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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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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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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海的日子

讨海的日子(小说)

黄惠长

船老大恶狠狠地吸了口烟,喝道:“升帆!”

伙计们手勒帆索,在头桅下立好马步。

船老大喝道:“一拉金嘞——”

伙计们喊道:“嗨唷!”动作整齐地用力拉动帆索。

“二拉银嘞——”

“嗨唷!”

“三拉珠宝亮晶晶嘞——”

“嗨唷!”

随着粗嘎的口令声,伙计们喊着号子,整齐一致地发力,风帆一跳一跳,节奏分明地升至桅杆顶端。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五趟网了。

今年开渔后秋季渔汛鱼产特别厚实,鱼群把蓝汪汪的海水搅成稠粥。网网高产,08号拖网渔船的老大给搞昏了头,油料即使耗尽,不得不开风帆加力。

机声隆隆,风帆涨饱,拖网船在蔚蓝色的海面上缓缓前进,舵把在船后犁出深深的水沟,水花翻滚、哗哗发响。

船老大布满红丝的血眼在杉木甲板上逡巡。这艘船编制共六个人,甲板上忙着洗鱼、拣鱼、冻鱼的仅有四个人,他来来回回数了三遍,于是开骂了:“另两个呢?另两个死哪块去了?”

大副转过面块,一本正经回答:“老穆在舱子里打草席,另一个死哪块?鬼晓得!”

伙计们肩膀抽动,却不敢乐出声来。船老大一忙累过头,脑壳里便是一笔糊涂账,为人又格外恶霸,大伙都不想去挡这排头火。

“桂英!桂英!”船老大恶喊两声,舱子里一片沉寂。

船老大不知从哪儿摸来一柄一米多长的鱼钩,一脚蹬开舱门,一下子勾住桂英的后衣领,拖曳出船舱来。

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渔人,脸色苍白,穿着薯莨染的土布大襟衫,略微发胖的身子凹凸有致,眉目黑漆如画,一副睡意未消的模样。

她小心翼翼拿掉后衣领上的鱼钩。船老大凶神恶煞地瞪着她的脚底,吼道:“脱出来!”女渔人乖乖脱掉拖鞋。船老大绰在手里,用力一甩,拖鞋在空中划出两道炫目的弧线,啪嗒啪嗒落在远处的海面上。

女渔人愣怔了一会,转身找活干,却不料脚底下一滑,险些跌倒,一位年轻后生跳过来一把扶住。

后生家拿过来一双布鞋,让女渔人穿上,轻声说:“说多少次了,船上不能吸踏拖鞋,万一绊倒了,可不是耍!”女渔人点了点头。

“权利,权利,这就是要你的权利!”船老大不依不饶,气咻咻地嚷着。

女渔人扎紧头巾,不搭理他,径自洗起鱼来,动作敏捷,手脚麻利,显然是个熟练工。

看看这一网的活儿差不多了,女渔人拣了一小堆鱼,去鳞、剖腹、洗净,进船舱做饭。

这几天大姨妈造反,加上开渔后忙碌劳累,她感到自己随时有倒下的可能。她咬紧牙根、嘴唇都咬出血来,用痛感来激醒自己。刚才只想偷偷迷糊一会,却被捉了个现行,又挨一顿熊!

这是一场体力与意志力的博斗,女渔人坚信最终获胜的将是意志力这一方。不管多么疲累,她相信自己能够强撑过去。她虽年纪轻轻,但命运已使她历经不少磨难。惊涛骇浪都过来了,臭水沟里还能翻船?

她清楚地记得上个伏季休渔,她一趟一趟地跑船老大的家门。吵架、骂街、撒泼、软磨硬泡、死乞白赖,就是要争取自己出海的权利。碣石湾渔村有史以来,从没有女人出远海捕鱼的先例。极少的几个,讨的也是浅海。上大船出远海,一个都没有!也难怪船老大老黑死活不准。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她说动了本房宗族的几位族老出面交涉,老黑才不得不松口,答应她出海试试。

经过一个渔季的磨练,她相信自己对船上活计的熟练度已经不输于任何男渔人,老黑对她还是时不时冷嘲热讽、刁难呵斥。她有时觉得自尊心接受不了,但转念一想,自己这种苦命女人,还讲究什么自尊心?由他去吧!他爱怎么就怎么!能够用自己的劳动赚钱养家活口,就是无上的光荣!

