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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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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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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坛记趣(外一篇)

说到过年,我记忆仓库能搜到的只有两个字:灯谜。

青年时代,我当过十几年“乡村春晚”的主持人。

我主持的是“灯谜”节目。

故乡极小,是个面积仅有2.5平方公里的小渔村,在95万比例的省际地图上找不到任何标示。就这么邮票大的海角一隅,却居住着四万余人口。村前蔚蓝色的海湾上,密密麻麻繁忙着上千艘渔船。风和日丽时节,千帆竞渡,百舸争流,浩浩荡荡奔向远洋深海讨生活。

每年春节前夕,村委会在文化广场的宣传栏贴一大海报——春节文娱节目表。通常,灯谜竞猜排在节目表在首行,其次才是游大旗、耍英歌、篮球比赛、象棋比赛等等。为何?因为我主持的灯谜晚会是除夕夜开始的,与央视春晚播出时间一致。其余文娱节目,大年初一才依次铺开。

在人生的初始岁月,我和灯谜这种文字游戏曾有一段不解之缘。

童年时,我就挤在谜台前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少年时,我在村里灯谜擂台挑战赛连续三届挂冠;青年时,我在台上司鼓,鼓心与边鼓,仿佛古战场上的号令!

厉害不?牛皮是吹出来的,牛皮鼓累累的伤痕的确是我击打出来的。

主持家乡春节谜会,疼并快乐着。

每年,腊月二十过后,年味渐浓。村人开始扫舍除尘、采办年货,返乡的人群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挤满村道。临街铺户在店门口搭一横杆,一串一串地挂鱿鱼脯、墨鱼脯、河豚脯,香气四溢,飘满街市。我的小书店也开始挂大红灯笼,张贴对联样品,店门口摆满儿童玩具,既瞄准大人的钱包,也盯牢小孩“压岁钱”的口袋。

这时候,我正为迎春谜会熬夜赶制谜稿,且数量不少,通常在2000条以上。这段时间,我的眼睛是狼红的,头发是蓬乱的,面目是憔悴的,而且抛下生意不管不顾,挨骂是轻的了。

当然也有快乐的时候。我们村庄不大,人口却多,历来文人辈出、谜风鼎盛。村子里就有县谜协分社,高手如林,卧虎藏龙。你制作的每条谜必须是精品,否则他们会嗤之以鼻。那时候年轻气盛,我愿意接受挑战,挑战也带来满腔激情。台上台下,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炫耀所学。吃瓜群众里三层外三层,懂或不懂,插科打诨,哄笑声四起。

回忆当年谜事盛会,有个小插曲,至今犹觉兴味无穷。

文化人聚在一起,时有互竞才情的场面出现。从“旗亭画壁”到“兰亭雅集”,到《红楼梦》的大观园诗会,乃至当今中央电视台的《中华诗词大会》,从某种角度说,都是一种文化比赛的雅事。

主持“家乡春晚”的当年,这种文化“PK”的盛事,就真真切切地在我身上发生过。

春节期间,我们村子里的灯谜晚会,时而一台,时而两台。我当主持人的那一台,固定在文化广场的宣传栏前。而另一台,通常是在神庙面前,是村里谜社不甘寂寞的前辈搭的台。两台灯谜风格线路是不一致的。我的灯谜偏新潮,前辈们的风格比较老派。

某年元月初三,神庙那边谜台前突然来了一批外地猜谜高手,几乎把整个谜棚都拆了。一、两个钟头不到,那边储备的谜稿已然见底。谜社前辈手足无措,急忙派人过来求援。我把鼓槌交副手,带了一大叠谜稿赶过去。只听鼓声咚咚响个不停,谜语接二连三被撕下来,墙上谜纸已然七零八落。见我人到,前辈握紧我的手说:“出臭了出臭了!他们不是来猜谜,分明是来踢馆的!”我感觉到前辈的手微微的颤抖。老派文人做事都较真,即便娱乐活动也看得很重。我安慰说:“不慌不慌!有外地谜友来更热闹!好事好事!”我接过鼓槌,往台下一看,来者有老有小,老者须发皆白,小者戴着近视镜,估计都是有一定素养的文化人,有人手里还抱着书,大概是谜材书,显然有备而来。他们解谜时不紧不慢,思路清晰,逻辑严密,显然都是谜坛高手。我一下子来了兴致,让人整理谜墙,留出空白部分。刷刷刷现场挥毫,即席制作了几条谜语,让人贴在谜台第一行的位置。

