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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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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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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

打我记事起,我小时候就没有爸爸,也从来没问过谁是我爸爸,长久我也习惯了。记忆中,平常的一个午后,这个矮瘦黄脸男人扛着一条黑黝黝的大扁担来到我家,挺着大肚子的母亲让我喊他大伯,他也姓韩。他住下来了,成了我们家的一员,这个家的户主。

一、初始的磨难

在淮河之滨、三省交界、丘陵起伏,这个叫着吴阳集的小乡镇上,乡风犷悍,传统家族力量显示着强大的存在。可想而知,一开始没有多少人能瞧得起他,既没有帮人打架出力的勇武之躯,又没有体面干净的谋生之道,前者在乡镇最现实,世俗道理还是谁拳头硬说了算;后者比如乡里公职人员、乡村教师,也会有红白喜事的头席待遇,哪怕编外人员,谁管呢,每月都有固定收入,铁饭碗不是?然而他都没有,更拉低乡邻眼帘的他是个小地主富农家庭出身、30多岁了还是光棍、还是上我家入赘当了男户主,试问,这样的小矮个男人,谁能看得上?!

吴阳集是个乡镇,生活的大多数都是农户。农活始终是农民的主业,好把式首先要有副好身板,还要有一个大家族在背后罩着,那绝对是当地头面人物了。顾名思义,吴阳集,姓吴的家族是大户,有事抱团,打架争利,没人敢惹。碰巧的是,无论是我家里的村里分配的田地,还是宅基地,旁边周围都是姓吴的人家的,偶尔会有小摩擦,有理没理,大伯只能忍着,多次被人追到家里,大声骂着,作势要打他;虽然事实上他没什么错,无外乎是变着法地欺负他,田地要放水育秧苗,没有先紧着吴姓的田地先灌水;或者是,挑水经过人家门口时候摔倒了,弄湿了人家门口的地方;又或者是,别人听说大伯在集市上说他坏话了,要他给个说法。每次,都是母亲拼着命拦着门口,不让别人进家里打他。好像有句话:谁家门口没有三尺硬地,然而那时候我们家门口起码没有。母亲一边哭,一边喊着:老天爷呀,太阳就不能照一下俺家么?!拳头,始终在这个鄂豫皖三省交界的地方代表着话语权,大伯显然没有。

隔壁有家吴姓的公社干部,仗着家族势力在公社谋了个差事上班、属于街道上为数很少的公职人员,自认为是体面人,经常有事没事找大伯麻烦。嫌弃我们家豆腐卤水味道重、影响他吃饭胃口,或者半夜大伯起来检查压豆皮木框的动静太大,吵醒了他,上门威胁要跟工商所得哥们一道来查封豆腐铺,每次都是大伯低三下四、苦苦哀求,临走塞去一些豆皮或者拿碗豆腐作赔偿了事。有天晚上,终于出事了,我家养的一条和我弟弟年纪一般大的黑狗,很有灵性,看家护院忠诚可靠,我们家人都喜欢它。然而吴姓公社干部晚饭酒后归来,经过我家,黑狗叫了几声,惹闹了他,和几个酒友趁着酒意打死了黑狗。早上我和弟弟喊了半天、到处寻找,顺着地上的血迹找到干部家里,他老婆正在剥黑狗皮,我的心一下子揪得紧紧的,和弟弟抱着黑狗在地上哭着喊着。大伯来了,一声没吭,低头站在那里;干部老婆大概看着不好意思,让我们把黑狗皮拿回家;大伯把狗皮挂在墙上,很快风吹雨晒,慢慢就消失了。

印象中,周边的邻居无论男女似乎都看不上他,即使他在他们面前小心翼翼甚至低眉顺眼,即使对面住的还是刚刑满释放的劳改犯。我家里的大事往往要征询几个姑姑舅舅们的意见,母亲不爱操心、也出不了什么主意,他也听之任之,只顾自己干手头的活。他曾经在过年时候喝点酒后跟我们吐露过去身世:从小他就没过过好日子,父亲早逝、作为老大带着弟弟和妈妈一起四处奔波讨生活,做过很多短工。因为家穷没人愿意嫁给他家兄弟俩,错过了婚嫁年纪;从四川山村买回来的小妈跟了他弟弟,钱还是他挣得。