“好食未?穆桂英哪!”舱外传来大副的叫喊声。她本姓胡,名叫桂英,船上伙计却叫她穆桂英,甚至叫她老穆。她晓得那叫声里含嘲弄意味,她不在乎,他们开心就好!

“来了来了!”女渔人关掉了滋滋发响的气炉子,把最后一道菜铲到盘子里来。

年轻大车进来帮手,两人一道把饭菜端出去。

开饭了,渔人们在甲板上坐成一圈。

时近晌午,车轮大的日头悬在天穹正中。海空的境界看来并不开阔,灰黯黯的天幕像个巨大的空心半球,笼盖在深蓝色的海面上。水平如镜,时令虽已深秋,小北风掠过宽阔的水面,扑面而来却是阵阵灼热,使人心胸异常憋闷。

大副说:“午间天气预报已经在响警报,眼看台风明后两天就会到来。老黑,你爱在海上待到啥时候?”

船老大只管用筷子往嘴巴送饭菜,一点也不理睬大副的询问。

年轻大车说:“台风未来,这北风过午,就怕大风浪脚步先到!还是提前些吧,大!”

船老大放下汤勺,瞪起牛牯眼:“你当老大我当老大?你懂个屌?你懂靠妮!”

年轻大车瞟了女渔人一眼,低头不语。

女渔人装作听不见,脸颊微微发燥。

大副摇摇头:“黑脸包公!整桶火药!”

老黑的坏脾气,在碣石湾海岸是出了名的。

人人都知道08号拖网渔船船老大的脾气就是一坨狗屎,可偏偏不少人削尖脑壳往这边钻。没办法,人家就是能,鱼产量年年挑尖。所以,他的骂娘声就是动听的渔唱。碣石湾渔人开玩笑说,怕是他屁股后头出来的气体都是香的。

船老大老黑不搭大副的茬,眼睛只管望着船尾方向,眼神灼灼发亮,自言自语道:“就这趟网了!这群家伙逗我半个月啦!我不相信捞它不着!这一网,硬死!大伙儿等着瞧!”

伙计们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船老大说些什么,也不敢问。这季鱼汛鱼产厚,他们这艘船在海上作业四、五天了,鱼虾蟹塞满冷藏库,老黑就是不想返航。结对的渔船匀了些柴油给他们,先自返港卖鱼数钞票去了,他们还漂在海上,真不知道船老大老黑箱囊里藏的是哪出戏?

船机轰轰,离起网还有一段时间。大副和年轻大车倚在船舷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叔,你来评评理,你说桂英上船对船有好处还是有害处?”

“害处倒是谈不上……”

“桂英来船后,船卫生是不是变整洁了?三餐饭菜是不是变可口了?”

“这倒没人否认!”

“做饭、搞卫生、补网、记账……你看那账本记得多么清楚!船上哪个比她有文化?”

“说起讨海这些臭活计,撒网、起网、钓鱼、拣鱼、冻鱼,她哪样做不来?

“所以,大伙儿都不敢看轻她!”

“那老黑为啥老是针对她?”

“老黑其实没这意思,你理解错了……”

“不说这个了……问点私事,你就认定她?年轻妹子那么多!”

“叔,你不晓得。俺是邻居,屋角头相向。俺起初是瞧她一个女人撑一个家不容易,帮她送送小孩子上学而已。你不知道那两小家伙多乖巧,那嘴巴,树上的鸟儿都能呼唤下来,嘿!”

“不是说她常跟公婆吵架?并不那么孝顺?”

“是有时跟老太婆拌嘴。两老晚年得子,老太太对独苗一味溺爱、怂恿。”

“嗯,听说过。”

“一次次吸毒被抓,一次次急急花钱放人!无原则无底线!现在倒好,运冰毒被判刑!”

“老公从来只管吸粉做神仙,家庭担子撂她一个人承担!”

“美人无美命,唉!”

