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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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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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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岸恋歌

1

厂门口有棵梧桐树。

雨轩抬头瞄瞄树梢,树梢顶部没有鸟巢;目光向下搜索,绿叶婆娑深处,一个硕大的鸟巢隐约可见。

有个老渔人告诉过雨轩一个渔谚:鸟巢筑高高,台风轻飘飘;鸟巢捉迷藏,台风响当当。老渔人撇撇嘴说:人,只能推测几天天气;鸟儿,是能够预知全年气候的。

雨轩在渔村里土生土长,无数事实告诉他:这个渔谚是准确无误的。至于鸟儿为什么像先知一样,能精准地掌握全年的气候变化,那是大自然的奇迹,恐怕连专家都掰扯不清楚。这个夏天,鸟巢筑得这么幽深,怪不得台风特别多。又一个台风即将到来了,晚间天气预报前奏曲警报声长鸣,香港气象台已悬挂台风2号风球,热带气旋将在24小时内抵达。

厂长黄老五从门房里探出头来喊:“雨轩你在干嘛?去黑板写个通知,今夜禁止外宿。”

雨轩写好通知,把小黑板挂在门房的墙壁上。冷藏库那边有几个工人在喝茶聊天,有人远远喊道:“四目,通知啥子呀?”

“加夜!”

“加啥夜?”

天气变坏他们是知道的,他们明知故问,分明带捉弄意味。雨轩也不置气,笑着说:“有脚么?不会过来瞧瞧?”

“字认得俺,俺认不得它呀。”

有人干脆吟起诗来:

“白衣秀才,夜去日来,一堆冰块任你踩,勿来俺面前卖书呆。”

工友们哈哈大笑。

“呵呵,海元,你倒是有才!”雨轩笑道,不再理会,转身离开。

午后四点多钟,鱼市已近尾声。厂里除几个人值班外,其余可以有一、两个钟头的自由活动时间。雨轩沿着海湾路回家,海风轻轻吹来,湾子里千帆如画,漫步在夕照光里,雨轩的心情是畅快的。

台风将来,大批渔船在返航途中,作为服务行业的制冰厂,今夜将有一场炽热如火的劳动,雨轩不仅不感到畏惧,反而有一种迎接挑战的亢奋。

雨轩原是村里小学的民办老师,薪资菲薄,考了几年转正没考过,赌气之下,辞职下海,到朋友五哥的制冰厂打工来了。

来到这家位于海岸的制冰厂的最初阶段,雨轩饱受嘲笑与挤兑。体力劳动者对文化人似乎有种天然的敌意,那目光里不仅有诧异、揶揄、讪笑,而更多的是轻蔑。雨轩不由得联想起俄国作家巴别尔笔下的一个小说:《我的第一只鹅》,但他并没有像小说主人公那样,为博得他们的认可而乔装粗鲁。他觉得没必要,体力劳动技术含量不大,是骡子是马?手底下见真章吧。

转过拐角,巷道尽头有两间低矮的旧瓦房,那就是他的家。雨轩发现屋前停着一辆小车,来人正和母亲坐在小凳子上谈话。背影那么熟悉,雨轩脚步不禁犹豫起来。顿了顿,还是走过去。见雨轩回来,母亲抬头说:“轩,屋里有饭菜,我和你哥唠嗑一下,你自己热一热。”

来人转过头,含笑说:“轩弟回来了!”

雨轩点点头:“嗯,哥也来了。”

“轩弟出来打工了?在阿五的冰厂?要不要到哥这边帮忙?”

雨轩说:“谢谢,不用!”

雨轩嘴里说话,步子没停顿,径自进屋。父亲瘫痪在床,他每晚都得抽空回来给父亲擦洗身子。父亲正在发脾气,用力拍打着床铺:“狗!臭狗!滚!给我滚……”

雨轩端过来一盆温水,低声说:“爸,咱不说话好吗?我要给你擦身子了。”

在小儿子的湿毛巾下,老头还是不住嘴喊“滚”。雨轩偷眼望望屋外,他哥已经起身了,正将一摞票子塞进母亲手里,母亲两手推辞,哥把票子撂在小凳子上,一头钻进车里,隔着车窗喊:“妈,我太忙不常过来,有事让人捎个话。”

母亲扬扬手:“妈晓得,你开车小心点!”哥哥发动小车,一溜烟开走了。

雨轩回厂时,海元和小芹也一前一后走进厂门。小芹回厂加夜,夜里这场劳动寻常不了。渔船正风驰电掣奔驰在返航途中,估计下半夜抵岸,时间还早,雨轩整理一下门前日收的营业额,抱着账本,走进厂长办公室,刚要开口,小芹也进来了,雨轩自觉避让,找个角落坐下。小芹手里捧个大信封:“五叔,你这个月的粮食。”

小芹嗲声嗲气,个别字音含混不清,“粮”字听上去就像“娘”音。

厂长黄老五抬头:“娘食?姑娘的零食?”

“是粮食,不是娘食!”黄老五张开嘴巴,“看着,阿鬼,liang,是L,不是N,L,L。”

“N,N……”小芹张开嘴巴,很认真、很努力地学着,就是发不准“L”音,一味地“N、N”着,雨轩禁不住扑哧一笑,小芹两颊飞红,狠狠瞪了雨轩一眼,朝地下“呸呸”两声,一跺脚,飘出门去。

黄老五开心大笑。

“很难矫正,估计是器质性的。”雨轩望着小芹的背影悄声说。

“小芹短舌根很轻微,人家富家小姐,就爱这娇里娇气、嗲里嗲气的调调儿。”黄老五翻看雨轩送来的账本,叹了口气,“唉!营业额是增加了,那又怎样?盈利反而更薄!这么恶性竞争下去,谁还敢办企业?”

雨轩张张口,欲言又止。

“好了,”老五望望他,“争取早点休息,百多条船上万袋冰要寄库,今夜这场硬仗少有!”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夜,雨轩却睡过了头。人也许就是这样的:愈怕失误,愈容易出差错。半夜二点多钟,当雨轩从梦里醒过神来时,厂里已是人声喧嚷、沸腾一片了。

雨轩一个鲤鱼打挺跃下床,跑下楼去。抬眼一望,大厅里竖立的冰袋,密集得如秦皇陵的兵马俑。这兵马俑如浪涌似的向前移动,涌向冷藏库的库门。当他来到大厅中央时,小芹已忙得如千手观音,只见她足蹬水靴,身着工作服,黑发紧扎脑后,一手夹记录本,一手挥舞记号笔,一人当两人用。见雨轩到来,她冷瞅一眼,手里的笔挥舞不停。雨轩脸颊发燥,急忙捞过小芹手里的记号笔,在冰袋上龙飞凤舞起来,一边报船号和数字给小芹登记。雨轩书写速度奇快,不多久就把大厅里积存的冰袋都标上了记号。

