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出逃记

远看是整饬的蓝色、黄色、绿色，构成城市中一道奇异的彩色风景线，近看是最简单的交通工具，由那一根根冰冷的铁架子支撑起来的自行车，平淡无奇。它们在人类的驱使下呼哧呼哧地转动轮胎，偶尔发出吱呀的抗议，但毫无用处。它们的驱动力都是人类给的，只能乖乖遵从人类的命令，受控于人类所掌握的方向。但在这看似普遍的背景下，压抑着它们原始的欲望，一场出逃计划悄然展开。

夜晚，一辆货车靠着路边缓缓停下，从货车上下来几个身穿黄马甲的男人，不用多想，准是工作人员前来“验车”了。那几个男人动作娴熟地重重搬起、放下车身，将杂乱的自行车摆至同一水平线，扯去车上被人胡乱贴上的小广告，边做边低声咒骂着：“乱扔乱摆，乱贴乱画，搞得老子三更半夜还要上班哩！”语气里是掩盖不住的怒气，说着便举起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扔向了杂货堆。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男人们将那些扔成一堆的的破旧自行车丢进后备箱，货车急速开走。

深夜，在这个夜生活算不上丰富多彩的小城里，街道上俨然已没有了任何响动，不同于白天汽车刺耳的鸣笛声和人类的喧哗，夜晚的街道格外萧条。

“叮铃，叮铃。”自行车铃响，这是一贯的规矩，为首的“自行车大王”发出讯号，意味着自行车家族可以肆意交谈了。人们一贯以为只有他们人类才拥有语言，其实不然，在自行单车界中，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行话”，只是人类听不懂罢了。仔细想想也是对的，人类若是听得懂，那可不就是大白天的闹了“鬼”了？

“看见了么，他们人类就是这样对待咱们的，他们强行驾驭我们，用他们肥胖的身躯压垮我们，到最后还是我们落不得一个好的下场，看看我们的兄弟，被他们用那么粗暴的方式像垃圾一样扔进车里，我呸，他们才是垃圾！”一辆自行车发出激昂的“叮铃”声。

“对！他们人类不仅粗暴，还缺乏审美！想想我们刚刚出厂的时候，是多么洁净，可看看我们现在，一个个灰头土脸，更可怕的是，他们还在我们身上强行贴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恶俗至极！看看我身上这洗不去的疤痕，多么可怕！”立马有车随声附和道。

“他们还有极强的占有欲，我曾经看见过我的兄弟被人类用锁链圈牢，他们连被人驱使的自由都没有了，只能跟着那个‘强盗’苟活，随着关节老化，最终被抛弃在某个树坑里。他们对于人类没有了利用价值，便只能眼看着自己成为废物，在风吹日晒中耗尽生命，最终被腐蚀，外表生锈，变成无用的破铜烂铁。”自行车低沉的“叮铃”声飘荡在静谧的夜里。

“我们怎么能叫做‘自行车’呢？我们连基本的自由都没有，何来‘自行’，我们明明是‘任人行’！我们不能在忍耐下去了，我们要反抗！”

“对！”

“反抗！”

“我们要自由！”

“我们不做人类的‘阶下囚’！”

一石激起千层浪。

“你们冷静一点，反抗反抗，嘴上说的好听，可又有什么用呢？随你们要怎么反抗，明天一早还不是得接着干活！我看你们就是白天累的轻，晚上可劲闹，没有那金刚钻，还想揽瓷器活！”有车出来泼冷水。

“不！”

“自由至高无上！”

“我们就是要反抗！”

“我们要让人类知道，我们不是他们的奴隶，我们是有生命、有尊严的自行车！”

又是一阵喧闹。

“我们逃吧。”一声清冷的“叮铃”冷不丁地冒了出来，像是在火炉中泼了一盆凉水，“呲啦”一声过后，只看得见冒着的青烟。

“怎么个逃法？这位仁兄可否详细叙述？”许久，疑惑的“叮铃”声响起。

“不问目的，不想行程，一路向北，不管路途泥泞或坎坷，不愿抱怨，直到世界的尽头，逃离这个喧哗的人世间。世界那么大，车想去看看。”“叮铃叮铃”的诗意缓缓传来。

“逃！”

“走啊！”

“时辰到了，起来抗议！”

“说走咱就走，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叮铃”的声响交杂着，汇成了一曲“好汉歌”。

“可是，被人类发现了怎么办，他们会把我们全部丢进垃圾场，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把我们扔进那个冒着冲天红光的巨大熔炉里，那种逐渐融化的痛，尸骨无存的感伤，你们不怕吗？”颤抖的“叮铃”格外动容。

“怕？”

“谁怕谁！”

“弟兄们不要懦弱！”

“我们宁可有尊严地死去，也不要悲哀地活着！”

冷静在热血面前，会变成懦弱的表现。显然，大多数车混淆了冲动与热血，也混淆了生与死的界限。

“是时候了，再不走天就要亮了，马路上的汽车一多，可就不便于我们行动了！”行动派发出“叮铃”号召声。

“冲！”

“前进！”

“我们是‘自行’车！”

“起来！不愿意做奴隶的车子！”