“她这人惜面皮,人前说说笑笑,不提一声苦。苦极时,只敢半夜在屋后菜园里偷偷抹泪!俺看到时……”

年轻大车喉头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海风猎猎,掠过宽阔水面,吹过船舷,拂动两位渔人的头发。两人不再说话,望着远方,也没有动作,就像两尊塑像。四围静寂,只有船机声持续不倦地轰鸣着……

机车轰鸣,渔船拖着两百来米的渔网缓缓行进。

风开始转向,且渐渐大了起来,头帆的横桁呖呖啦啦地发出声响。伙计们脸上渐渐浮上焦虑的神色。船老大老黑却倒背双手,在甲板上神定气闲地踱步。

约摸顿把饭功夫之后,老黑忽然侧着头,好像在倾听什么,右手掌举向半空,似乎在捉摸风的方向。手掌突然下劈,喝道:“起网!”

主机挂在空挡处,起网机轰轰转动,渔船被水底下渔网的拉力拖曳得缓缓后退。不久之后,网手开始浮出水面,伙计们着力试拉,感觉比前几网轻了不少,脸上不禁露出失望的神色。船老大老黑却眼神狡黠,瞅着逐渐浮上来的网兜。

“红珠鲙!”伙计们惊呼起来,声音微微发抖。

网兜饱满,赤红色的鱼儿活蹦乱跳、流金泛彩。

老黑长吁一口气,抽身退出,面露笑容,心里说不出有多舒坦。从这次捕捞的头一天起,他就从探鱼仪上小黑点的移动姿态判断出这个鲙鱼群,然后千方百计展开追捕,今天终于把它们捞上来了!

伙计们是不知道的,他自然也不会说。

活蹦乱跳的鲙鱼被分装在二十只大塑料桶里,桶里灌满了海水,乔迁之喜的鲙鱼开始了优哉游哉的新生活。

这可是等级档次的海鲜活货,市面价市斤300多纸。这一网的钞票,成叠成叠的了。

难怪渔人们眉开眼笑、欢呼雀跃。

“高!”年轻大车竖起大拇指。

船老大瞪起眼睛:“呸,去你的!”

后生哥侧头躲过唾沫星子,跳跃着走开。

伙计们依次过来,不敢靠得太近,一边竖拇指哥,一边躲唾沫星子。

老黑厉声喝道:“返航!”

轮机启动,船头一跳一跳地,在逐渐西斜的夕阳光里,在暗红色的海面上劈波斩浪,轰轰前进。

虽然船老大已经下令休息,伙计们一点也不感到疲倦。机车轰鸣声中,他们在甲板上跳着,唱着,学着老黑的模样,互相点着指头,骂着娘玩耍。

桂英忽然唱起渔歌来:

你知乜鱼着火烧?

你知乜鱼上战场?

你知乜鱼好拍索?

你知乜鱼好合腰?

歌声婉转清丽,略带沙哑。年轻大车接过嘴来唱道:

我知烘鱼着火烧,

我知枪鱼上战场,

我知鳗鱼好拍索,

我知带鱼好合腰。

桂英摆动双臂,跳起摇橹舞,又唱道:

你知乜个直溜溜?

你知乜个海底泅?

你知乜个跟风走?

你知乜个独条须?

年轻大车正待接唱,驾驶舱那边忽然响起粗嘎而豪壮的歌声,只听他唱道:

我知大桅直溜溜,

我知尾舵海底泅,

我知风帆跟风走,

我知锚索独条须。

大伙不由自主地加入合唱,歌声盖过船机声,缭绕在舱桅之间,随风飘至蔚蓝色的海面上空。

落日斜斜西坠,晚霞把海空涂抹成血红色。08号机船风驰电掣,奔腾在归航途中。苍茫暮色里,年轻大车叹道:“晚饭要能剖两条红珠鲙来下酒,那该多爽!真不知道红珠鲙是啥子滋味!”

“住嘴!哼!”身旁的大副悄悄瞄眼驾驶舱,斥道,“你知死字几笔?这话给他听到,脖子即时给拧断!红珠鲙几钱斤?捕鱼人敢食?种瓜食瓜蒂,造瓷器用瓷缺,这是命!”