冷藏库那边传来阵阵吵闹声,雨轩说:“我过去看看。”“看个鬼!三斤气力,去了啥用?”雨轩不顾小芹嘲讽,拨开人群,挤到冷藏库前。

渔人们大吵大嚷,人人要快,争先恐后。

堵冰如堵车,冷藏库门前冰袋堆积如山。为防冷气流失耗电,制冰厂的冷藏库门通常都设计得很狭窄,两人通过必须侧身避让。这么狭小的门洞,平时尚可对付,遇上这种台风前夕渔船集中返航,大批冰粉要抢着入库寄存的情形,就麻烦了。

通道狭窄,人手再多也没用。怎办?最好的方法就是门洞下站个人作中间枢纽,外接内传。而这个枢纽,非体力体能超群者无法胜任。可以想象一下,门外十几个人走马灯似地把几十斤重的一个个冰袋快速地递到你手上,你接住后必须迅速地把冰袋送到门内像雏燕张口等待喂食的一群工人手上,这中间枢纽的劳动量有多大?联兴制冰厂,体力体能最出色的就两个人:海元和阿古。遇到这种情形,充当枢纽通常就这两个人,所以,这两人也就是联兴厂不折不扣的打工大佬。

此时站在门洞下枢纽位置的是阿古。这是个虎背熊腰、体壮如牛的中年人,他精赤着上身干得正欢。门外十几个工人抱着袋冰轮流送到他面前,他伸手接过,青筋暴突的双臂顺势一沉,粗壮的腰肌一旋,发一声喊,猛力一抛,几十斤重的袋冰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啪的一声落在门内数米远处。工友们源源不断送上袋冰,阿古急速旋转腰肌,冰袋连串腾飞。阿古气力悠长,姿势刚劲优美,看上去仿佛不是在劳动,而是在跳一种特别的舞蹈。渔人们渐渐被阿古优美的劳动姿势吸引住了,不再大声吵嚷。阿古吼声连连,袋冰落在水泥地噼啪连响。连轴转半个小时,阿古稍作歇息,气喘吁吁,胸膛毛发沾满汗珠。海元几步上前,想替下他。阿古大手一摆,表示不必,一副余勇可卖的样子。略微弯腰,又一个冰袋飞起。“好!”渔人们齐声喝彩。阿古咧嘴一笑,拱了拱手,神色间竟有些忸怩。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劳动者对劳动者的欣赏,被欣赏者是最受用的。渔人们都为阿古强健的体魄和出色的力气所折服。

雨轩却慢悠悠地说:“其实没什么,一身蛮力而已!”

所有的目光都投射到雨轩身上,阿古正待抱起另一袋冰,听到后直起腰来:“你能,你上来!”

雨轩说:“来就来,谁怕谁?”

渔人们目光异样地看着雨轩,工人们嗤嗤发笑。在众人看来,一个文弱书生挑战一个彪形大汉,不说是自取其辱,至少是不自量力。

雨轩却说:“我估算一下,换我站你那儿,速度可以比你快上一倍!”

阿古气笑了:“别光说不练,上来呀!”

阿古扯掉橡胶手套,作势要走开。渔人们嚷开了:“胡闹!要斗嘴还是要干活?冰融了谁赔?”“小林老师你充啥子英雄?”

雨轩不再废话,他扎紧近视镜脑后的绑绳,脱掉外衣,只剩下贴身背心。他毕竟当过老师,众目睽睽之下,不能像阿古他们那样精赤上身。他早就看不惯阿古和海元他们劳动时光凭蛮力的笨架势。体力劳动,还是有技巧可以讲究的,而两人在劳动过程中却经常对他指指揬揬、吆五喝六,今晚逮住机会了,必须好好和他们赛一赛,煞一煞他们的气焰。当他把背心下摆塞进裤腰里后,隆起的胸肌轮廓和双臂的二头肌显露出来。雨轩体格虽不如阿古壮阔,但身上每个部位的腱子肉,坨坨凸起。众人目光有些讶异,人们只知道雨轩小学老师出身,却不晓得他是运动场上的健将。从学生到教师,雨轩一直是校园篮球队的主力队员。控卫,打“灵魂”的。

雨轩几步上前,侧身站到枢纽位置上,排头的工人把抱着的冰袋往雨轩怀里塞,雨轩伸手接住,把冰袋以竖立的姿势搁在水泥地上,开口说:“对不起了工友们,我先说一下,我没古哥的气力,干活法子也跟古哥不一样。大伙把冰袋竖在地面就好,像我面前这一袋模样。”工友们讪笑着把袋冰竖在雨轩跟前,都斜睨着眼睛等着看他的笑话。雨轩侧身站立一动不动,看看面前已有十几二十袋左右,于是开始动了。右腿前探,身体微微前倾,伸手揪住袋口茬,斜斜用力一拽,几十斤重的冰袋像钟摆一般荡了过来,余势未衰时,雨轩右腿一收,内膝弯顺势在冰袋上用力一撞,冰袋借着惯性和加力一下子荡过了高高的门槛,啪的一声落入库房内。一旋身,雨轩又楸住一袋,一拽,一撞,又一袋冰飞入库房内。人们惊讶地看着雨轩巧妙而疾速地把一袋袋冰像荡秋千一样荡进了冷藏库。“钟摆原理!”有内行人喊出声来。干惯了体力活儿的渔人们在下面悄悄点评开了:“好架势,省力!”“借力使力,一把劳动好手!”“比阿古和海元快多了!”突然有人带头鼓起掌来,全场掌声哗啦啦响。雨轩笑笑,学阿古的样子向众人拱拱手,眼角余光瞥见小芹也立在人群里,眼神灼灼发亮,雨轩荷尔蒙飙升,顿觉气血遍布全身,动作瞬间加快,没一两分钟,眼前二三十袋冰被他消灭得一干二净。雨轩吆喝:冰来!工友们看呆了,一时间竟忘记搬冰,闻声忙不迭动起来。阿古和海元脸上挂不住,又不好走开,只得转身加入运冰的行列。雨轩动作愈来愈快,人们看花了眼,只觉得眼前如狂风拂柳,身影疾速摆动,冰袋频频飞起,前一袋还未着地,后一袋已腾起在半空……

这一晚,雨轩单打独斗,连续干了两个多钟头,除中间间歇喘息外,并没有人上来替手,他觉得也没必要。当上万袋冰全部进库之后,雨轩靠墙瘫软在地,动弹不得,双目呆滞如死鱼。工友们又敬佩又好笑,小芹在他跟前梭巡了一下,冷冷说了一句:逞英雄,便转身走开。这一晚的代价是:雨轩的右臂肿痛了好几天,天天用热水袋来回敷,一个星期后才恢复正常。