等我们长大了以后,闲聊时母亲反复絮叨:当初她是无论如何也瞧不上他的,可是肚里揣着一个(弟弟)、手里拉着一个(我当年三岁),没了男人,怎么生活下去?于是舅舅们甚至包括两个姑姑,综合考虑,选了大伯,都姓韩,孩子不用改姓;本乡本土,母子三人也不用远行,周围亲戚还能帮衬着点,于是劝说下,母亲也就默许了。饱读四书五经的姥爷非常重男轻女,母亲在原生家庭就没有地位;小舅舅有次在我家酒醉后说他从小偷听过大人们的谈话,当年五八年自然灾害期间,姥爷他们动过饿死她的念头。结婚成家,她在成人世界的一次次强烈刺激下,神智有些不太清楚了,只能做简单事情,一遇到复杂点的问题就喊头疼、想不明白。

二、生存之道

上天在给这俩个饱受凄苦之人组成的家庭面临生活艰辛的同时,也打开了一扇希望之门。大伯会做豆腐,年轻时候无意的帮忙顺便学了手艺、却在我家带来大收益。好歹日子慢慢过下去了,记忆深处,每天天不亮母亲就把我喊起来穿上衣服,和她一起推着石磨,屋梁上垂挂着一个水壶,下方钻出一个小孔,水流从孔眼往下滴,石磨上堆着泡好的黄豆,和着上方的水滴顺着磨眼,慢慢地变成豆浆,流在石磨下面的大铁锅里面;这是豆制品加工的关键一步,后面这些豆浆可以进化成腐竹、豆腐、豆皮以及豆渣。大扁担有了用处,大伯去几百米之外的池塘挑水回来,清晨的池塘,夏秋季节雾气弥漫、能见度不超过三米,寒冬时节水面结着薄冰,木桶撞击上面发出“通通”声音。周而复始,长年累月,这一幕画面一直伴着我的童年。

豆腐制作需要大量用水,我家前屋子里一直弥漫着黄豆泡水的气味,从此,磨豆腐深刻地影响着我们一家,包括我,甚至我的小名因此改为磨子,寓意好养活,大伯母亲沿用当地父母喊小孩的习俗、小名前加个老字叫我老磨,后面我成家后他们喊我除了学名、有时还会蹦出这个名字。

等我上小学后,一大早上学前,我就把摆摊用的木架子用肩膀顶着两边的木条去街上固定位置摆上,大伯挑着豆腐板在后面跟着;中午放学,我再去街上把架子顶回来。后来,挑水的活我也开始做了,一趟趟往返池塘和家里前屋豆腐坊之间。大人们要做很多的活,泡豆子、烧水、点卤子、做挑皮(学名:腐竹)、压豆皮、豆腐定型等等,母亲有洗不完的做豆腐、豆皮的纱布,压豆皮等力气活、豆浆点卤技术活等等都是大伯负责。于是,街道上的邻居知道他的勤奋,说他像夜猫子一样,豆腐坊那边常年都有油灯、蜡烛等,一年到头熬夜制作豆腐。那个时候,从早上五六点钟忙到晚上十一二点,是常事。大概小学快毕业时候,吴阳集通电了,我家前屋电灯一般都是通宵。有段时间,我报名去做驻村干部,点着煤油灯的昏暗豆腐作坊时不时出现在睡梦里面,甚至还能闻到卤水的浓浓碱味。

大伯话不多,即使在集市摆摊卖豆腐时候,也只是脸上挂着殷勤小心的笑,间或招呼着,小集镇,沾亲带故的,七大姑八大姨的,计算亲戚关系也是本事。他精于比较,把豆腐摊摆在猪肉铺边上,对比猪肉,如果猪肉贵了点,他就提点豆腐价;猪肉便宜了,就降点价。他经常回家对着我们得意洋洋、讲述着多多少少的生意经。他使得一手好算盘。我上小学四年级学珠算课,老师让买算盘带去上课,他带我去街上商店挑了一个最好的算盘,结果珠算课我学了以后很快忘记了,那个算盘后来一直是他在用。晚饭前后,一般他都会抽出时间,拿出算盘,嘴里念着“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对着母亲说:你看,又挣了,以后会更好的。母亲让他别吹牛,他就拿起算盘自顾自再算一遍,后面的内容母亲是听不懂的,就是含笑看着他。