晚饭时分,大伙坐成一圈,盛第二碗饭时,船老大忽然直视桂英,桂英身子往后缩,以为又要挨熊。忽见一只碗伸到眼底下,老黑说:“给我盛碗饭。”“好好,叔公!”桂英受宠若惊,颤抖着手给老黑盛好饭。

老黑往嘴里扒了两口,忽然停下来,唠嗑起来:“我这个船,一股顶人家两股,半股顶人家整股!桂英家因何一白二净,大家清楚明了。幸好那白药鬼判刑了,”有伙计禁不住噗嗤一笑,老黑剜了他一眼,继续谈讲:“桂英爱顶替白药鬼讨海,我起初不同意。大家看我对她严苛,可能不理解。我现在说一下:一,我想赶跑她。女人不比男人,女人总有迷糊的时节,一迷糊,海龙王就请你食喜酒!其二,既然赶不跑,就得更严硬。讨海最怕活儿不精,生脚疏手、颠三倒四,渔网、绞车、钓绳、锚索件件随时要你狗命!”

老黑咳嗽两声,喝了口汤,继续讲说:“前些天我了解一下,她家情形我全清楚了。两间破瓦房漏雨透风,随时有倒塌的可能;屋里两个老不死一身病症,等钱做手术。我说了,一句话,这趟船谁都别想分钱,先解决桂英家的问题!算她借公家的,日后慢慢扣她的分红!”

“哪个不同意?现场讲出来,”老黑瞪了所有人一眼,见没人吭声,口气和缓些,“不是万不得已,走投无路,哪家女孩儿愿意来讨这臭海?”

伙计们大气都不敢出。

女渔人如听天书,整个人全呆了。

“还有,听说镇里那个老白鼻老动邪心思,放点扶贫款都想动脚动手!”老黑指着年轻大车,“这个交代给你,今后如发现,告死他!”

年轻人咬牙切齿:“桂英家的安居款也是他阻碍着,这老家伙真实欠食拳头母!”

老黑搁下碗筷:“吃饱后大家好好睏一觉,醒来就到陆地了,大副代我看更。”

老黑起身走两步,又转头停脚,望望桂英,喃喃说:“傻女人!怎有这么个傻女人?”摇摇头,径自进舱去。

桂英粉项低垂,眼泪刷刷禁不住。

在08号拖网渔船上,无论怎样辛苦,她都不曾流过一滴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女汉子何尝不是如此?她外表看似柔弱,内心却刚强如钢。她就不相信,凭自己的心志,就斗不过命运?

讨海头道关卡,“晕船关”,卡死过多少男人的航海梦。眩晕、呕吐,肚子里波浪喧腾,吐完食物,吐胃血,吐完胃血,再吐胆汁……不少大老爷们退避三舍,桂英却觉得没啥子了不起。恶心、作呕,比妊娠反应厉害多少?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跌倒、爬起,爬起、跌倒,她咬紧牙根做力所能及的活计。整天和一群大老爷们厮混一块儿,大便小便是个大麻烦,她瞅准时机、使用简单的防护措施解决,有时也憋得脸色通红。泡屎泡尿,大老爷们一脱一拉,直接向海解决。起初不适应,低头假装看不见,现在习以为常了。洗澡不用想,从来只敢擦身子,海上待得久,浑身臭烘烘。没办法,既然已经走投无路,不得不向海洋讨生活,这女人就是牲口一头,还穷讲究啥子啵?

老公“死”掉了,女人来当家,再不忍受,将成海岸上的“人笑”!

她从不怪任何人,她只怪自己。她和她老公初中同学,当时她也算班花一朵,那么多人追,一抓一大把,自己瞎了眼,偏偏选中他,这就是命!

她不认命,她不相信,没了老公的女人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同样脸上七个孔,双脚双手十六个缝,为什么女人一定比不上男人?她就是要拼搏,要靠自己的劳动,建起新房,治疗好两老的病症,让世人看看,谁离了谁就不行?也让那些瞧不起自己的眼光看看,谁比谁更出色?