2

这晚回厂,雨轩特地换上一身如今很少穿的好衣服。

渔村习俗,农历初二、十六是“地主爷”神的祭祀日。供品是丰盛的,鱼是大条的,肉是炖软的,菜是新上市的,厂里加了几瓶酒,顺势定为聚餐日,犒劳犒劳工人。

这晚,联兴制冰厂是热闹的,到处是人声、笑声,有人唱起了歌,有人拍着掌跳起了踢踏舞。

进得厂门,雨轩却瞥见排污沟铁盖缝隙处污水咕咕往外冒,周围淤黑一片,旁边人来人往,却视若无睹。此类琐碎活之所以没人管,是因为谁都不觉得在自己的责任范围内。雨轩见到了不收拾就心堵,久而久之就好像就成了他的专项任务。这不能怪别人,这是他的性格问题。可此刻他却皱了眉头,一身干净衣服刚上身,换工作服么?来回倒腾好麻烦。没办法,他找来工具,卷高袖管,掀开沟盖,小心翼翼地疏通起排水沟来。小芹和海元肩并肩走进厂来,小芹“噫”的一声立住了,只见雨轩袖子几乎卷到胳肢窝,正在掏排水沟堵塞的污泥脏物,手臂上污水淋漓,一身白衣服赫然在目。雨轩喊:“海元,去外面看看水沟通了没?”海元嘿嘿笑着:“秀才才秀,跌落臭沟无人救!”小芹叱道:“还不快去?”海元扮个鬼脸,跑了出去。小芹目光落在雨轩身上,定定看了一会,才转身上楼回财务室去。

宽阔的大厅里摆了几只八仙桌,工人们已陆续入座。雨轩手里的水枪对准排污沟口冲水,试试管道是否全部畅通。煮食婶在厅边喊:“小林老师!快点过来,吃饭了!”“就来就来!”雨轩口里应着,看看排污管出水已然通畅,关掉水枪,盖上盖子,洗净手,回大厅落座。

大厅里谈笑声四起,碰杯声叮当响。雨轩不饮酒,取了杯茶水,低头静静吃菜。忽然间哄笑声四起,他抬头一看,见小芹站在楼梯口,好像在向他招手,好几个工人起哄:“阿鬼,是叫我么?”小芹不理睬,继续朝雨轩这边招手。雨轩有点惊讶,指指自己胸脯:“叫我?”“是,到楼上办公室来。”“啊,原来是找后生兄!”工人们继续起哄,小芹呸呸两声,径自上楼去。

雨轩放下筷子,疑疑惑惑跟上二楼。望着小芹的背影,雨轩想想爱笑,想想爱笑,这么娇滴滴的一个标致女子,外号居然叫做“阿鬼”,仿佛很狰狞、青面獠牙似的。厂长五哥在办公室里招手:“雨轩,到这边来!”雨轩走进去,只见小芹爸也在座,就一只桌,菜色似乎比大厅好些。雨轩略微知道,这个制冰厂有两个老板,五哥虽名为厂长,其实股份不大,小芹爸才是后台大老板,不过他有更大的产业要经管,不常过来,这边只是小芹来管财务而已。阿古也在座,阿古原是渔船老大,旧船卖掉了,新船还没造好,被大老板临时叫过来帮忙。阿古不仅是劳动好手,而且跟渔船客户分外熟络,能帮忙招徕生意,所以在厂里的地位是超然的。

小芹爸招呼雨轩落座,笑笑说:“这桌就我们五个人,今晚喝喝酒谈谈心!小林老师,你爱洋爱白?”雨轩摆摆手:“老板叔,我不会。”小芹爸说:“喝点吧,一点点,没酒没气氛。”话说到这个份上,雨轩只好客随主便。

小芹爸招呼吃菜,然后举起酒杯:“小林老师,你在厂里的表现,阿五一说起你就一个字:夸!小芹回家也涉及一些。工友人人像你,哈,俺可裁员三成了。迟迟没给你涨工资是我们失误。这一杯,我代表厂子表示感谢,也表示歉意!”

雨轩有些惶恐,举杯答道:“其实没什么,领工资做工是应该的,谢谢!谢谢老板叔肯定!”雨轩抿了一小口酒,入嘴有点辣,倒不觉怎么呛口,于是把杯底的那点酒全喝了下去。

厂长五哥指头鸡仔啄米:“这个人好培养!”几个人哈哈大笑。

小芹爸又说:“小林老师,今晚我专程过来,是想当面听听你对厂子的想法?听阿五说你提了不少建议?”

雨轩望望厂长黄老五,老五点点头,一副鼓励的眼神。

小芹爸说:“小林老师,乡里乡亲的,别客气,有啥说啥。”

雨轩说:“那好,老板叔,我有些书呆子想法,说得不对,请大家批评。我先讲个小故事。我们读书时,有一天,历史老师在课堂上提问:路易十四是谁?”

小芹爸插话:“路易十三就听说过,酒?”

雨轩笑笑:“老师问:路易十四是谁?我们班有学生回答:路易十四就是路易十加路易四。老师没好气地说,你咋个不说是路易七乘以路易二?同学说,老师,不对,那是路易平方十四。老师气的不行。这个同学和我一样,读书时都喜欢数学。”

雨轩说到自己的爱好处,侃侃而谈,方才的拘谨消失了。

大家都不明白雨轩讲故事的用意,只好静静听下去。

雨轩接着说:“我读书时喜欢数学,养成个不好的习惯,凡事都爱从数学角度去考虑问题。这段时间我计算了一下,村里共有六家制冰厂,咱厂的市场占有率约占25‰,德发厂约占32‰,其余的不大成气候。”

小芹爸说:“数字这么具体?哪儿来的?”

雨轩说:“有一次我去供电所代厂里交电费,顺便把各厂家的用电量悄悄查了一遍,用电量就约等于制冰量和销售量。”

小芹爸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厂长老五也吃惊了,做生意竟然可以这么算计?

雨轩说:“我有一些更精确的数字,1家鱼丸小作坊约等于8条船的用冰量。”

小芹爸转头问老五:“有吗?”

老五点点头:“我粗略听说过,鱼丸厂用的冰比渔船多得多,不过不晓得这么具体。”

阿古也说:“鱼丸厂冰费确实比渔船多多了!”

雨轩说:“我的建议是:引进几家鱼产品加工小作坊。”

小芹爸问:“咋个引进?”

雨轩说:“我说了二位老板别介意,德发厂的生意那么好,是因为他们是村里的大姓,讨海的人多,与鱼产品有关的生意也多,族人是他们的固定客户,这是他们的先天优势。要和他们竞争,那么,咱们厂优势在哪儿?我进厂后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咱们厂唯一的优势,就是占地面积大,有许多富余的地方。”

雨轩喝了口汤,继续说:“厂里可以腾出一些地方,低价租给鱼产品加工作坊,这些入驻的作坊就成为咱厂的固定客户。这就是我给厂提的第一条建议,用我们读书人的话来说,这叫做‘筑巢引凤’。”

小芹小声说:“好主意!”

阿古一拍大腿:“好想法,小林老师高明!”小芹爸转头问老五:“能腾出地方吗?”

老五点点头:“能!”

小芹嘟哝:“要不是东西四处乱堆乱放,还怕没地方?”