不管怎么样,家境眼见着慢慢好起来,行礼往互渐渐多了,小孩子最喜欢热闹,我和弟弟经常在家里争宠,为有机会跟着大人去喝喜酒、吃喜面,得意者趾高气扬、失意者不免会有嚎啕大哭。农忙季节,附近的亲戚来我家帮忙插秧割稻扬谷,走得时候都给带点东西。母亲、弟弟和我也有新衣服穿了,加上城里姑姑孩子穿剩下的拿过来,比起周边辍学务农的同学家里,我家起码像个街上人家了。

有次下暴雨的深夜,母亲生病了,大伯在前屋豆腐坊里忙碌,我和弟弟看着晕倒的母亲手足无措,想起来了赶紧跑到前面喊他,看他飞奔着背起母亲往乡里医院跑,我和弟弟在后面跟着,到医院后送去及时,母亲很快就清醒了,医生让住院输液治疗。他缓过来,扭头让我们回家赶紧换衣服、别着凉,自己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留在那边盯着,一直到第二天才把治疗后的母亲背回家。

他对母亲说,只要好好干活,想法设法肯定能保证一家有吃有喝,生病了有钱治,孩子们可以上学。母亲经常拿这话出来督促他,吃苦受累都不怕,但母亲说一定要让孩子上学、她吃从小没上学的亏太大了,这方面,母亲有切身之痛,对比她上过初中的同学,两者的生活差距明显醒目。大概小学二、三年级的夏夜,晚上我们家稻田要等着上游放水时候接水到田里,母亲让我陪着大伯一起去。中间,大人们都被喊去水库上游干活,我就被一个人放在田野中,周围都是黑洞洞的、听不到人声、吓得都不敢呼吸,过了很久,我都以为自己晕了的时候,一声“磨子”大伯焦急的喊声,紧接着一只手把我拉到亮光里,我恍惚活了过来,那种暗夜里的孤寂感一直记忆犹新。和他一起干农活,经过我家一块名义分配给我的田地,他对着我说:老磨,村里只给你分了八分地,撑死了一年能收五六百斤稻,长大了养活你自己都困难,你要好好读书啊,知道吧。

三、安居乐业

苦难是化了妆的祝福,希望就在不经意的拐点。尽管诸多的不易,吴阳集街道眼见的热闹起来了,隔天一逢集,集市上人流也明显多起来了。也就是大概那个时候,豆腐生意被大伯做起来了,每天都能赶集卖豆腐,一毛两毛地攒着,手头慢慢有了一点钱。他买了一个皮包,黑亮黑亮的,很是醒目,有次趁他不注意,我打开瞅了瞅、里面都是毛票。

大伯笃信“安居乐业”,我读高中暑假在家、他很认真地让我查询词典,这个词意是不是先有安全的住处然后才能好好工作?没想到他与后来的开放商的宣传广告不谋而合,算是理念超前了。于是黑皮包里的钱倒出来买木材等,在几个舅舅们的帮助下,我们家翻盖老宅、原址上盖起来一个土坯房,还是土墙茅草顶,但是高大亮堂、而且下雨天一点也不漏,在当时街道上也算中上水平。还给我打了一个书桌,我用毛笔在几个抽屉上写上我的名字,向弟弟宣告着主权。母亲和他很高兴,甚至动起了给我说娃娃亲的念头,后面种种原因未能成行,但毕竟在周围人的眼神中,看到了我家慢慢好起来的认同。大伯晚上有时就靠在烧制豆浆的灶头边和衣歪着休息凑合一夜,公鸡一叫、天色微亮,他就要抓紧把压了一夜的豆皮从纱布里面一个个取出来叠放一堆,忙碌一会后,就要赶集去摆摊卖豆腐了。大家都知道,南头的韩家豆腐坊灯是一夜到亮,私下议论,大伯这样拼,迟早“万元户”没跑了。