起风了,海面上微微泛起波澜。浪涌悄无声息地高了起来,浪堤前赴后继,08号渔船在波峰浪谷间低昂起伏,轰轰前进。

夕阳沉入西方的水平线,海空之间逐渐暗下来了。暮色犹如雨雾,雾气颜色渐次变深,海空间的境界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无际无垠的黑暗。

此刻,驾驶舱里值更的是胖胖脸的大副。如若说他是和气、福相,那么老黑就是瘦削、冲动。两个人打小在一起,出门拴紧腰带。从读书到讨海,到成家,两人形影相随,人家说是“李逵不离燕青”。两人也没读多少年书。大副觉得,他俩在碣石湾海岸光着脚跑着跑着,一下子就长大了,一下子就老了。人生好快啊!就像这风驰电掣的机船,眨眼间就跑到了归途的一半。

大副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神思恍惚间,忽觉得舱窗玻璃上似有什么亮光闪动。凝神细看,只见远处黑暗中,有一只光柱不停晃动。大副凝神捕捉,看了几遍,才看清光柱划动的线路,那线路并拢起来,是一个“救”字。求救信号,大副吃了一吓。他定了定神,拉开驾驶舱与休息舱的隔窗,喊了几遍,才把船老大喊醒,报告了前方发现的情况。老黑伸了伸懒腰,哈着嘴巴说:“那就过去看看吧!”

大副转动方向盘,对准光柱发出的方向开足马力驶去。约一两根烟的功夫,光源愈来愈近,大副回头吩咐一个伙计,用手电打信号询问一下,对方回了信号。

大副转头告诉休息舱的船老大:是碣石湾船只。老黑一挥手:“开过去!打开所有灯光,注意距离!”

不久之后,约两三百米开外,影影绰绰出现一艘大船黑黝黝的身影。

所有的伙计都涌到船舶边来观看,老黑让拿手电的伙计用信号询问对方对讲机的频道,不久,对讲机便发出沙沙的声响。

“么子事?”老黑对着机子大声喊。

“船发漏,进水!”

“怎停住不走?”

“机车全力抽水,顾不上驾驶!”

“那怎办?”

“只能帮忙拖!”

“你是柴船铁船?”

“铁船!”

“啊!”

老黑皱了皱眉,招手让大副出来,两人在船舷边商量起来:

“问题是铁船,吨位大,太重!”

“没法子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讨海没有见死不救的规矩!碰上算你倒霉!”

有伙计问:“大,怎驳接?”

老黑不答,对着对讲机喊:“你们听好,我这边放网,开动几十米。你们那边过来捞网上船,解掉网,两条钢绳就可以驳接了!听清楚了没?”

“听清楚了!”

“倒过来讲一遍我听!”

对方把老黑的方法重复了一遍。

驳接停当之后,08号拖网船开始拉着遇难船只缓缓开动。老大和大副一齐坐驾驶舱里,大副皱眉:

“太沉了,老黑!”

“再走走看!”

“只能祈祷他们进水别太厉害!”

机船突突突地向前开动,不久之后,老黑和大副明显感觉到船愈来愈沉。

“能不能让他们弃船!”

“弃船有啥用?没小舢板怎过来?”

“能不能驳船?”

“驳船?你也说孩子话?风浪这么大!靠近一撞,咱这柴船先遭殃!”

“唉,真倒霉!”

船速愈来愈慢,几乎走不动了。大副说:“加帆吧!”

老黑头探出舱外,喊道:“升头帆尾帆!”

加帆之后,船走起来明显轻松了不少。约摸半个钟头之后,机声渐渐变粗,发出哮喘声音。

“咋个事?这么快?”

“这还用说,进水更严重呗!”

“岸滩还远,怎么办好?”

老黑连连叹气:“唯一的办法,就是咱们自家减重了!”

大副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伙计们一听说要扔掉捕获来的鱼产,既不吭声,也不挪窝。

老黑径自出舱,独自动手,把一盘盘的鱼虾蟹子倒进海里。渐渐地,有一两个伙计走过来帮手,老黑轻声说:“先倒杂鱼,其他暂且不动!”

有伙计嘟囔:“杂鱼不是鱼?杂鱼?”

