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惠长的头像

惠长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10/28
分享

海角听潮

  “此刻在返惠途中,明晚带我去听潮,好吗?”

假如深夜十二点钟,你突然接到这样一个手机短信;并且,发信息的是一个温柔可人的女孩,假如你是个男人,你会不会抿嘴而笑?你敢说你那笑里不会带点荷尔蒙的味道?

信息,是女友在夜班长途上发出的。

翌日,当佳儿身背行囊、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视野里的时候,我心里那份难以言喻的快乐与亢奋,顿时凝成嘴角的一抹无声的笑。

那一刻,我还是被自己的这一笑惊住了。我觉得,我那一笑,似乎跟所有的男人没有什么差别;我那一笑,好似也有种说不清楚的意味?

那一刻,我细细地审视自己的内心。难道,我真的已被生活同化成一个仅有原始激情的男人?再也没有一点儒雅的情怀了吗?那么,我读过的那些书呢?就没有丁点儿春风化雨的功用了么?是个人禀赋有问题?还是中国文化出了毛病?

最后,我还真从那一笑中找出问题:“红颜知己”,这也许是中国文人最引为得意又最羞于启齿的词汇。每个大男人,倘若要他从口里挤出这样的话语来,十有八九会尴尬成羞人答答的模样。“红袖添香夜读书”,那更是风雅文人千古同醉的意境。这该是中华传统文化中最美丽的糟粕了吧?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应该是比较正面的了,可《韩诗外传》却记载:“孔子遭程本子于剡之郊,倾盖而语终日。有间,顾子路曰‘由,束帛十匹,以赠先生’”。倘若老程也大呼:“来而不往非礼也!由,劳汝于余车取苹果三斤以赠令师”。一来一往,这庸俗之交,孔圣人岂非始作俑者乎?

中华文化中,我想,最让人心醉神迷的还是俞伯牙与钟子期、左伯桃与羊角哀的故事。我最早知道这些故事,并非从明人冯梦龙的笔下,而是来自于一个整日在海岸闲荡的朋友口中。那年我十一岁,是一个秋雨潇潇的夜,在海滩的一个有铁皮屋顶的窝棚里,那个大我十岁的朋友挤进我的被窝里。因为冷,他给我讲了这两个“暖”的故事。讲完后他呼呼大睡,我却伴随着雨点落在铁皮屋顶的声响,整夜泪流不止。他太残忍了,十一岁,我那瘦弱的心灵,怎承受得起这么凄美这么沉重的历史人文的撞击。此后我的心,便定格在十一岁的那个有雨的夜晚。此后,每逢雨水淅沥的静夜,我总睁着双眼望着屋顶,任窗外沙沙的雨声一点一点地剥去我心中的积垢。高山流水,七弦琴上的梦为知己而碎;雪地并衣,羊角哀毅然舍却人间富贵,一死以酬知己。“是夜二更,雷电交加,风雨大作,喊杀之声,闻数十里”,想那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在一片落满黄叶的桑树林里,肩挨着肩,相以援手,与威猛的刺客鬼魂作殊死搏杀的情景,明知是怪力乱神,还是时不时弹响我的心弦。

二十三岁那年,当我从箱底翻出一套老式的旧卡其布衣服,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嘻皮士,在海滩闲逛的时候,有一天,我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的身姿,她背着画板,在海滩上踽踽独行,海风扬起她长长的黑发,拂动她翠绿的裙裾。那孤寂而纤弱的身影,那忧郁而善良的眼神,一下子走进我心灵的深处,融入我的生命颜色之中,我知道此生我已无法逃避。

此后,我总站在她的身后,看她蹲在前面,默不作声地为大海画像。我总觉得,她的画着色太深;我总想对她说: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却常青。当然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哥德说的。我终于没有说,至今我还是没有说出……

