能露孩子是别人的,咱得当亲儿子一样待。赤脚大仙笑笑,要做到一样待,难。还是赤脚大仙有主意,她讲不能把事情的原委告诉自家小佬,这样他们之间就不好相处,就讲是姨娘家表弟的孩子,家里遭了难,把儿子寄养到这里,让他们当亲兄弟一起过。猪头很感激老婆,不只相信他,还出这么好的主意。

猪头满心欢喜和小耳朵一起去北街饭店跟水蜜桃谈判,脚刚迈进饭店大门,楼上女人的吼叫声像手榴弹一样一颗接一颗往下扔,把猪头和小耳朵吓晕了头,火烧麦秆的大嗓门震得一条街的窗子都响。他们两个浑身的汗毛一根根像哨兵一样竖了起来。小耳朵哪还敢上楼,把事情拜托猪头,转身溜走。

事情是水蜜桃惹出来的,她和儿子住在饭店不见小耳朵露面,心里来了气,跟人打听好小耳朵家的位置,吃过早饭她领着儿子直接去小耳朵家找他。水蜜桃和沈高兴一踏进小耳朵家,战争立即爆发。火烧麦秆把水蜜桃娘儿两个推出大门,拍着屁股大吼大叫,卖X婊子,骚货,贱X,怎么解气怎么痛快怎么骂,骂声像密集的重机枪子弹,劈头盖脸砸过来,砸得水蜜桃抬不起头来。幸好小耳朵已经上班,要不这场战争的结果不知会何等惨烈。

火烧麦秆赶走水蜜桃,转身一路吼叫着冲进镇长办公室,在镇长那里点着火后,她还嫌不解气,又来到北街饭店,她要把水蜜桃和她儿子一起往高镇河里赶,让她娘儿两个都淹死在高镇河里才解恨。

猪头好言相劝把火烧麦秆拉开,火烧麦秆不买猪头的账,连猪头一起骂,骂他也不会是个好东西,还不知是谁弄出的杂种。猪头没法跟她生气,他跟火烧麦秆讲,骂也骂了,吵也吵了,火要是烧过了头,她就犯法了,会烧到自家身上。猪头让她熄火,事情由他来处理,要是处理不得不好,她再骂他。劝走火烧麦秆,猪头再劝水蜜桃,把他和小耳朵商量的办法告诉了水蜜桃。水蜜桃倒是讲理,同意照猪头的主意办。猪头要请他们娘儿俩吃饭,水蜜桃恨不能生出翅膀立时飞离高镇。猪头没法勉强,给水蜜桃买了高镇猪婆肉和吃吃看的烧饼,领着沈高兴把水蜜桃送上轮船,然后再领着沈高兴一起回家,路上猪头特别关照,让沈高兴叫他大伯,叫他老婆阿姆,跟家里屯生、蒙启和秋芬是表兄妹。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猪头第二天去见小耳朵,高镇街头巷尾嘁嘁喳喳都在传这件事。火烧麦秆到镇长那里告了状,镇长就不能不管。猪头见到小耳朵时,小耳朵蔫在屋里连眼皮都抬不起来,镇长找他谈了话。火烧麦秆这把火烧到最后,小耳朵得了个儿子,丢了供销社主任这顶乌纱帽,被降到西街百货店当经理。火烧麦秆这把火还没灭,不只烧得沈高兴进不了沈家门,连小耳朵也被烧出了家门,小耳朵只好独自到桥堍旁的老屋里享受孤独。

小耳朵虎落平川之后,事情还没算完结。不只火烧麦秆不再跟小耳朵照面,连她生的两个儿子也跟小耳朵断了来往,只差没离婚。想看热闹的看了,咒小耳朵遭难的如愿了,想帮小耳朵而没帮上的遗憾也遗憾了,无关紧要的镇上人看着小耳朵哑巴吃黄连一样吃这苦果,熟悉与熟悉他的人都生出些许同情,风波失去新闻效应之后便慢慢平息,小耳朵便清清静静过自家的平常日子。

 

                                

 

应了孟老夫子那句话: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上天降下的灾害还可以逃避,自家造成的罪孽无处可躲。放开肚皮吃饭这一阵活作,胡吃海吃浪费粮食不算,更甚的是农民们不再把自家种出来的粮食当粮食珍惜,而当垃圾一样糟蹋。