大伯极为节省,一个背心满是破洞穿了很多年,直到母亲洗完后不能晾晒了。小时候,做豆皮纱布里面有时会有些残留,他就会小心地取下来,放在碗里,中午和豆酱一起放在米饭锅里,放点菜园里新摘的红辣椒,味道是鲜美可口,那时对我和弟弟来说,就是美味了。母亲和他都不会吃,跟我们说:豆皮拌酱,天长地久;吃了这道菜,长个子,你们快快长大,我们就可以享福啦。偶尔也会吃肉,我是肯定有份的,有时我中午放学去姥姥家玩,晚上回来他会拿出一个碗,喊着:老磨,这是分给你的,萝卜烧肉,吃吧。那时我吃的心安理得。

过年是小孩子的喜庆节日。小时候,除夕当天大伯还是有忙不完的活,上午处理生意上的事情;往往午饭后,他带着我们打扫完院子,开始贴对联,对联贴好了、我们那边的习俗直到初一早上就不要出门了;大人们忙着炸猪肉、鱼肉、菜圆子,装满几大筐,挂在梁下;然后就是做一大桌饭菜,碗筷都要摆满,寓意儿孙满堂。我们那的过年习俗是“早过十五晚过年”,意思是年夜饭越晚越好,来年能有好运,正月十五,那就是越早越好。大伯对这些风俗是虔诚地照做,于是我们小孩只有眼巴巴地看着桌子的饭菜、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不停地问可以放炮吃饭了吗?往往别人家吃完饭小孩都出来开始燃放散炮、烟花玩的时候,我们家可能才开始做菜。这个传统直到弟媳年夜饭掌勺后,才被打破。

对我的教育,大伯说的最多的就是天下大人一样的至理名言:你只管读书,我们砸锅卖铁也会供你读。的确,上学的学费,我没有经历过身边同学哭喊着央求父母给付学杂费的情形,都是一要就给,没有在学校被追要学费的尴尬。小学和初中学校离家都是二三百米左右距离,用现在的话说,是走读生,大伯有时也会去学校找老师打听我的成绩,要是老师表扬了,他回来露出很开心的样子;要是老师说落后了,他就会强调一下我名下的那块田地,再重复一遍,一年收入五六百斤稻不够养活一个人的道理。

他的豆腐坊一直在做,我初三以后学习时间紧张了,基本上不去前屋豆腐坊帮忙了,他和母亲意见一致、一直支持我好好读书。终于初三会考,我考到县城一中,要去几十公里外的县城住校上学。这件事,让他在集市上摆摊的同伴们面前骄傲了好长时间。于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推到土房子,翻盖楼房,在好多个不眠之夜、精打细算中,居然在街南头第一个盖起来新的二层楼房,光门面房就有四间,这个突进的举措让他在集市中好好露了一脸,我都在街上听到有人说他很有本事。

四、给弟弟娶亲

后来,我离开家乡外出求学,从读高中、大学到研究生,只是寒暑假回家呆一段时间,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住校。在家时间我多在二楼看书做作业,他们在下面忙着生意。弟弟初中没毕业就回家不读了,母亲始终耿耿于怀,然而用尽办法也没有转折,确实是弟弟不想读书了。家里的豆腐坊因为从事的人多了,竞争大、利润薄了,原来一个街道只有一个摊位,后来都五六个乃至上十个,做好的豆腐卖不掉是常事。九十年代各地都在修路搞基建,“要想富、先修路”,全国人民都会说。于是大伯带着弟弟瞅准时机,买了客车跑农村班车,从吴阳集到县城。弟弟去学了驾照、当了驾驶员,大伯负责卖票跑各种手续等。那时应该是他人生高光时刻吧,一个集市上只有一辆班车,每天定点往返县城和集镇,大家喊他韩老板,他一改往日的沉默,大声回复着,不厌其烦地告诉对方发车时间地点。农村班车有鲜明的特色,随叫随停,一半货物一半人。我有时回家坐车上,看到大伯爬上爬下,帮着乘客把货物整齐码放在车顶上货架,捆绑好,我要帮忙,他连说不用、担心我做不好,自己从头忙到底。晚上班车回到街上,他要打扫车地板,打水洗车、擦座位和车玻璃,一套流程下来也得至少一个小时,自学了验机油、看水箱水多少等等,反倒是作为驾驶员的弟弟就是开车这个简单的活,停车后自由安排自己事情。大伯经常说:你把车开安全了,就是最大的功劳,其他事情,就别管了,我还能干。