一声“叮铃”，十声“叮铃”，一片“叮铃”。整饬的车驶出了地上划着的白线，越过了人类所划的边界，开始了他们的出逃计划。寂静的夜里满是车铃的“叮铃”声，伴随着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声，以及部分车身老旧的“吱呀声”，肆无忌惮地打破了齐整的排列秩序，争先恐后地涌进机动车道，向前驶去。空气中听得到风的阻力，看得到深夜里闪烁着的红灯，但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作为“自行”车的乐趣，与风竞赛，一身轻松，不惧规则，这种不受操控的行动，使他们感到，心的自由。马路上的自行车像是蓄势待发已久的比赛选手，本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原则，这时的车队里没有了怀疑，消弥了懦弱，讽刺的“叮铃”也毫无踪影。他们是不报遗憾的说走就走的旅行者，他们是一支达成共识的自行车队伍，他们是和谐的集体，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自由。他们一路上呼朋引伴，唤醒了路边沉睡的自行车，队伍壮大，万车空巷，一片盛况，热闹非凡。他们朝着没有边界的世界尽头驶去，不问目的，不想行程，享受当下无拘无束带来的快感，快乐的“叮铃”声连成一片。

黑夜马上就要隐没，天色已由漆黑向灰色转变，马路上渐渐地机动车多了起来，大货车的“呜呜”鸣笛，可比“叮铃”响得多，将“叮铃”声牢牢压制住。从出逃计划开始便一直亢奋的小黄车一马当先，牢牢地保持着第一的位置，起着统领整个车队的作用。他越跑越亢奋，越跑越亢奋，俨然忘记了等一等他的同伴们。直到身边驶过的大型卡车鸣着笛险些与他相撞，他才回过神来。他的朋友们呢？车队都去哪了？

“骑车不看路的啊？你不要命啊！真是大白天见鬼了！”货车司机伸出头来大声咒骂，还朝着小黄吐了口唾沫。

小黄一心想着自己的朋友，无心与货车司机辩驳，只是发出了不满的“叮铃”，管他听不听得懂。稍加思索，小黄决定回头去寻找他的朋友们。究竟是他掉队了，还是他的朋友们掉队了，小黄在心里默默地想。一路逆行，很久都没见自己的同行。小黄疑惑，眼睛却在不停地搜寻。终于，功夫不负有心车，离的老远小黄就看见了路边的几辆眼熟自行车，迫不及待地上前询问情况。

“朋友们，我们的同伴呢，是我的速度太快，把你们远远地甩在后面了么？我一转动把手，发现四周都是大汽车，可把我吓坏啦！”

“别提了，累死了，照这样子跑下去，轮胎会爆的。我的轮胎，快要着火啦！”一辆自行车气喘吁吁地回答道。

“算了，大家都放弃了，只有我们几个坚持到了这里。我们逃不掉的，太阳出来了，天亮了，人类开始活动了，我们逃不掉的。命运就是这样，我们注定被人类制造，被人类操控。算了，我们逃不掉的。”垂头丧气地“叮铃”响起。

“这样算哪门子英雄好车，说好的反抗呢，期盼的自由呢，出发之前说好的‘世界尽头’呢，什么不问目的，不想行程，一路向北，都是空话么！”小黄面对无精打采地同伴，气愤地“叮铃”着。

“做车不要太‘轴’了，懂得给自己留退路，才能过好‘车生’。晚上的冲动，白天该醒醒了。大话虽说，日子得过。佛系做车，才能快乐。”

这佛系的“铃铃”声使小黄愣住了，仿佛美好的幻梦被无情打破，小黄许久回不过神来。直到马路上的汽车争先恐后地“滴滴”鸣笛，才把呆滞的小黄拉回现实。

“我们的同伴呢？我要回去找他们，我们说好的一起追求自由呢？我要去问问他们！”“铃铃”着，小黄便掉头准备离开。

“你冷静一点，”另外几辆自行车七嘴八舌地说，“现在是上班高峰期，正在堵车，你跑不动的。再说了，要是让人类看见自行车自己会动，他们会以为你是那什么东西——鬼！人类会让你回炉重造，经受炼狱之苦！”“铃铃”劝告络绎不绝。

“我不怕！宁可有尊严地死去，不能屈辱地活着。人类没有欺骗我，背叛我的是我的同伴。说好了一起出发，一块自由，你们却半途而废。我倒要问问你们，你们的初心呢，你们的旅程呢，你们的反抗呢，你们的良心不会痛么？”气愤，无奈，痛苦交杂在小黄的每一个零件中，他下定决心，掉头寻找每一个伙伴。

看着马路上堵起的长龙，小黄正在思索着如何离去比较低调，他瞄准了靠右贴着墙面的那条小巷，看准时机，四下无人，准备逃离！

正当此时，一双人类的手按住了车把，强行将小黄掉了个头。小黄努力挣扎，想要挣脱这双手的束缚，可无济于事，那种在路上狂奔的力气，在人类的面前，不值一提。小黄感到身上猛地一沉，那个年轻男人骑上了他的背，男人边调转方向便接电话。“老板啊，我这儿堵车了，真的实在是抱歉，我在这堵了快要半小时了！我知道我知道，我马上就到，这个策划，绝对滴水不漏！”男人用奉承的语气狠狠地掐掉了电话，啐了一口，“老子打游戏的时候你催工作，老子看球的时候你催工作，老子堵个车你还催，催催催，一天到晚就知道催，要不是生活所迫，老子早不干了！”说罢，又狠狠地啐了一口。

小黄在男人的钳制下挣扎，却于事无补，小黄只能拼尽全力朝着路边的同伴发出“铃铃”的求救声。

“我们还是别叫‘自行’车了，改名叫‘人行’车吧！”同伴们“铃铃”地回应。

“这自行车铃怎么一直自己响，真是大白天的见了鬼了！” 男人用力地踩脚蹬，自行车不受控制地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