稻子还没收完,县里的水库工地把青壮劳力全抽去了,剩下老弱与妇女收稻子,收了三分之二就下了雪,三分之一的稻子都烂在了田里,麦子也没种,浪费了汗水还白了田地。一船白米从加工厂摇回来,眼看要下雷阵雨,有人讲卸完米再吃饭,有人却讲吃了饭再卸,一船白米让暴雨泡了,当天就发酵馊了,连猪都不爱吃,撒到田里当了肥料。上年纪的老人都朝天作揖,嘴里不停地念造孽。

老天爷终于来了气,来年风不调,雨不顺,麦子被涝死,稻子又被旱死,还放出铺天盖地的蝗虫祸害庄稼,1959年秋收回来的稻子还没有育秧时撒下去的稻种多。食堂虽没有解散,但人人不得不勒紧裤腰带,不管大人小孩,每人一天粮食定量降到三两六钱,没吃两个月又降到一两六钱。这可难坏了做饭的,一人一天一两六钱粮,饭怎么做。商议半天,唯一的办法只能把米磨成粉,一天打两顿糊汤,每人一大勺,维持生命。

没有粮食进肚子,人的各个内部零件只能消耗自家的肉,一个个米汤喝进去,骨头鼓出来,肚皮整天与脊梁骨亲近着。物极必反,人瘦到了极点,体内突然暴发出一种病,这种病像酵母发酵,原本枯瘦的人一夜之间浑身会鼓胀得像淹死的浮尸。人消瘦之后再出现这种浮肿,这人基本上已经归阎王爷管辖,浮肿的人天天都能听到阎王爷和小鬼们讲的话,他们接待前去地府报到的死鬼,像接收战争中的难民一样应接不下。那一年冬天,高镇的所有商店全部关了门,除了盐,再没有别的东西可卖,唯有木业社门前买棺材的人天天排队等。

粮食定量降到一两六钱时,猪头把沈高兴送回给了小耳朵。猪头把沈高兴送回给小耳朵,并不是不想再帮他,是他不想揩沈高兴的油沾他的便宜。他们社员粮食定量一人一天一两六钱时,高镇居民每人还供应八两一天。闹归闹,吵归吵,再闹再吵沈高兴是小耳朵的骨血,自家的儿子他不能不管,丢乌纱帽之后,反正丑也丢了,官也捋了,他去了一趟长兴,把沈高兴的户口迁到了高镇。沈高兴寄养在猪头家,小耳朵把沈高兴的粮本和生活费按月如数给猪头。猪头他们吃三两六钱一天时,他还勉强硬着头皮让沈高兴跟着他一家过,赤脚大仙总是把食堂打来的米糊汤倒进锅里,再加些菜和可吃的草煮一下分给大家吃,分的时候,她总要给沈高兴多舀一勺。就这样,吃进去的东西仍不能满足小孩子身体需要的营养,眼见着沈高兴肉凹下去,骨头凸出来。再这么撑下去,饿死自家的孩子没话可讲,要是饿死了沈高兴他没法跟小耳朵交待,只好把沈高兴送还给小耳朵。

小耳朵啥也没讲,他晓得猪头的难,更明白他的好心。小耳朵想,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他硬着头皮重去探探老婆的口气。火烧麦秆也已饥荒得底火不足,火也没先前那么旺了,但她还是咬着牙讲,你把他前门领进来,我把他后门赶出去。小耳朵两鼻孔一捏,转身回了桥堍下的旧屋,爷儿两个在这里相依为命。

送走沈高兴,猪头家里还有屯生、秋芬和小儿子蒙启。屯生上六年级、秋芬上四年级,蒙启上二年级。饥饿已经把他们逼到死亡的边沿上,他们连脑袋都扛不动了,死神时不时亲近他们,一个个小命孱弱得只比死人多一口气,要没那两只还会转动的眼珠睁着,很难判断他们是死了还是仍活着,别说生存能力,他们的生存意识都像风中的油灯一样忽明忽暗,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猪头到这步田地仍没放弃望子成龙的愿望,更没有放弃帮助儿女改变农民身份的责任。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都不再去学校念书,不是不想念书,是饿得走不动,去不了学校。屯生、秋芬和蒙启也是皮包骨头又瘦又黑,尤其是蒙启,跟非洲难民中的黑人孩子没区别,猪头看他们路都走不动的样子,心里很酸很痛。猪头抱的心念是,老天爷不会让这种日子一直延续下去,一直延续下去,人就要灭种。人要是灭了种,老天爷就成了孤寡老人,还有啥用呢?他认准,只要熬过这难关,人还是会过上人的日子,还是要分三流九等。只有咬牙坚持才会成功,乾龙、坤顺还有杏花就是榜样。赤脚大仙心疼小儿子蒙启,他太小,再要逼他去上学念书,保不定哪天就死在路上,她让猪头别强迫他。猪头心里不愿意,但蒙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让他不忍,反正才二级,耽误了也来得及补,没再逼他。