雨轩继续说:“我计算过,这方案如落到实处,市场占有率可以提升到接近德发厂的位置。”

随后,雨轩还从产品质量控制、服务态度、工人的组织纪律等方面提了多条建议。

最后,小芹爸说:“保密,动作要快!”

这一晚,老板和员工相谈至欢。

雨轩起身离开时,小芹爸直送到楼梯口,沉声说:“后生家,好好干!你这样的脑袋,会有出头之日的,人生总得靠自己……”

雨轩回头望望小芹爸,明白他可能知道些什么……

雨轩走后,小芹收洗餐桌,嘟嘟哝哝:“数学数学?我不明白,数学不就是记账?跟生意有啥子关系?五叔,你明白么?”

老五说:“我也不晓得,听他说,好像叫做啥子统计数学。”

小芹喃喃自语:“这个书呆子,怎么说起生意来一套一套的?好像啥都懂!”

老五说:“他可不是书呆子!家里穷,当老师期间,每年都到大城市打暑假工,见过大世面的……”

“啊!”小芹有些吃惊,“不是说他哥是大老板?村里最大的电器店不就是他哥的?”

“啥子大老板?笑面虎,人渣!雨轩当年高考分数不低,没钱读大学,放弃了!”

小芹震惊了:“有这种事?真的?”

小芹爸回到桌子前,感叹:“读书看咋个读?这人把书读活了!”

3

第二天,一个消息在厂里悄然传开,雨轩将晋升为联兴制冰厂的管理人员。

几天后,厂里召开大会。大老板和二老板亲自到场,当众宣布任命林雨轩为联兴制冰厂的厂长助理。

名义上是助理,其实两位老板几乎把整个厂子都交到雨轩一个人手上。两位老板都是忙人,大老板大忙人,二老板小忙人。二老板虽没多少其他生意经管,无奈吹拉弹唱,样样在行,村里各种文娱活动都少不了他,经常不着厂。

雨轩走马上任了,好几天在纸上画图、涂划一连串的阿拉伯数字。厂长黄老五看不懂,问在干嘛,雨轩回答是在建数学模型。黄老五一笑,反正信任他,就不管了。几天后,雨轩按照构思好的各项方案,大刀阔斧进行改革。首先是工资改革,取消固定工资制,采用“基础工资+提成”。工人们心里算盘拨拉得嘀嗒响,估算结果,知道只须好好干,报酬比先前还高,于是积极性提上来了,冰厂的生产、销售和服务都有了大幅度的提升。其次,厂里大兴土木,改造场地,引进了上十家海产品加工小作坊,营业额直线上升,终于扭亏为盈了。

在最繁忙的日子里,雨轩日夜守在厂里,经常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找不到。在这紧要关头,家里偏偏出了事,老母亲爬梯子上屋顶收鱼脯,不小心摔下来,摔断了腿,住院了,雨轩只得请假到医院护理母亲。

两天后,雨轩回厂。

老五问:“老人家情况咋样?”

“不轻!”

“伤在哪儿?”

“股骨头摔断了!”

“接好了吗?”

“要做人工置换手术!”

“那费用可不小!”

雨轩顿了顿,嗫嚅着说:“五哥,我能不能预支些钱?”

“多少?”“两万!”

“啊!这么多?你哥……”

“女人开的口,一人一半!”

“雨轩,按厂规定预支工资不能超过一个月……”

“这我晓得,你看有没有办法……”

“啊!我找小芹商量一下……”

厂长让人去叫小芹过来。雨轩问:“五哥,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不用。”

不久,小芹进来了,笑吟吟问:“五叔,啥指示?”

老五招手让小芹到身边来,小声地说了雨轩的情形。

小芹气得骂出声来:“娘的,世上居然有这种人?这也叫人?”站在屋子中间思索了一下,回头对雨轩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出去不久,小芹回来了,肩上多了个挎包,对雨轩说:“走!”

雨轩有些发蒙,不明所以,小芹一把抓住雨轩的手:“你傻了?看你妈去,走!”回眸一笑:“五叔,俺去瞧瞧是啥子光景!”

老五骂道:“这小鬼头!”

到厂门口,小芹松开雨轩的手,柔声说:“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去油站把我爸的车开过来。”

雨轩手微微发抖,生平头一回被一个年轻姑娘牵住了手,且牵了这么远的距离。

小芹把车开来了,拉开车门说:“上来。”

雨轩犹豫着坐到副驾驶位置,小芹发动小车,轻声说:“别担心,没啥子大不了的事!”到了县城人民医院门口,小芹停好车,买了个水果篮,雨轩感激地望着她,默默接过来提着,到病房门口,才把水果篮交回小芹手里。两人并排走进了病房,哥哥和嫂子都在病床边。

哥哥含笑说:“妈刚睡着,轩弟,这位是……”

雨轩刚要回答,小芹抢先说:“哥哥嫂嫂好!”把水果篮放到病床边桌子上。哥哥客客气气说:“妹子破费了!”小芹说:“没啥子,一点心意!”嫂子定定望着小芹:“妹子这么漂亮,是轩叔的……朋友?”小芹点点头。嫂嫂又说:“女……朋友?”小芹含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问:“伯母啥时候手术?”嫂子说:“后天,明天先缴费哩!”小芹从肩上摘下小挎包,拉开链子,取出两叠厚厚的钞票来:“嫂嫂点一点,这里是两万元。”“妹子,明天才交费呢!”小芹说:“钱这东西,嫂嫂还是先收着稳妥!”嫂嫂接过钱,找个杯子倒了点水,一张一张数起来。雨轩望望小芹,有点惊讶,他并不晓得小芹一下子带了钱来。哥哥笑着说:“老话说,当面数钱不罪人。”小芹说:“是这个理!俺爸说,啥都好耍,钱耍不得!”“你爸是……”“邓国全。”“啊!你是老邓的千金?”小芹说:“嗯,千金不敢当!”哥哥说:“老邓,大老板,真正有钱人!”小芹微笑说:“别这么讲!俺爸说,钱这东西邪乎!有些人当作身外之物,有些人看得比命还重!有些人为了钱,啥都不要,不管不顾,极不要脸!”雨轩他哥嘿嘿笑着:“妹子年纪轻轻,懂得真多!”小芹笑吟吟地:“俺爸还说,当今社会,一部分人赚了几个钱,就以为很了不起,就敢六亲不认!实际上又没赚多少,紧紧捂住那几个臭钱,其实是可怜虫一个!”

小芹话里有话,夹枪带棒,雨轩他哥嫂脸色都绿了,又不好发作。小芹肚子里暗笑,脸上却收敛起笑容:“下面厂子还有事,恕我失礼,我先走了!”她边起身边嘱咐雨轩:“伯母醒来,代我问候一声!”

雨轩一脸感激地送小芹到门口。小芹今天的一切行动,都在他的意料之外,听她挤兑哥嫂,雨轩心里五味杂陈。小芹出门几步,又回头高声喊:“钱不够,打电话给我!别担心,钱能解决的事,根本就不叫事!”雨轩摆摆手:“知道了,你开车小心点!”