我比弟弟大三岁,大伯给他张罗着订亲时候,我还在读本科,据说相亲相了很多家,在他近乎固执迷信般的信条下,最后订了一家吴姓的姑娘。在家庭会议上,他的观点就是;娶个大户人家的姑娘,以后有事情了可以互相照应;哥哥(我)肯定不会在老家呆了,那么弟弟找个媳妇娘家尤为关键,吴阳集的吴姓就是首选。我问了弟弟意见,好像也没别的异议,也说不出别的道理,于是就在他的一力主持下,订亲娶亲,结婚生子。

乡下人家儿子结婚,就意味着要分配家产。四间门面分了弟弟弟媳一半,二楼也给了他们。班车继续维持,大伯仍然干着车顶绑货、卖票的活计,并延续了像之前豆腐生意那样经常熬夜干活的经历、他乐在其中,收入和弟弟一家对半分。矛盾很快就随之而来,街上有好事的怂恿弟弟踢开他、单独干,包括弟媳娘家,堵着家门嘲讽他是吸血手,何德何能让弟弟帮着他养活一大家人,还要供养老大读书等等,这种情形尤其是父子合伙做生意,大抵都能遇到,加上他的弱势、弟媳家的强势,很快他被赶下车,弟媳家拿走班车运营。我开始时候不知道,直到有天在学校门口看到大伯,他来给我送生活费,穿的明显整洁很多,问他才知道他不上班车了、到城里饭店送鸡鸭生禽,他看出我的不解,讪讪地说:现在挺好,不用爬上爬下上货卸货,收入也还可以,维持家庭开支够了。但我能看出他的隐忍和不满。暑假回家,也从母亲口里知道他对班车事业的不舍,可惜院子里突兀在中间隔着新建的一堵墙,宣告着两个家庭的清醒事实。

后面剧情依旧狗血,大概弟媳家不太清楚班车运营需要支出费用,每天的现金很快花销了,就出现现金流问题,债主们上门要账,用铁链把车门锁着,不让跑了。大伯很着急,甚至电话打到我的宿舍,让我和弟弟说,千万不能随便把班车处理了,说了一大堆盈利点的事情。我让他别管了,既然他们让您下车了,就和这辆班车没关系了,随便他们怎么处理。他大概在我这里没有找到共通点,后来没再找我。很快知道了,债务他出面担保,班车还是由他来运营,毕竟农村班车都是挂靠在县城公交公司,运营证书上写的还是他的名字,这些都支撑他又当起了韩老板,应该很高兴,母亲电话里唠叨了几遍,我忙着复习考研,随便对付几句了事。

五、我也结婚成家

读书期间,也谈过男女朋友,但我一直犹豫,担心带女友回去,看到大伯和母亲后会给自己减分,或许因为如此,没有带回老家去看父母,哪怕我都去过女友的家里见过长辈做过客。内心深处,我实在不能接受,不想像听弟弟娶亲时候那些所谓人生道理,不相信一个市侩的懦弱男人能给我长脸乃至为结婚成家做主!有时我甚至想还不如在一个正常点的农民家庭里面,老老实实地干着农活,起码有着憨厚质朴。然而,父母我没得选择,但我可以选择逃避、暂时不婚。