猪头把屯生和秋芬叫到跟前,其实猪头自家也饿得走路脚下发飘,他跟人连话都不想讲,也没有讲话的精神,但再饿他不能不管儿女的前程。猪头跟他们两个讲,肚子里饿吧?去学校的路上要歇三四回吧?街坊邻居家的孩子都不去学校了是吧?你们心里也不想再去学校了是吧?屯生和秋芬两个睁着无神的眼睛望着爹爹,他们不晓得爹爹究竟要跟他们讲啥。

猪头喘着气慢声讲,你们都看见了,咱们一人一天只有一两六钱粮,沈高兴一天就有八两粮,为啥,因为咱是农民,他是城镇居民。城镇居民吃供应粮,再饥荒,国家也会按定量给他们供应粮食;农民,得自家种出粮食来才有得吃,种不出来就只能挨饿。你们以后想不想过好日子?长大了想不想有出息?想不想到城里去住洋房?想不想出人头地?如果想,你爹帮不了你们啥,只能靠你们自家念书努力,大哥二哥和大姐就是你们的榜样。你们要相信老天爷,天总会有阴有晴,它不会一直这样看着咱们挨饿不管,只要咬着牙挺过去,日子总是会好起来的;谁挺过去了,谁就会过上好日子。我晓得你们早上没东西吃,空着肚子去学校是难受。但你娘有远见,腌了两瓮雪里蕻呢!你们一人带两把雪里蕻在书包里,难受了,就拿点雪里蕻放嘴里嚼一嚼,再喝点水,这样就不会想到饿了。屯生你就要考初中了,秋芬你也要上高小了,只有吃得苦中苦,才能做人上人。

屯生和秋芬在死亡时时威胁他们生命的日子里,仍没有违拗老爹的心愿,他们用仅有的微弱力量抵抗着死神逼近,每天清晨一人抓两把雪里蕻咸菜,勒紧裤腰带,咬着牙一步一步继续走着去学校上学,他们兄妹是高镇东南街仅有的天天坚持上学的学生。猪头每天用他那双无神的眼睛一直送他们两个拐弯没了身影才回屋躺着。

猪头的爹娘已经起不了床,其实他们都没病,就一个字,饿。猪头走投无路,孩子们上学后,他一天中要做两件事,一件是到草垛那边打开去年的稻草,里面有没打净的稻穗,猪头和邻居们已经把几垛稻草翻了个遍。再一件是他提只竹篮拿把镰刀,四野里去找能吃进肚子的野菜野草,挖来给孩子们搅在米糊汤里塞进肚子,让儿女们能坚持上学。

猪头路过生产队的胡罗卜田,发现胡罗卜秧子已经悄默声地泛了绿,他还发觉田里的胡罗卜长得很密,可以疏减一些,这是做种籽的胡罗卜,太密太挤长不粗长不高,收的籽也少。但胡罗卜是生产队的,他自然没有权利去疏减拿回家吃。

夜里躺在床上,那一片胡罗卜田老在猪头的脑子里闪,闪得他不得不动脑筋。他跟自家讲,队里的胡罗卜不能去偷,让人发觉,这辈子都要让人骂贼,猪头赶走了孱弱得几乎没生气的欲望。胡罗卜却迷恋着猪头,缠着他不愿意离开,不时到他脑子里招惹他,猪头拍脑袋都赶不走。猪头把脑袋里僵硬的构架拍得咕噜一转,不经意蹦出一个健壮的念头,自家生产队的胡罗卜动不得,别村不也有胡罗卜田嘛!这念头很固执,它一直在猪头脑袋里赖着不走。是啊!我又不破坏的种子计划,我可去帮他们捡稠密的地方疏减一些,让胡罗卜长得更好。猪头这么一辩解,他再躺不住了。他又跟自家讲,我这辈子没做过啥缺德见不得人的事,但爹娘和儿女们都快要饿死了,我不能不管,他们的命比我的名声更重要。猪头连赤脚大仙都没知会,悄悄地下了床,穿上衣服,背一只竹篮,操一把镰刀,轻手轻脚出了后门。