小芹走后,雨轩他哥说:“真厉害!”嫂子说:“小叔有邓国全女儿做女朋友,

还怕没钱?”

雨轩头也没抬,一言不发。

4

母亲手术后的头天晚上,是雨轩一个人守的夜,哥哥嫂嫂看事情告一段落就回家了。翌日嫂子代替他,他回家料理了父亲的早饭,胡乱睡了两三个钟头,就回到厂子来。一进门,厂长五哥关心地问:“老人家手术怎么样?”

“很顺利很成功!”

“成功就好!”

“谢谢五哥!不是五哥帮忙,这一次我真不知咋办才好!”

老五说:“帮啥子忙?”

雨轩说:“只是不知预支这么多钱,啥时候才能还完!”

“预支啥钱?”五哥问。

雨轩奇怪了:“2万元手术费呀!”

“小芹给了你2万元?”

“嗯!”

“小芹带去的?”

“是呀!咋么了?”

“公家按规矩办事,大老板不同意破例,他说如果你需要的话,他可以私人借给你。这钱不是公家的!”

雨轩愣住了:“那……那,这笔钱是谁的?”

老五说:“聪明人怎讲傻话?谁给的钱,就问谁去,这还用说?”

雨轩转身出门,向财务室走去。心里有个猜测,又觉得不太可能。小芹正整理账务,见雨轩进来,含笑说:“稀客!你好像不曾来过我这儿?”

雨轩单刀直入:“那天2万元是你自己借我的?”

小芹笑而不答:“伯母手术顺利吧?”

“顺利!钱是你自己的?”

“听说家里还有个老人要护理?”

小芹绕圈圈,微笑着看雨轩猴急的样子。

“这些钱以后我还谁?”雨轩换了个问法。

“钱从包包里出来的,以后你还包包就好了!”小芹莞尔,“读书人真笨!”

“明白了!”雨轩声音颤颤说,“你一个月一个月扣我工资,不必留生活费!”

小芹微笑:“人家不着急,你着急啥子?”

“这份援手之情,我林雨轩将记住一辈子!”在雨轩心底,这句话等于一个宣誓。说完,他快速闪身离开,他怕眼泪夺眶而出。在自己危难的时刻,举目无亲,借贷无门,出手相助的,却是一个没有多少感情关系的女孩子。这份恩情,他必须终生加以报答。小芹听着他沉重的话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喃喃自语:“傻瓜蛋!真是傻瓜蛋……”

雨轩虽然在厂请了假,但医院家里两头奔波,还是疲惫不堪。好在现在医学技术发达,即使是县级医院,人工置换手术也已十分成熟,一个星期后,母亲出院回家了,雨轩稍稍轻松些,也开始断断续续回厂上班。一天晚上,小芹忽然找到他:“你会不会开车?摩托车?”

“会,会的!”

“海元抱冰砸伤手,这几天没来上班,今晚你送我回家,可以吗?”

“当然!”

雨轩晓得,小芹的家在村外的新住宅区,比较偏僻,偶尔来厂加夜,一个人回家不安全,平时都是海元开摩托车送她回去的。

下班后,雨轩在厂门口等小芹。小芹出来了,推出自己的女装摩托,雨轩接过车把手,小芹坐了上来,雨轩启动摩托,沿着海边路送小芹回家。车到中途,小芹突然喊停,车子在路旁停下来,小芹低头轻声说:“轩哥,我心情不好,你陪我到海滩上走走好吗?”

雨轩略感骇异。进厂以来,小芹与他接触,从不曾叫过他的名字,甚至连称呼都没有,更甭说在名字后面加个哥字了。此刻这声轻柔的呼喊,雨轩觉得新鲜而甜蜜。他望着小芹,点了点头,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步下海滩。夜色昏黑,雨轩不敢跟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夜阑人静,海滩阒无人迹。两人默然无声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雨轩心里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的感觉,他还没谈过恋爱,从不曾单独和一个姑娘结伴夜行,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之后,海滩轮廓朦胧可见。两人爬上礁石,海风轻轻吹来,弄乱雨轩的头发,飘起小芹的裙裾。小芹低声说:“轩哥,坐一坐吧!”两人并排默然而坐。夜幕低垂,海浪前赴后继地冲刷着海滩,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远处,湾子里渔火星星点点。

小芹幽幽地说:“真想就这样坐下去,一生一世!”

雨轩说:“来兴致了?”

“嗯!轩哥,我要是说我是你的学生,你相信吗?”

“什么?你是我学生?”

“嗯!”

“我什么时候教过你?我怎么不知道!”

小芹这时候倒不肯明说了。沉默了一会儿,小芹声音低低地问:“轩哥,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我不相信,小学里女老师那么多,你在学校那么多年,会没有女朋友?”

“真个没有!”雨轩苦笑,“自己都养不活,还谈啥子女朋友?”

“你可不能骗我!”

“骗你干嘛?没有就是没有!”

“那么,轩哥,我来做你女……女朋友好吗?”

“你说什么?”雨轩吓了一跳,口吃起来,“做我女……女……朋友?”

“是的,只要你愿意!”

爱情,在内心里一直暗暗憧憬的爱情,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突然降临了,雨轩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一时间慌乱得手足无措。尽管近些日子以来他略有觉察,但又嘲笑自己想入非非,那完全是不可能的事。不料梦幻成真,这时候小芹就在身边,并且率先向他表白。当他确认这一切不是做梦时,他整个人一下子傻掉了。

他低下头,攥住自己的头发,不说话,眼泪一滴滴滴落在礁石上。小芹心疼了,伸手抱住雨轩的脑壳,掏出纸巾擦拭他满脸的泪水。“我一无所有,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啊……”雨轩哽咽着。

“别哭,轩哥!咱不怕,啥子都不用怕!”小芹抱着雨轩的头,劝雨轩别哭,自己却心疼地哭了起来。

雨轩擦干脸上的泪水,抬起头,坚决地说:“不!小芹,我不能接受!”

小芹杏眼圆睁:“你拒绝我?你可要想好!”

雨轩含着眼泪,毅然说:“你出手救我母亲,这份人情,这辈子已够我报答了,我不能让你跳火坑!我们做兄妹,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

小芹跳了起来:“鬼才跟你做兄妹!你对自己太没有信心了!”一把夺过雨轩手里的车钥匙,纵身跃下礁石,赤着脚在海滩奔跑起来。雨轩一愣,也急忙跳下去,拎起小芹的高跟鞋,在后面追赶:“小芹,小芹!”