新世纪之初,我研究生毕业后要去北京一家企业工作,大伯母亲他们听了很开心,开始打算要在集市上花钱连放三天电影庆贺,反复在电话跟我说是当地的习俗,家里有喜事大家都这样办。我实在觉得没有必要,也不会专程坐车回去,后面就不了了之了。而立之年了,周围同学少有还没有结婚的,我和女友也确实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还租在单位中转房不太合适。借着春节带女友回我家见长辈的机会,我就和大伯母亲提出来,想着他们一直说班车生意很好,那么拿点钱支援我结婚安家,哪怕周转一下买房首付也好。然而,没想到的是,班车因为家乡火车通车,生意一落千丈,只能维持。那几天家里的氛围明显低落,大伯明显躲着我,一起吃饭时候也没多少话,略微和我女友寒暄后找借口出门去了;期间,大伯让母亲拿了5万元现金给我,这点钱在动辄百万的商品房实在不够看,即使20%首付也差的多。而弟弟偷偷地跟我说这钱是大伯从街上放高利贷的那里借来的,那我就更不能要了。我不想继续纠缠下去,也考虑到女友的感受,匆匆赶回单位上班。

后面,我娶了女友,没有婚礼,没有婚房,我想回家的情形全程她都看在眼里。我跟她说:现在就这个条件,后面我会好好待你。万幸的是,妻子理解了我,还做通了山东岳父母的思想工作。我们俩攒钱付了首付、买了一个小两居,很快也有了宝宝,然后就是循序渐进,还贷,养大宝宝,换房子等等。对于大伯他们,我的不屑已经显露的很明显,基本不再联系,即使母亲思念我电话打来,我也是敷衍几句,有时还不耐烦,简单说几句话直接挂掉,虽然我知道大伯在电话那头悄悄关注,越是这样我越是瞧不上他,尤其想起来小时候他种种的人前卑微怯懦,愈发不放在心上。

生活还在继续,城市生活节奏快速紧张,和老家联系渐少。有次我出差老家城市,媳妇提醒我回老家去看望父母,还贴心在行李里放上从北京带的蜂王浆等,公事忙完趁着周末我跟着弟弟的班车回到家里,大伯和母亲喜出望外,他们在家里对面的鹅毛加工厂里干活,弟弟去喊他们出来后,周身散落着鹅毛绒子,头发也是,分不清哪是鹅毛哪是白发。我心里突然变得难过起来、鼻子一阵阵发酸,大伯忙着招呼我进屋,忙着洗杯子倒茶,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我感觉自己像个外人一样。听说我是出差顺道回来看看,大伯愈发拘谨,我知道他是惯性思维上来了,一听到公务出差等,无形中认为我就是京城来的领导了,瞪着眼睛认真地问我比镇上的镇长官职大吧,和县城里的领导平级?毕竟是京城里的公职人员。我本来想解释一下,看着他非常较真的态度,忍住了,含糊地回复几句。他越发高兴了,跟母亲眼神交流着,昂着头,似乎在证明他的见识正确。本来以为就是例行公事看望老人,晚上时候,他从内屋拿出一个存折,说要给我,帮着还点房贷,或者给孙儿交个学费,看电视他们都知道北京的房价高、小孩学费贵,我推迟半天,他坚决要给,最后要我交给媳妇,我被迫拿出电话,当面打给妻子,两个人事先也没沟通、但意见一致表态,我们年轻,不能要老人的血汗钱和养老钱,再说现在生活进入正轨,压力不是那么大。他讪讪地把存折放下,一个劲地说他和母亲现在鹅毛加工厂干活,有点收入,老两口也没什么开支,攒点钱就是看能不能帮助一下我们。

回去后,和妻子商量,毕竟大伯母亲接近70岁了,劳累一辈子了,我们每月给点零花钱,不要再去打工了。电话和母亲说,她很意外,反应过来就让我别瞎操心,她和大伯还能干,身体也还好,电话那头能听到大伯在那边的附和声。我和弟弟商议一下,每月我打钱给他,交给大伯,给他们花销。很快弟弟说大伯不要,媳妇就出了个主意,逢年过节,发红包算节礼钱,果然他们接受了。趁着老人行动自由,给他们报旅行团去海南旅游;有时,妻儿去外地旅游过年,我抽空回老家陪陪两位,买点年货、帮着贴贴对联、放放鞭炮,发点拜年糖果等,各取所需,假期结束返京上班。每次回去,老人们都很高兴,周围邻居也夸我孝顺,不愧学历高、想的周到,电话里大伯和母亲说的时候满是骄傲。实际上,每次购物清单都是电话提前向大伯咨询的,他对这些精通,我就是省事照办、毕竟他们满意就好。