那天中午,接风酒是在庐园湾的渔家酒店喝的。在一个叫做“圆礁”的临海的包厢里,我、达、佳,少年时代的“三人帮”又围坐在一起。蓝色的海洋就从窗外几米远处铺展开去的,直至远方与天幕连成一丝无限的细细的黑线。风卷着海的蔚蓝徐徐入窗,窗外涛声阵阵,是大自然的爵士乐吧?“秋食龙虾冬食蟹”,正是蟹饱虾膘的高秋季节,煮熟的虾虫弯如新月、红筋垂背,颈下浮现一个楷体的“王”字;螃蟹红如胭脂,蟹壳里盘腿打坐的和尚图纹清晰可辨。掰开壳,蟹黄厚实饱满、醇香袭鼻,带着大海深处的泥浆气味,漫入肺腑深处。我们受用着大海赐予的这些美味,品着八二年产的陈红酒,沉浸在少男少女时代回忆的温馨之中。

也许正是出于对青春激情的追忆,我们都赞成女友的提议,晚上七点多钟,驱车前往凤山湾夜游。

海湾里的礁丛很多,我们爬上其中较为宽敞平坦的一列,开始了我们的夜炊。极目尽处,那遥远的彼岸,海平线的上方,一勾新月发着清冷的光辉。头顶淡蓝色的天幕上星星并不稠密,这儿一粒,那儿一颗,或明或暗地闪烁着。海面被淡墨似的夜幕软软地垂覆着,波光隐隐约约,影影绰绰,仿佛古代竹帘里的女子,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美感。

一开始,我们把搁在礁石上的电筒对准了海面,希望借这光亮捕捉海的一鳞半爪,但不久我们就关掉电筒,我们发觉我们的愚蠢了。我们应该做的不是去揭开夜海的面纱。夜色,渔火,野炊,波影涛声,淡月疏星,两三知己,举杯畅饮……人生,能有几幅这样的画图?

海有海的隐私,正如人类有自己的情感角落一样。

其实,我是这儿的土著。

我的童年时代,就是在这片海滩上渡过的。打从八、九岁起,我就是讨海队伍中的后勤力量之一。每当亲人远航归来,我便是家属队伍中的一员。洗网、搬鱼、卖鱼、为船只补充给养,用灵动的小手,给博风斗浪的人们争取休养生息的时间。闲下来时,便在海湾里到处疯,混入“打野仗”的孩子群中,用钓鱼摸虾换来的钱买酒喝、买烟抽(当然得避开大人的目光,海湾上这种隐蔽的处所很多),歪戴着帽子、嘴角上叼着香烟到处无事生非。拖一条死蛇,偷偷放进边补网边唱渔歌的大姑娘群中,最爱听她们那一曲杀猪般的濒死似的尖叫,我们那群“小混蛋”逃得远远笑岔了气。当然也有娴静下来的时候,我可以坐在礁石上一两个钟头纹丝不动,看一朵流云在蔚蓝色的海面上空迤逦而行,看一艘轮船拖着粗斜的黑烟涂抹着蓝色的天幕。“尾省国角”的传说,“海底沉城”的神奇,无一不逗起礁石上那个渔家少年的遐想……

人生究竟是什么?礁石上的那个黑皮肤少年并不知道。他只是在海滩上寻寻觅觅。也许终其一生,他都不愿离开他的故乡,故土尚没他灵魂的避难所;也许他交游广泛,但为什么总感到心灵是荒漠般的寂寞与孤独?他知道,友情不是人生的全部,甚至感情都不是;但假如没有友情的牵手,谁能走过这既有光明坦途、又有黑暗峡谷的人生?每个人,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心灵都不可能没有一丝柔软地带。只是人在顺境时,总会把友情当成一种负担远远抛在身后,只顾自己轻松上路,刻薄者甚至会边前行边发出讥笑:我需要什么呀?我什么都不需要!我这样不是挺好、挺好?可是,当你身陷泥沼,渴望友情拉一把时,友情却远在后头无法及时赶到。

友情是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是害怕考验的托词;靠物质的纽带维系?那必然是另有所图;结义结帮?那是为友情设置的囚笼。友情是什么?是齐头并进的平行线,有时弯曲一下,粘合在一起,又适时弹开;是巍巍高山汤汤海潮,当你对自身价值产生怀疑的时候;是一支温馨牵挂的长笛,当生活波澜不惊的时候;是一针强心剂,当你在人生旅途倍感疲累的时候;是一声当头棒喝,当你将误入迷津的时候;是宁当瓦碎不作玉全,当你急难的那一刻……