小芹冲上海边路,开动摩托车,一溜烟消失在夜色里。雨轩拎着鞋,呆呆地立在夜风中……

这一夜,两个年轻人都失眠了。

小芹失眠,是妙龄女子春心的第一次涨潮。其实,小芹早就认识雨轩了。在村里小学“戴帽班”(中学师资不足,把初中部设在小学)读书时,有段时间体育老师家里有事,体育课没人上,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位新老师代上课。那个新老师年纪那么小,那么帅,偏偏又那么严格,同学们都觉得好搞笑。女生们暗地里议论,要是追她们的男同学就是体育老师这个样的,谁也无法抗拒。有个胆大的女生甚至唱:嫁人就要嫁这样的人……女生们哈哈大笑。当同学们发癫发疯的时候,一向爱说爱笑的小芹却默不作声了。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响,好几年,那个严肃的小老师的身影在小芹的脑瓜里一直抹不去。这是小芹捂在心里头的秘密,几年间捂得她好苦。初中毕业后,小芹被父亲拉出来帮忙打理生意。生活圈子不同,她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去寻找接近那位小老师。生活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几年后,这个小老师居然跑到他们厂里打工来了。小芹起初心里是有气的:好好的书不教,怎么跑来当又累又脏的苦力工了?简直是自甘堕落!后来她知道他并非正式教师,也知道他高考曾考过全校第一、全县第三,就是家里太穷进不了大学校园的门。小芹格外心疼,她无数次想象,要是早认识他,早知道他的情形,由她来资助他读完大学,那该是多么好啊!

雨轩进厂之初,她故意与他保持距离,实际上一直在暗暗观察他。她毕竟已过了怀春少女的年龄,但人生是不可理喻的,感情是无法解释的,在你情窦初开的年龄,如果你一眼就看上某个人,这是最要命的。这人的身影将终生在你的脑海里缠绕不散,即便生活的河流无法汇聚在一起,这一生精神的云彩都将永远徘徊在那片水域上空。初恋是难以忘记的,一见钟情的初恋是致命的,何况是单相思的一见钟情。雨轩的再次出现,少女情怀的记忆瞬间被激活,她爱他挺拔的身姿,爱他严肃的大男孩面容,但理智告诉她,花季雨季的一见钟情充满不少盲目的成分。在观察了一个阶段之后,她知道少女时期爱的直觉准确无误,一身白衣满臂污泥掏臭水沟的形象在她的脑子中不时闪现,她知道这样的男子是可以托付终生的。当雨轩遭遇母亲手术费的困境时,眉宇间那抹淡淡的忧郁令她心疼如绞。她愤而出手了,且用模糊策略把他哥嫂好好戏弄一番,同时也觉得为心上人长了脸,撑了面子,看那些人以后敢不敢瞧不起他?

当地渔村有早婚习俗,小芹虽才二十出头,却已到达适婚年龄。像她这样青春韶华的女子,表面上看起来单纯快乐,心底下却深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忧愁。甜蜜爱情的向往,理想人选的忧虑,被追求而不知如何拒绝的郁闷,单恋的痛苦,乃至未来家庭生活的憧憬与忧惧,这有关风月的一切,常常在静思的时刻,幻化成脸上淡淡的美人愁。当然了,小芹是不愁嫁的。由于她的美貌,村里的优秀青年,镇里的干部子弟,县城里的富二代,打她十八岁起,几乎把她家的门槛都踩断了。小芹一个也看不上,她不鸟他们,她觉得那些人比起她心中那个严肃的小老师来,都是些不成熟的大孩子。雨轩进厂后,小芹强迫自己冷静了一段时间,后来再也忍不住了,一次次制造机会,让他来搭话、让他来接近自己,令她气恼的是,每次接触时,雨轩总是客客气气、礼节周全,实际上就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她出手帮助他医治他母亲之后,他产生感情了,但她知道,那是一腔感激之情。真是个白痴!真是块木头!激情在小芹胸膛里熊熊燃烧,她整个精神状态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释放,释放,她必须释放出去,于是她选择了主动出击,却不料这个傻瓜蛋,竟然拒绝了她……

这一夜,雨轩也失眠了。他想起升学的失败,想起转正的挫折,想起病倒在床的双亲,更想起小芹的表白,思绪纷至沓来,他彻夜难眠。小芹的爱,全然在他的意料之外。小芹几乎是联兴厂唯一的青春女子,漂亮、活泼、热心、开朗,兴头来时简直是个疯子。这样的女子,相信很多男性都会心动不已,包括他林雨轩。进厂以来,虽然年龄相差无几,但家庭经济地位悬殊,可以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他不但不敢存任何非分之想,连平时接触也格外谨慎小心,能少说话就尽量少说话,能避开就尽量避开,以免产生误会,以免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不该有的伤害。小芹出手帮助她医治母亲,他是这样理解的:这姑娘人好、心肠好,当然,经济上也拿得起。这笔钱在小芹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他林雨轩来说,就像俗话说的,缺时一滴水就是甘露,这是寒夜赠衣、雪里送炭。百善孝为先,救母亲就等于救他的命!他必须终生加以报答。他一无所有,他认定,他这条命就是小芹的了,如果需要,他随时都可以拿出去,其他的他没多想,却不料小芹对他一往情深。他真切地感到:爱,是一种救赎。爱,在他前路苍茫的失落时刻突然降临,足以令他重新燃起对生活的信心和希望。他这样的境况,居然还有人爱,而且,爱他的是一个这么出色的姑娘,说明他林雨轩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存在的价值。他的心气提上来了,奋斗的念头倍增,他必须加倍努力,在生活的重围中闯出一条路来,才对得起姑娘的青睐。这是小芹在精神上给予他的,也是他能够接受的,而小芹的深情,他是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的。小芹富家子女,不了解社会底层的艰辛。雨轩是父母的晚来子,与他哥相差十来岁,雨轩很小的时候哥就独立出去了,后来发的财和老家庭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他和父母亲这个家是极为贫寒的。其他的不说,单那两间旧瓦房,日来鸡蛋影,雨落摆盆子。台风时节根本无法栖身,冬夜大雨几乎彻夜难眠,三个人缩在屋角瑟瑟发抖。他哥几次想出钱翻修屋子,父亲不肯接受,在不资助雨轩读大学这件事上,老父亲恨之入骨。雨轩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至今,他仍然在为改变这样的处境而奋斗。小芹出身富裕家庭,且俊美如花,未来会有更优渥的生活,那是全然不同的生活阶层,他不能以爱的名义,把她捆绑在艰难奋斗的社会底层,与自己一起受苦受累。一个对自己这么好的女孩子,他无力报答便罢了,怎么可以让她跳火海苦坑?他自问在良心上过不去。爱,不就是牺牲?不就是让所爱的人幸福?小芹这样的好姑娘,她的人生,会有很好的归宿的。而他,前路茫茫,漂泊未定,不知道自己将往何方……