春501号:戴眼镜的排第一 (2字贬称谓一)

春502号:怎么头发都白了 (中药二)

当第一张谜语贴上去时,台下哄然大笑;第二、三张谜语贴上去时,台下的少男少女们笑弯了腰,有的直揉肚子。

因为外地谜友之中,有个戴眼镜的青年挤在最前面,而那个翻着谜材书的前辈已是满头银丝。

看到我的即席灯谜,那位眼镜青年下意识地扶着镜腿退了退,而那位前辈高人笑了笑,虽然有些尴尬,但很大度,老先生向周围观众解释说:“谜语向来有互相戏谑的传统,正如说相声的相互调侃,主持人这些谜不算失礼!”

我抱了抱拳:“谢谢前辈理解,真正行家里手!失礼了!以谜会友,向前辈学习了!”

老先生也抱抱拳:“不客气!501号打蛇头,502号打何首乌、苍耳。年轻人,虽未曾谋面,闻名已久,接下去要看你的才情了!”

我抱抱拳:“前辈抬爱,请多多指教!”

口头上客气,展示的却是最拿手的,我从带来的谜稿中选了一组离合字谜,

让人贴了上去。当然也加了一些其他类目的谜,把谜墙的空白处补满。

难度提高了,台下静寂下来,谜友们作思索状。

外地谜友的猜谜方法值得借鉴,他们不是单兵作战,而是团队合作。某条谜有了思路,便聚集到角落里悄声讨论,觉得准确无疑时,才派人上前报猜。

新谜张贴不久,他们在角落里窃窃私议一阵之后,一个年轻人走上前来,朗声报猜:“我打两条离合字谜,503,508。”

“请读面报底!请!”

“503:谁能了解我?离合字二。我猜:何人可,悟吾心。”

我挥动鼓槌:“咚,解释!”

“谁能了解我?此语若用文言文表述,可以是:何人可悟吾心!”

“咚咚咚!”

“508:红颜老死时,葬侬知有谁?离合字四。我猜:好女子、火一灭,何人可,埋土里。”

我刚提起鼓槌,台下一个笑吟吟看热闹的少妇突然骂出声来:“泼啊!泼衰啊!正月正头,出这谜,不吉利……”

台下轰的一声全笑了起来。

我一楞,也笑了,举起手里的扩音器喊:“喂喂,美女,你骂得有理!鄙人以后改正!谢谢你的骂!”

台下一下子爆了棚!

待笑声过后,我重新提起鼓槌:“咚,解释!”

“此谜谜面出自《红楼梦》黛玉“葬花辞”诗句的简缩。猜法与前谜相同,如把这两句诗转换成文言文表述,便可得我上面所说的底。”

“火一灭,何解?你重点解释一下。”

年轻人还未出声,后面的老先生举手道:“这一点我来解释,岂不闻,人死如灯灭?如此,便可解为:火一灭!”!

“高明!咚咚咚!”

接下去,他们挑难度最高的国学灯谜打:唐诗宋词、古文名句、词牌曲牌谜,边解释边把谜面隐藏的典故故事讲出来,场面顿时热烈起来。

我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于是进入谜艺切磋时刻。从十八岁开始谜宛探骊,司鼓谜台,台下从未出现如此高水准的猜谜高手。他们在展示他们的学问,我这个制谜人也有一种山高水长的感觉。

当晚谜会临结束时,老先生问了一个问题:“年轻人,原创还是搬书?”