猪头越过自家生产队的胡罗卜田,一直走到前面牌楼桥村的胡罗卜田。他发现牌楼桥的胡罗卜比他们生产队的长得还要好。地上下了霜,胡罗卜秧子冻僵了,手摸上去冰碴一样扎手。猪头又跟自家讲,我不是偷,帮他们疏减一些太密的,要不长不粗长不高,要少收籽。猪头耐心地一处一处挑选着疏减,很耐心细致地想着不损坏人家的种子田。

赤脚大仙把猪头弄来的胡罗卜藏起来,不让孩子们发现,每顿悄悄地拿出一点,连秧子切碎,煮熟后再把食堂打来的米糊汤倒锅里一起搅和,孩子们每人能多喝一碗胡罗卜米糊汤,精神了许多,爹娘也会开口讲几句话,一家人感觉像在过年。

猪头第四次踩着清冷的月光再去牌楼桥胡罗卜田,刚蹲下来挖第二根胡罗卜,垅沟里爬起来几个人,从背后把猪头按地上,接着有人拿扁担和木棍抽到猪头的背、屁股和腿上,幸亏打他的人也都没有力气,打不那么重。即便不重,猪头浑身就一把骨头,扁担和木棍砸到他包着骨头的皮上,痛得他把舌头都咬破了。猪头只能忍着让他们打,是自家的错,偷人家的东西,贼自然该打。他把脸闷在胡罗卜地垅上,生怕别人认出他来。他还是让一个年岁相仿的人辩出来了,那人讲,这不是猪行里称小猪的猪头嘛!猪头在这方圆十里之内还是有点名气,人家放了他。

人家放过了他,猪头却难放过自家,他没有爬起来逃跑。浑身痛是一个方面,更让他爬不起来的是做了贼,日后怎么上街。

清早,赤脚大仙发觉猪头不在床上,心想,又没有早饭吃,起这么早犯神经啊!赤脚大仙心里嘀咕着起了床,敞开的后门让她心里又嘀咕,肚子里有啥可屙的。赤脚大仙嘀咕着走出后门,茅房里没猪头,这死鬼一大早上哪去了?后门外的街巷里没一点声响,人虽饿但没傻,没早饭吃,起来挨饿不如躺被窝好受一些。赤脚大仙自家进茅房撒了点尿,从茅房出来,晨风带过来人喘粗气的声音。赤脚大仙顺着声音望,猪头两手拄着一根棍,一步一步瘸过来。你做啥啦?怎成了这模样?赤脚大仙一边问一边一步一步朝猪头挨去。来到猪头身边,赤脚大仙一愣,猪头的衣服裤子全破了,掀起衣服看,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她问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猪头只讲了一句,叫他们撞上了。

赤脚大仙搀着猪头回了家,扶他躺到床上,帮他脱下衣服,腿上和腰上肿起了几个包,有的已印着血。赤脚大仙看着这些伤,干涸的眼睛里还是滴下了枯瘦的泪滴。

猪头在床上整整躺了两个月,伤只是一个说法,他更不好意思走出门。

猪头躺下后,别说胡罗卜,连野草都没人去弄,一天就只有一两六钱米糊汤。他爹娘都由消瘦转成浮肿病,鼓起了滚圆的空肚子,先后带着要吃一碗白米饭的遗愿去了那个世界。猪头眼睁睁看着爹娘离去,不能尽一点儿子的孝道而遗恨。

赤脚大仙操起竹篮和鎌刀,替代猪头每天到野地里找能吃的东西,三个孩子靠着野菜、野草和一天一两六钱的米糊汤毫无生气地活着。

熬到三月天,老天爷终于发善心,给了人间充足的阳光和雨露,这块饿死人的天地里紫云英发疯一般生长,又嫩又绿的紫云英成了社员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救命食粮。

屯生和秋芬一直没停止上学,蒙启也挺过难关重新背起了书包。苦尽必定甜来,猪头捧着屯生高镇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流了泪。他为儿子高兴,也为儿子和他经受的苦难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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