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医生

我们店子的斜对门，是一间乡村医生的诊所。

实在说，我们两家，并不怎么熟络。

我上班之余，经常要帮妻子看店，医生生意清淡时，出门外散步透气，偶尔四目相接，相互含笑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有时碰到一起避不开，客客气气寒暄一两句，便各自散开。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交往。

我们家人感冒上火什么的，也从不找他看。一来，就是在其他诊所看习惯了；二来，看医生有个诀窍，就是一般情况下最好不要换诊所，因为长期给你看病的医生对你的身体情况了若指掌，便于抓住症候对症下药。

对斜对门的这个医生，他的医术，我是比较认可的。

有一次小儿子拉肚子，看了一两家诊所看不好，到县医院跑了几趟，也没有效果。妻子说，到对面试试吧，据说他儿科很在行。我勉勉强强带着小儿子过去，他给开了一些药，回来吃了两天，肚子照拉无误。一天午间生意清淡时刻，医生到店门外散步，顺便在我门前驻足，便询问孩子服药后情况怎么样，我回说不怎么样，就那样。他犹疑了一会，便走进店里来。我客客气气地请他坐下，四目相对，不免有些尴尬。同在市场内做生意十余年，双方从未这么近距离接触过。恰巧孩子在店，我把他叫过来。医生不给孩子看病，却跟我拉起家常来。准确地说，是他问问题，我回答。他问孩子的生活起居，比方孩子平日谁带，夜里跟谁睡觉等琐碎事，我虽略感不耐烦，还是一一如实回答。他问得最详细的是孩子夜里的睡眠情况。我说也没什么异常，就是睡不太安稳，夜里要醒好几次，好像做梦惊醒的样子。他又问以前夜里是不是这样，我说以前好像没有。他点点头，这才叫我儿子过来，仔细观察他的脸部，我觉得他好像老是在注视孩子的眼神。他又问近来孩子是否受过惊吓，我说没有，只是前些天他奶奶带他时跌过一跤，膝盖破了点皮。他拉起孩子的裤管，看看伤疤的样子，说我再开些药吃吃看。不多久，他便送过来一些药，很少，一天的量。孩子吃后，第二天腹泻居然止住了，第三天、第四天肚子再不拉,确定痊愈了。我带孩子过去道谢，顺便奉承两句：胡先生医术真高明，县医院医生治不好的病，你都给治好了！他拱拱手说：感谢感谢！能得到黄老师的肯定，是我最大的荣誉！我再称赞几句，他说其实没什么，小儿腹泻，大多数医生就开止泻药。这叫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贵公子是跌跤受了惊吓，小儿大脑发育未健全，神经紊乱引起内分泌失调导致腹泻，所以我在止泻药之外加了安神定惊药，腹泻自然止住了。哼！县医院医生？那些人懂什么？学浅呗！他说得高兴，好像忘了自己第一次用药也没有效果。

他最好的口碑，还是在镇卫生院当医生时，治孩子的肚子痛治出了名。那时常有一些专家级的医生下放到农村支医，在治疗小儿肚子痛方面都给他比了下去。只要是小儿腹痛，专家治不好，他接过来就手到病除。后来有一个医学博士生，经过一段时间的细心观察，才窥破其中奥秘。他看胡医生从不用特定药，随手往药架子一抓，抓住什么就是什么，什么感冒通、黄连片、陈香露白露片、阿西匹林等，随便倒出几粒，都可以治疗小儿腹痛，且一治就灵！但有一种附加药是不变的，每次都交代家长去市场买几条黄鳝，用黄鳝血滴进开水里冲服。医学博士生怀疑秘密就在这里，于是大胆试用了一两次，果然一试就灵！他查遍所有中西医典籍，却没有关于这种药物的治疗记载，后来终于在民间验方中看到此项记录。真是偏方气死名医！

在熙熙攘攘的农村生活中，教师、医生，应该是天然接近的两类人。可是我就是无法喜欢他。我印象中医生的形象，相对应该是比较高冷的，起码是沉稳、冷静而文雅的，而对门的这一位，开口就是荤笑话、黄段子；少妇们买单，他接钱，顺势用手指头在她们掌心撩一把，尽管她们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也许在农村生活中，他这种性格被看作平易近人，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叫“接地气”，因而门庭若市、生意红火。我承认他做生意有一套，但那一套，我觉得市侩味太浓，我不喜欢，因而敬而远之。

今年春节前后，新型冠状病毒肆虐，乡村里许多诊所借口放春节假，早早关门歇业。只有胡医生这一家大门洞开，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他早早把老婆孩子送往县城丈母娘家生活，一个人守在门前接诊病人。

我们的店子也关门停业，整家人窝在家里，不出门，也拒访。一天夜里，一个人发来加微信，一看，是胡医生的，我刚接受，对方的微信电话就打过来。医生的语音含混而带情绪，他说：“黄老师，这么晚打你电话，打扰你休息了！我实在是无处诉说，你说我这些天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老婆还不时打电话来吵架！我整个人都累趴了，老婆子也不体谅一下？”

“阿嫂应该是关心你吧？”我说，“我问一个问题，这些天你是否有发现疑似病例？”

“有几个，送到县里去，复查结果都是阴性！”

“那就好！平安就好！你是不是喝了好多酒？我看你平时不喝酒，要注意身体！”

“喝死算了！你说其他人不理解是一回事，老伴为啥不支持我？”

“阿嫂应该是担心你吧？你别生气，好好跟她解释一下不就行了？”

“解释？解释得通还用说？你没听过她那骂人话：讽刺、挖苦、鄙视，石头人都嘣出火来！”

“她是不是要你关门停业？”

“停业？我哪能停业？我这家跟别家不同！其他家可以关，我这家是有注册的农村个体诊所，拿着政府补贴呢！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在这种时刻，我这一家，绝对不能关门！”

“哦！”

“黄老师，你说，人生有什么？活着有什么？死又有什么了不起？人人怕死，一旦打起仗来，谁冲上去跟敌人搏杀？你既然选择了这种职业，在特别需要你的时刻，你就应该坚守到底，一步也不能退却！你说是不是？”

我不由得肃然起敬，悍不畏死，这就是中华民族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