第二天回厂上班,两个年轻人都满眼红丝。

雨轩拎着高跟鞋走进财务室,小芹在办公桌前枕着臂弯闭目养神,面色桃红,神态慵懒。放好高跟鞋,雨轩犹豫了一下,小芹眼神迷离,抬头叱道:“滚!”雨轩咧咧嘴,退了出来。

两人又恢复到先前的样子,很少接触,也不打招呼。

5

记不清哪位名人说过:爱情是一位伟大的导师,教会人们重新生活;人不可能借别人的翅膀,飞上自己的天空。雨轩虽不愿意把一个纯真的姑娘拉到自己千疮百孔的生活中来,但他知道,只有用勤奋的双手,紧紧扼住命运的喉咙,才可能有精彩的未来;人处于在低处,如不加倍落力,就永远混不出个人样来。所以,从懂事以来,雨轩不管做任何事情,都尽心尽力,从不偷懒,从不马虎对付,从不计较累和苦。尽一切可能把事情做到最好,这已经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了。

雨轩全身心投入厂子的经营管理之中。他又推出一个方案,以加盟商的形式,在海岸各个关键节点处,设立了好几个代销点。连同先前实施的几个方案,没几个月,联兴厂的市场占有率迅速攀升到50‰以上,一家厂的销量差不多是海岸六家厂的一半。

行业的平衡打破了。激烈的竞争,蛋糕吃进嘴里,动了人家的奶酪,于是一连串的事情发生了。

文的竞争不过,人家就来武的。

一天,一群人追打一个鱼贩子,直追到联兴厂的大门口。听到门外人声汹涌,雨轩和厂长五哥急忙从办公室里出来,一看,是邻近德发厂几个人围殴一个鱼贩子,指挥者是他们的青年厂长。雨轩略微知道,这家伙属螃蟹的,依仗家族势力,在村里横着走惯了。这家伙姓张,人称“张无忌”。

被围殴的外地鱼贩子是联兴厂的老客户,不晓得怎么和德发厂发生纠纷,看样子是想逃入联兴厂避难,却在大门口被揪住了。

雨轩问:“五哥,要不要报警?”

老五说:“不报,在门外别管!”

张无忌指挥手下揪住鱼贩子的胸口,轮流上前狂扇嘴巴。鱼贩子鼻青眼肿,声嘶力竭,好像在辩解什么,此时围观者已不少,慑于“张无忌”的恶名,没人敢出头劝解。

厂长黄老五咬牙切齿,目眦尽裂,就是不发一声。

鱼贩子拼命挣扎,终于脱出重围,逃入联兴厂的大门。德发厂几个青皮后生兀自不肯罢休,在厂门口高声叫骂,有一两个人还想闯进门。黄老五不知从哪儿取来了一把菜刀,拾了只条凳,横坐在大门口,发声了:“投生无投死,这是渔家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进我门,便是我人,谁进来打人,便是打我亲爹!”黄老五“当”的一声在刀身上弹了一指,又用大拇指摩挲着锋利的刀口,说:“刀呀刀,你说咱们答应不答应?”

小芹爸闻讯也匆匆赶过来了,一巴掌拍在门板上:“投生无投死,这是渔村千百年来的规矩!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多凶,今天如敢踏入联兴厂大门打人,我发誓,我邓国全将散尽家财,与你拼个山穷水尽、你死我活!”围观者忍不住发声了:

“老邓说得对!谁敢破坏老祖宗的规矩,做坨狗屎也要跟他斗到底!”

“投生无投死!去问问你爸,自古以来,渔村多屌的人,哪个敢坏这条规矩?”

见众人纷纷发声,张无忌显然有些心虚,喝令手下返回,临走时一干人顺势推倒了两台粉冰机,扬长而去。

这场闹剧的结局是:对方父辈提了烟茶糖酒四样礼品,亲自登门道歉,并在大门口燃放一挂鞭炮起彩,就此揭过。事后黄老五征询雨轩对此事处理的看法,雨轩无语,说了四个字:“后患无穷!”

黄老五叹了口气:“唉,乡村社会就是人情社会,有啥子办法?”

这边轻轻揭过,鱼贩子那边就不那么轻易了。一天厂里来了几个人,是鱼贩子郑雄的亲属,来了解那天事件的来龙去脉。雨轩认出其中一个是熟人,高中时的女同学,躲避已然不及,只希望对方不要认出自己来,对方却开口了:“你是林雨轩吗?怎么在这儿?你认不得我?”

“认得,郑桂莲。”雨轩答。

“你们认识?”女同学的父母问。

“读高中时他是我们学校的高材生,数学奥林匹克赛省赛前三,高考比我高出100多分。雨轩,你大学毕业了吧?”

雨轩黯涩一笑:“我读社会大学!你毕业了?”

“毕业了,回咱们母校教书。”

“你现在在哪儿工作?同学会也不参加,大家都没你的信息!”

“……”

好在厂长五哥已经开始讲述那天的情形,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雨轩免了许多尴尬。

6

又一个聚餐日到来,雨轩接手后添了些花样:在大厅靠墙处设置了一个简易舞台,放置了一套音响。工人们喝酒吃饭中间,可以上台唱唱歌跳跳舞,讲笑话也可以,于是气氛比先前更为热烈。

这晚,厂长黄老五也来凑热闹了,他拿了把海蛇皮的皮秦琴,自弹自唱:

自古以来人人都说达坂城是好地方

达坂城的姑娘美呀小伙子也漂亮

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

一定要嫁给我

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爱

赶着那马车来……

工人们喷饭,这老家伙弹唱的居然是情歌:《达坂城的姑娘》。唱到副歌时,台下几个调皮鬼伴唱起来,却故意把歌词篡改了:

自古以来人人都说联兴厂是好地方

联兴厂的阿鬼美呀小伙子也漂亮

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

一定要嫁给我

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爱

赶着那马车来……

小芹呸呸连声。有人喊道:“阿鬼,你也来一首!”

小芹也不推辞,大大方方走上台,说:“俺不唱那酸溜子醋歌,俺唱渔歌。”

有人喊:“唱渔歌要唱斗歌!”

“要斗渔歌行近来,一人斗你七八个。”小芹以唱代答,叫阵:“谁敢来?”

厂长黄老五点将了:“阿轩上来跟阿鬼斗斗。”

工人们喊:“老师!老师!四目!四目!”

雨轩也来了兴致,接过话筒,从台下就开唱:

你知乜鱼为大兄

你知乜鱼三姓名

你知乜鱼得人惜

你知乜鱼惹人惊

小芹唱道:

我知“那哥”为大兄

我知“红哥鲤”三姓名

我知“金鲤”得人惜

“虎鲨”个鱼惹人惊

雨轩又唱:

乜鱼出世滑溜溜

乜鱼出世两条须

乜鱼出世背盔甲

乜鱼出世无目珠

小芹唱道:

鳗鱼出世滑溜溜

红虾出世两条须

虾姑出世背盔甲

书生出世无目珠

雨轩歌声质朴雄浑,小芹嗓音婉转深情,工人们纷纷叫好。

有人喊:“不对不对!明明是‘海蜇出世无目珠’,怎么唱成‘书生出世无目珠’?”