“当然原创!”我答。

老先生竖起五指最粗的那只:“我也知是原创!饱学之士,赞!”

当中另一个青年也开口说:“谜面雅,猜出来的谜底与谜面严丝合缝,无一废字、闲字!超赞!”

若干年后的今天,当年这几位从县城里下来的谜坛高手和我已经成为无所不谈的文友、朋友!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洗手上了岸。

从谜坛隐退多年,早已相忘于文字游戏的江湖,但那段苦思冥索、咬文嚼字的岁月,一直存贮在我大脑的文档里。主持家乡谜台十多年,我一直无缘于央视春晚的首播。错过了赵本山的小品,错过了冯巩的相声,但我并没有错过自己的青春。作为文化人,我曾经为自己美丽的家乡增添过一丝亮色。

回首来时路,一步一个脚印,其中一个脚印,就是我青春年少时的“春晚”。

其实,诗和远方,就在我们的脚下。

庚子谜会

这是一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年份。

这是一个必然独具一格的春节。

没有五彩缤纷的节庆,没有礼尚往来的团拜,甚至没有新年好的问候寒暄。

窗外不闻车声,街上空寂无人。

2020年的春节,新冠袭来,病毒肆虐。历史屏住呼吸,生活止步不前。

人们硬生生把自己宅在家里,画地为牢。

中华儒家文化的骨子里,崇尚的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相信的是“多难兴邦,玉汝于成”。

2020年1月24日,做完除夕夜最后一单生意之后,我的小书店关门歇业。虽身处无风险地区,为给儿女做榜样,我和爱人开始宅家。

在家里,我看看书,练练书法,写写几笔文章,当然也关注疫情。

我表面冷静,内心却是躁动的。家国有难,作为文化人,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尽管明知道不可能,心里仍奔腾着前往武汉当“战地记者”的冲动。幻想用手里那杆笔,书写白衣战士,书写当代最可爱的人。内心深处,被一种愧疚深深折磨:“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这折磨需要有一个渲泄的出口。我搜遍浑身上下,唯有一项技能,此时此刻或许有点用武之地。

我是基层县一个作家协会负责人,协会会员上百人,此时此刻,我能安静地宅在家里,他们呢?

我觉得,在这样的特殊时期,有一种文化形式,是可以互动的,或许能给他们枯燥乏味的宅家生活带来一丝乐趣。于是我开始制作灯谜。恰逢新春佳节,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编写了百余条谜稿,准备在协会群里举行三个夜晚的灯谜竞猜,发了预告,美其名曰:“过年三天乐”。

大年初一晚上,协会“新春谜会”准时在群里举行。我先悬挂5条谜稿,以本土籍小有名气的诗人作家做底,有的人还在群里。这样的设计,谜会气氛不热烈才怪。

春1号:兰亭首字,三十而立 (会员名字)

春2号:春秋之间,仲尼之后 (秋千格:本土籍诗人笔名)

春3号:河边凌晨已春晓 (本土籍作家笔名)

春4号:淘宝狂欢节 (会员名字)

春5号: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香茗来 (本土籍网络作家笔名)

文友们纷纷报猜,有的咚有的锵。最先被猜出来的是春2和春5,谜底分别是“孟夏”“贡茶”。前者是诗人,省作协理事;后者是网络女作家,作品在“起点中文”“晋江文学”等网站如缤纷落花,光被台湾一家出版社印成纸质出版的长篇小说就在15部左右,“贡茶”是她在“起点”使用过的笔名。