酒过数杯,我们三人抱膝坐在夜色之中。海风猎猎,潮声愈来愈响。王充说:“涛之起兮,随月盛衰”,唐诗也有“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句子。实际上,比起那月色来,潮来总要滞后些。当地渔谚有“初三潮十八落”的说法,每月逢朔日和望日两三天之后的夜里,才是海潮的高峰期。我们是夏历九月初四来的,虽迟一晚,错过那地动山摇的高潮景观,但今晚这犹似千军万马呐喊的声势,也够意思的了。因为我是海边人,所以我更不明白:海的脾性为何这么让人难以捉摸:有时她温婉柔静得象个古女子,垂首低眉,浅笑含羞;有时她——就象今晚这样潮汹涛涌、雷霆震怒,她摧动一波又一波的浪涛,无休止地向海岸发起撞击。初三潮好似古战场上的一篇讨伐檄文,潮涌是她滔滔滚滚的文势,浪花是她激昂飞扬的字符,涛响是她掷地铿锵的朗诵;初四潮是篇幅更短、语气更为沉着的挑战书。

潮声在静谧的夜的海湾中,时远时近,时长时短,时高亢时低沉,时而婉转龙吟,时而万马齐啸,时而地牛喘息。三个多钟头之中,我们三个人,一开始是听得心鼓激荡、血脉贲张,不久便身不由己,因为我们已沉溺在这声音的汪洋里了。佳儿自见面以来言语不多,今晚几个钟头更是谜般地沉默着,这时忽然叹了口气,幽幽地说:“这是海啸么?要是海啸,那就好了!”我理解她的意思,她是说:人生有时候在某道风景中结束,未尝不是一个美好的句号。我更理解她此时的心境,她这次从城堡中突围而出,漏夜奔走数百里,投奔亲情和友情而来,心身的疲惫是可想而知的。至于围城里是何种风景,那不是我们应该过问的。我们能做的,只能是敞开友情的港湾,让早嫁的她,静静停泊片刻,即便什么也不说。明天,明天她又会启锚,回到属于她自己的航线上去。人生也许就是这样的!

佳佳忽然躺倒在礁石上,头枕行囊,出神地仰望着星空。我只顾低头烤着食物,达在前面盘腿而坐,沉默得象座自远古以来就竖立在那儿的塑像。夜深了,秋也深了,海蚀岩冷凛如冰。我知道佳儿此刻心有千千结,但即使她会把心中的痛楚倾肠吐出,我们也无力帮她开解,更不可能为她开出什么药方。我不能理解的是,这么优雅、这么有才情的一个女子,为什么一踏进婚姻的城堡,就憔悴得如同秋后的黄叶?难道真如萧红的宿命签语说的那样:“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薄的……“

嘭——嘭——嘭——

海浪撞击礁石,在粉身碎骨中腾起朵朵洁白的浪花。人为什么不能有海浪的勇气?打碎现有的一切,在涅磐中得以新生?

我总以为,人的一生中,如果有幸逢上一个知音,他或她的灵魂已经和你如此接近,光凭这一点,你就应该知足了。谁能保证在柴米油盐浆醋茶的包围中,长长久久,那份洁净的情感不掺进丁点儿杂质?美,是需要一定的距离的。

红酥手

黄藤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

欢情薄

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

    ……

悔恨的潮水,使我经受了一夜的灭顶之灾。也许,人,回顾所来径,穷尽一生的思索,也不知自己的对与错;也许不要想得太多,活在眼前的风景中,就是一种满足!

潮汐还没有退尽,我们的车已经颠簸在回程的夜色之中。道家文化告诉我们:物极必反。人,是不应该享尽事物的极致的。当夜色消褪、朝晖升起,那时,我们就又要、又要天各一方了。

                             ——本文发表于《作品·粤东青年作家专号》2009年2月号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