六、永别

疫情来了,单位反复强调出京返京注意事项。不忍心大伯他们对于年关家人团聚的热盼,既然我不能回去,那就反向操作。年关将近,综合平衡,在附近租了一个一居室,让两位老人来京过年,毕竟北方有暖气、室内温暖如春,对于怕冷的母亲很友好。打电话一说,果然他们很乐意。等他们把家里养的鸡鸭生禽、后院种的蔬菜等安排妥当,买好票让弟弟把他们送上车,这边我负责接上送到租房,住在那边,吃饭在我的小家里,又是一片开心满意。除了不会用智能手机,其他买票坐公交或者进景点公园,他们都不用我太操心。初夏时节,在弟弟的反复催促下,他们也放心不下家里养的鸡鸭猫狗等,于是,这边我把二老送到火车,那边弟弟开车给接回老家,据说大伯每次回老家,都在集市上向着一群老友大声渲染北京的各种美好,天安门广场大、八达岭长城雄伟、奥运公园也得转半天才能出来.......

去年,单位安排我去浙江这边机构挂职交流,碰到散点疫情,半年没有回京。临近过年,知道两边的牵挂,我就电话跟大伯、母亲解释,妻子独自带孩子的不易。他电话里充分理解,一叠声地让我过年不用回老家陪他们,要好好和妻儿过个年,他那边邮寄年货也多、周边亲戚们送的不少,不用担心云云。

然而年后到单位上班没几天,接到弟弟的电话:大伯走了。很突然,上午还在菜园里忙活,中午就一跤跌倒不起了,医生来了推测应该是心机梗塞。赶回去后,处理完丧事善后事宜,母亲哭红着眼睛,说大伯最近感觉不太好、一直准备去市立医院好好看看,赶上年关;吃年夜饭时还牵挂着我的挂职、侄女的考研等等,还想着都回家过年就好了。我也潸然泪下,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小皮包,认出当年大伯跑班车卖票的包,里面静静地躺着那个存折。据说年后大伯一直催促母亲把存折改为她的名字,反复告知密码,还说他不在了,这钱就交给我安排。母亲怯怯地跟我说,之前家里的账目都是大伯负责,她不会弄这些,更不会去银行办理手续。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细雨纷飞,杨柳飘飘,长歌当哭,天人相隔。顶着讥笑嘲讽的白眼,鼓着发奋图强的干劲,过着从早到晚的忙碌,操着从老到小的心,大伯,您像只永不停止的陀螺,又如运河上的纤夫,绷起满头的青筋,一步两步三步往前挪动,大伯,份内的事情您做得够好了;而今,终于可以静静地躺下歇歇了。情形严控下,吊唁的来宾匆匆而过,花圈摆满了内廷、靠墙叠放了好几层。要是您还在世的话,可能您还在陪着谦逊道着歉耽误了人家的工夫,或者还会责怪我们办事的浪费,然而,除了通知家里至亲,来送您最后一程的都是街边的邻居,有与您同龄的耄耋老友、也有我们一辈的中青年伙伴,没有杯觥交错、鞭炮齐鸣、热闹非凡,有的只是简单的寒暄或者低声的安慰,这些或许就是对您几十年默默无闻诚实为人的肯定和褒扬,您值得的。

大伯今年七十八岁,来我家也已经四十五年了。在殡仪馆,工作人员让我推着载着大伯的小车跟着,铁门外他接过去,转身就进焚烧间了,那一刻,我知道,大伯确定离开我们了。生者幸福是对逝者最好的安慰。捧着骨灰盒,母亲偎依在我身旁,我心里默默地说:一定善待母亲,让她安度晚年,我们也都会好好的;大伯,您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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