余下三谜,被群里一个文友包揽。

“春1春3春4,我猜永丰、柯子、泽贤”。

“咚,咚,咚”,我击鼓三通。三通鼓罢,要他解释时,他却静默无声。人说作家都是人尖子,县级作家也不例外。他并没有想清楚想透彻就先把谜底报出来,这方法用时髦的说法叫做“抢沙发”。把沙发抢了,别人就没座位了。他可以翘起二郎腿,在那儿悠哉游哉,喝茶抽烟,慢慢料理。正所谓老爷不急庙祝急,急了我这个搬砖干活的。我催促再三,他才一点一点的挤牙膏式地解释,我不催促他干脆不出声。他按住语音输入键,解释几句就假装咳嗽,喀喀喀,一味拉布,气死人不偿命!有位文友发飙了:“xxx,玩够了没?你无聊不无聊?要不要做个核酸检查?”这家伙却嘿嘿地笑。

我赌咒发誓,以上写的都是真人实事。

同时,我很怀疑,我谜作难度如此之高,他居然一下子连中三元?细一思忖,我发现我的疏忽了。制作谜稿时,我按会员群名字的顺序看底谋面,挂稿时不小心也按次序挂上去。乖乖,他敢情连猜带摸,凭的不是真本事。我也不点破,再次悬挂谜稿时,把序列打乱了。果不其然,他后半段无一斩获。

那晚会员们兴趣颇浓,谜会欲罢不能,几乎开到天亮。守岁守岁,守到大年初一来啦。

初二晚上,谜会继续。仍是诗人作家谜,不过范围渐次扩大,从本土扩展至全国,从现代逆溯至当代。

春51号:休道前程千里远 (当代作家二)

春52号:欲加莫须有,证据从何来 (卷帘格:网络作家二)

春53号:师出无名别声张 (当代作家二)

春54号:落花缤纷满眼里 (当代作家二)

春55号:回首故都夕照中 (当代诗人二)

……

“春53,当代作家二:格非、莫言!”

“春55,当代诗人二:顾城、余光中!”

“春54:我猜阿英、张扬!”

“春51:莫言、路遥;春52:耳根、无罪!”

……

文友们经过头天晚上的竞猜,思路逐渐打开,报猜频频,鼓声急响,这晚的气氛更为浓烈。当中有个女孩子,屡屡上演帽子戏法。这是一个在读研究生,主攻现当代文学,诗人作家名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个低眉浅笑、如宋词般温婉的女孩子,来过办公室几次。说起话来柔声细语,动不动就脸红。我觉得她像从唐风宋雨中徒步走来,毫无现代女生的味道,不过这是另外一种风格。我上了年纪,听力不佳,常常听不清她说话的内容,于是低叱:“你敢情是来检查耳朵的?说大声点!”她低项莞尔,羞红了脸。外表往往是会骗人的,别被这家伙柔美的外表骗了。她外柔内刚,内心其实如“郊寒岛瘦”般执着。直觉告诉我,她会沿着“小黄蓉、李莫愁、峨眉师太”的道路一直走下去。

这位古典韵味颇浓的女孩,思维敏捷、视野开阔,成群成群地打包猜谜,大概以为晚会的谜稿就是她们村里晒谷场上的稻草。她母亲陪在身旁看热闹,猜者入港,看者着迷。忽然,那边传送过来的音频里出现了杂音:“噫,怎么有着火烧味……死了,宵夜!给你煮的宵夜啊……”

中年女性那声尖叫,可谓一鸣惊人,不同凡响,呵呵!

那天晚上,猜得热烈的还有一个大二男生。长得又矮又胖,可爱型。说话一套一套,条分缕析。他乃大学生中活跃分子,参加各种各样的群众团体,常常利用假期,统率一群志愿者,回乡做义工、当义教。

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会员,禁不住想起梁启超先生的《少年中国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生长在这个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的大好时代,年轻人们憧憬未来,觉得前面是无限广阔的天地,路就在脚下,他们不努力、不勤奋、不拼搏才是傻瓜蛋呢……

大年初三晚上,谜稿调转方向。我以钟南山、张文宏、李兰娟、张继先、甘如意等一批奋战在抗疫前线的白衣战士名字为底,以遥寄我们平安后方的敬意。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罢了!

“过年三天乐”过后,谜会并未就此终止,改为隔日一次,直至武汉解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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