搁在平时,这顶撞他的伙计祖宗三代必定被问候个遍。此刻老黑出奇冷静,只把火气撒到了鱼虾蟹身上。他端起铁盘,把盘里的鱼虾蟹子一盘盘猛力甩出船外,噼里啪啦,鱼虾蟹回归大海的声音格外清脆,边甩边骂:“入你老母!入你老母!”有两三个伙计默不作声地上去帮忙,不多久,上万斤鱼虾蟹子便回归了大海,漂浮在渔船四周,桅灯渔火的光芒下,就像一只只小小的玩具船。

船速是快些了,好景却长不了,后面拖着的铁船,进水明显愈来愈严重。船速再次变慢,不得不再次丢掉鱼获物,以减轻船机的负荷。如此反复,最后,08号机船的甲板上,只剩下灌着海水、养着活鲙鱼的二十只塑料大桶。

当船老大老黑最后决定清理掉这些仅存的渔获物时,伙计们起来造反了。

第一个站出来激烈反对的是年轻大车,他喊道:“如若连活红珠鲙都倒掉,咱们这趟海放弃的收入,都赶上后面这条铁船的船价了!他们会赔吗?赔得起吗?”

另一个伙计嘶声喊道:“为啥不这么挨着,前进几尺是几尺!天亮了,等其他船只来接力就不可以?打海事电话来救援不可以?为什么一定要咱们来承担?”

老黑瞪起牛牯眼:“你懂个屌?主机烧坏不是钱?一部机十几万,你赔?”

“怎个俺赔?哪门子的道理?”

船老大与伙计吵成了一团,老黑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声嘶力竭,暴跳如雷,几乎就要动手。伙计们唰啦而上,站成一排,双方大眼瞪小眼,形成对峙的局面。只有桂英没有加入战团,慌乱得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劝才好。

这时候,大副手握对讲机,边对话边走过来。

大副站到中间位置,对着对讲机说:“你们那边情形再讲一遍。”然后把对讲机声音调成最大,举高,让两边都能听清楚。

“那边啥子情形大家清楚了?这次不要某个人说了算!咱们民主点,来个举手表决,大家决定咋个办就咋个办!” 大副说。

大副接着说:“我先发表我个人的看法,后面你们一个个把心里想法讲出来。咱们服理,胡叫乱嚷没用!”

大副继续说:“咱们这边的船,货加船重约摸50吨左右;那边铁船进水,估计最少90吨。拖动1吨货通常以3匹马力计,咱船这马力是450匹,肯定超负荷,拉不动!”

桂英给大家递开水,有的接有的不接。

大副接过碗喝了一口,继续说:“现在算经济账。这批红珠鲙,活的,市面价估计可卖到30万左右。那边大船,通常是12个人。大家有手机,算一下?一条人命大概值多少钱?2.5万左右!大家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大多数,同意放弃的请举手!”

没人举手。年轻大车手举到一半,看看没人动作,犹豫着。桂英赶忙把他的手拉下来。年轻人说:“不是,我是要说……”“不说了!”桂英把他的手死死攥住。

大副扫了伙计们一眼,说:“最后再说一遍,同意放弃的请举手!”

大伙默不作声,也没动作。

大副说:“既然没人举手,那就说明不同意放弃!那现在我就去把水放掉?”

大副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说道:“放弃了,同一海岸,初一不见十五见,日后见到他们老婆孩子,就跟他们说,就为那2.5万块……”

伙计们勾下脑壳。

老黑一挥手:“放水去就放水去,啰嗦什么!”

“何况,活鲙变死鲙,还有几万块钱收入!”大副意犹未尽,再添一句。

“啊,对!”有人一拍脑壳,“娘的!刚才咋个没想到?”

大伙儿相视而笑。

一下子减掉20吨的负荷,机车发出悦耳的钢鸣音,恢复到低沉而有力的状态,船速明显加快,渔船轰轰隆隆地奔跑着。天快亮时,两艘船一前一后地进入碣石湾水面。解开拖绳,铁船启动最后动力,找个浅滩搁上去,以免沉没,人被摆渡小舢板接上了岸。

桂英下了渡船,踏着海滩的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来,一脸疲态。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她拿出来一听,是婆婆的声音,婆婆说有人要跟她通话。一会儿,一个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胡桂英同志吗?我是镇扶贫办的,我姓林,原来的那个吗?违纪了,在接受纪委和监察委的调查,队伍大了,有一些蛀虫是难免的。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安居款批下来了,表格我送来了!不用谢!不用谢!应该的!你抽空填一下,办个银行账户,款就会打进你的户头!不用谢不用谢!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找我们,那就这样!”

桂英关掉手机,早晨的阳光下,一脸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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