有人喊道:“阿鬼骗骂老师!”众人轰然大笑。

有人故意捣乱:“阿鬼输了!一是唱错,二是发音不准!”

有人悄声说:“人家舌根有点短,别为难她……”

小芹杏眼圆睁:“不准你妈粒球!”

工人们哈哈大笑,这一晚,全厂都玩嗨了。

7

雨轩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接连几天有好几个工人来辞工,这几人来自邻近的农村。不仅如此,其他外地工人情绪似乎也有所波动,到处是人心惶惶的样子。雨轩事后了解到,是德发厂那边发声恫吓,准备收拾联兴厂的外地工。雨轩与厂长五哥商量,对方蓄谋已久,是该做好预案了。上一次是殴打联兴厂的零散客户,效果也出来了,这类客户跑了不少;这一次威胁收拾雇工,是冲着联兴厂的命脉来了。没等雨轩想好对策,德发厂再次打上门来了。

一天午后,张无忌又带了几个青皮后生过来。一来就劈胸揪住海元的领口喝问:“你为啥打我厂工人?”海元分辩:“没有呀!谁说我打你们工人了?”雨轩闻讯匆匆出来,问海元:“咋回事?”海元说:“早上我送冰去一家海鲜铺,他们厂也送另一家,擦身经过时磕碰一下,拌了几句嘴,没有打架呀!”

厂长黄老五不在家,就雨轩一个人控制局面。雨轩的应对方法就不同了,他回头吩咐一个工人报警,又交代小芹回厂拿相机出来。雨轩喊:“录像,不要动手,他们要怎么搞都好!”张无忌冲雨轩破口大骂,雨轩道:“随你怎么骂,我读书人不跟人干仗!”有人冲上来抢夺小芹手里的相机,雨轩横身挡住,把小芹护在身后。张无忌抢上前来,拳脚往雨轩身上招呼。雨轩篮球健将出身,身手灵活,左躲右闪,张无忌连雨轩的衣角都捞不着。雨轩护着小芹往回退,小芹边退边高举相机录像。张无忌气焰嚣张,继续追打,纠缠不休,雨轩闪在一旁,喝道:“你最好不要过来了!”张无忌不由分说,挥拳即打,雨轩侧身一闪,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扫荡腿猛力扫过去,张无忌向前扑倒,摔得鼻青眼肿。忽听小芹一声惊呼,雨轩急忙回身,一根明晃晃的镀锌管正奔向自己的脑袋,闪避不及,头上一阵剧痛,顿觉天旋地转,倒了下去……

这一次大老板二老板不再姑息,诉之法律了,村霸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8

雨轩从昏迷中醒了过来,眼前一片白色,他知道自己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小芹守在床边,雨轩挣扎着想坐起来,小芹按住:“别动,正打着点滴呢,还有镇痛泵!”雨轩说:“我真的伤得那么厉害?”“头上缝了10多针,都昏迷了十几小时了,还不厉害?医生说,幸好偏离后脑勺一公分,不然……”小芹说着说着哽咽了。

雨轩住院期间,小芹没日没夜地在床边护理,不仅如此,雨轩家里两个病倒在床的老人,也是小芹代替雨轩与他哥嫂轮值料理,小芹医院雨轩家两头跑,面容憔悴了不少。雨轩握住小芹纤弱的手,默默无言地注视着她苍白的桃子脸。小芹把手抽离雨轩的掌握,说:“别想歪了,这是兄妹之情,这可是你说的!”雨轩说:“我错了……”小芹眼泪流了出来。雨轩说:“芹,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我打算回学校教书,你看怎么样?”“什么?为什么?”小芹十分震惊。雨轩说:“我暂时还说不清楚!”

住院半个月来,雨轩一直在思考自己的出路问题。昔日的同学郑桂莲后来知道了他的情况,一直在为他惋惜。两个月前给他传过来一个消息,说教育部出台了一个政策,民办教师可以参加专科函授,毕业后直接转为正式教师。是否回校参加函授考试?他犹豫不决。不料这期间一件大事发生了,他住院的第二天,北京时间1999年5月8日,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军事组织悍然轰炸我驻南联盟大使馆。在偏僻的乡镇,这消息并没有激起多少波澜,但这个消息,无异在雨轩心里投下一颗震感弹,他虽然没有即刻从病床上跳起来,却浑身热血奔腾。他告诉自己不能再局囿于个人生活的贫富贵贱了,他应该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用自己的数学才华,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国家国家,国在前,家在后,没有国,哪有家?作为一个现代青年,应该把自己的才干发挥到更有意义的事业上去。如果人人都这样做,国家富强起来,就不会受欺负了!他先前离开学校,心中的预想是数年的奋斗,成为一个乡村小老板。一年多来的商业体验告诉他,这不是一条适合自己发展的道路。他所熟悉的商业游戏规则,是产品质量、经营管理、服务意识等正规途径的竞争,而乡镇企业却附加了不少非正规手段,比如讲究血缘关系,凭借宗族势力,有时甚至不惜使用暴力,激烈,残酷,乃至血腥。雨轩虽然没有进过大学校园,但毕竟受过一定的教育,又教过几年书,是一个文化人,置身于这种时不时有暴力冲突的漩涡之中,他不明白自己要怎么应付才对?难道就像他们那样,拳来脚去?运用丛林法则?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定位,他现在已经确定了,他的人生位置不在这里……

出院后,雨轩请了一个月的假。有一天忽然回厂了,对小芹说:“今晚我送你回家。”

下夜班后,雨轩在厂门口等小芹,小芹出来了,雨轩开车送小芹回家。车到半途,雨轩说:“芹,我们到海滩上走走好吗?”小芹不置可否,默默跟随雨轩步下海滩。月色朦胧,两人并肩走在静谧的海滩上。雨轩告诉小芹,他回学校是备考大专函授,已经考上了。按政策规定,三年函授毕业,可以转为正式教师。

雨轩说:“芹,我现在正式向你提出,希望你做我的女朋友!”

“不,咱们是兄妹,这可是你说的!”小芹眼睛湿润,说,“况且你回学校了,学校里女教师那么多,你还会记得俺?”

雨轩说:“芹,我的心性你应该比较清楚,我这人一经认定,就会一生一世,永不回头!”

小芹说:“嗯,我晓得,一生一世,永不回头!做兄妹到做女朋友,两个月就回头了。呵呵……”

雨轩一下子被噎住了,说:“我说不好!总之一句话,你相信我吗?”

小芹答:“不相信!”

雨轩伸手摩挲着小芹的脑壳:“别轴了,阿鬼!”

小芹破涕为笑,捶打雨轩的肩膀:“去死,你也这么叫!”

雨轩顺势抓住小芹的纤手,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来。小芹一头扑进雨轩怀里,轻轻捶打着雨轩的胸脯,哭着说:“不管将来怎么样,我给你了!”

雨轩抱住小芹,疼惜地抚摸着她的长发。

月光轻柔地洒在沙滩上,夜风轻轻吹来,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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