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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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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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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手

跳下去吧,跳下去吧,这样就会醒来了。

张开双臂,四肢在风中飘荡,我像是一片轻飘飘的云彩,没有感觉,直到不再下落。又是如此。

这是我死后的第二年。两年前的我从这座教学楼的六楼跌下,亲自体会了沉重肉体的坠落。听起来有些可怖,其实那瞬间的感受,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头顶传来的尖叫声,耳边空气与我摩擦而发出的风声,落地的闷响,然后,没有痛感,抑或是没有来得及感受到疼痛,我,便从我的肉体中分离了出来。

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明明眼看着地上的自己四仰八叉地躺着,殷红的血在身下蔓延开来,我却不受控制地飘了起来,头晕目眩。直到四面八方传来女孩子们阵阵尖锐的叫声,我才逐渐清醒。“出事了!”“死人了!”“快报警!”“先找老师!”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抬头看,每一层的走廊上都挤满了人,叽叽喳喳地讨论声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再次低下头看那个狼狈的自己,试着触摸,可却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手穿过肉体,猛地一抓,却只有一把虚无。我努力地向周围和楼上的人群招手,用力地跳跃,可没有人将目光聚集到这个异常亢奋的我。我想大喊,张开嘴巴,却像是被灌入了两罐黏糊糊的空气,发不出任何声响。我失声了。但我听得到那由远及近的警铃和救护车的笛声,闪烁的警灯在我的眼中越来越清晰,穿着白大褂和制服的人拨开人群向我跑来,带来好强的一阵风,我下意识地想要躲开,他们却穿过我的身体,向那个一动不动的我跑去。他们翻动着瘫在地上的我检查着什么,拿出一些只在电视上看见过的精密仪器,在我的身上熟练地操作着。我的父母来了,妈妈撕心裂肺地哭着,像一滩烂泥一样瘫软在水泥地上,爸爸在六神无主地站在一旁,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得到他抖动着的双肩。一阵翻腾,为首的医生起立,向我的父母和老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节哀顺变。”我从前在电视上看到过,当人的心脏停止跳动时,维持生命的机器便会发出刺耳的“哔”的长响,宣告着人的生命的结束。而此时,我的脑子里也只剩下“哔”的长响,所有的哭喊、惊叹、慌乱都变成了画外音,我清楚地明白,我的肉体即将在世间消失,我只剩下了一具空荡的灵魂,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是的,的确如此,我死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我的肉体抬上担架,看着我的妈妈倒在我的面前,我冲上去想要拦着救护车那扇即将关上的那扇白的瘆人的门,我想抱着我的父母告诉他们我还活着。我拼命追赶着远去的警铃,可我的双腿像是被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沉重,在那熟悉的校门前,我仿佛被点了穴,向前一步也迈不动。我拼命地想拦住远去父母和警察,可我抓不住任何人,摸不到任何事物。我在人们眼中无形,从此以后,在这世间,也只是一阵风。

从此往后的两年里,我便一直游荡在这个校园中。我变成了一代传说,素未谋面的人都知道我的故事,我终于明白了以前老师在课上讲的,什么叫“有的人死了,可他的精神还活着”。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父母,我的灵魂被永远地困在了这方校园里,而我的父母为了逃避悲伤的现实,选择了再也没有踏入这个校园。关于我的死因,人们谈及,总是与“不慎失足”“精神压力”“学习成绩”联系在一起,但我却永远地记得,那些看不见的手。

三年前,因为父母工作的调动,我们全家从故乡搬到了这个城市,在父母的指导下,我进入了这所学校。我本内向,胖胖的像一只安静的小熊,看见生人,不知如何做声。好在同学们都很友好,于是其貌不扬的我也交到了几个外向的朋友。直到第一个学期的期中考试结束,默不作声的我在全年级内排名第一,老师地赞扬,让更多的同学认识了我。但日后的我也逐渐明白,赞扬,原来是一把双刃剑。闪光的刀刃可以赐予平凡的你一点点光芒,但利刃的光芒也可以成为折煞人的工具。

成绩放榜的那天下午放学后,我正在收拾课本准备回家,一本书突然被用力地拍在了我的课桌上,我猛地一怔,抬起头来,是几张不屑的脸庞。“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年级第一啊,看起来也就这样,老实说吧,抄的谁的啊?”为首的女孩发问道。“自己写的。”我回答。“哟,不得了,我问问你,吃这么胖,不影响智商啊?”她们放肆地大笑,可我却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紧紧地攥着我的双手。“猪,别这么骄傲,以后走着瞧。”她们走了,留下了刺耳的笑声。我以为只是一场小小的恶作剧,不必放在心上。但事实证明,欺凌,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我的桌子上被用彩色蜡笔写上大大的“猪”已经屡见不鲜,在我收作业时,总是有捣乱起哄的声音,她们在不写作业的时候,会诬陷我弄丢了他们的作业本,甚至她们会趁着体育课,偷偷地把我的课本扔到学校的泳池里,然后留下挑衅的纸条。那几个女生好像在学校里很有“权势”,她们以此作为筹码,使我难得拥有的几个朋友都逐渐的疏远了我,于是我,又变成了孤单内向的从前的自己。是冬天,她们再次偷偷拿走了我的书包,并留下字条,放学后游泳池边见面。她们扬言要将我的书包扔进泳池里,但里面有全班同学的作业,我本以为她们会就此手下留情,当她们一股脑地冲上来抢夺时,我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我死死地护住胸前的书包,在手忙脚乱中被谁狠狠地踢中了肚子,最终还是亲眼看着我的书包被抛入水中,从书包里洒落的试卷和课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扑通扑通地掉进水里,像是拳拳打进我的胸腔。冰冷刺骨的水穿透我的衣服渗入我的皮肤,回溯的血液都是刺骨的凉。我在水中将一个又一个物件回收,冰水使我清醒,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摸索着钥匙开门,家中是与往常一样的黑暗。爸爸妈妈总是说爱我,却没有给我我所渴望的陪伴。他们总是要我懂事,理解爸爸妈妈的忙碌都是为了我好。这次离开故乡,也使我离开了伴我长大的奶奶的怀抱。晚上十一点左右,我听见客厅的门响,妈妈回来了。她仍是一副倦容,我与她提及在学校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她总是说:“小孩子总是会有点矛盾的,不要理那些淘气的小朋友,你要懂事,妈妈太累了。”第二天早上,我照常去办公室送作业,但这次与往常不同,我送去的,是昨天掉入水里的作业。班主任问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便如实作答。他叹了口气,说:“总有那么几个爱开玩笑的同学,老师明白,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就好。”于是拍拍我的肩,示意我该回去上课了。

我走进教室,原本嘈杂的教室突然安静下来,齐刷刷的目光向我投射来。走进课桌,我的板凳上赫然打翻着一瓶红色的墨水。这片红色刺痛了我的眼睛,好像不是洒在了我的板凳上,而是滴进了我的眼眶中。上课铃响,班主任走进,看见我凳子上的红色墨水,大声地问:“谁干的?”鸦雀无声。“跟同学开这种玩笑有点过分,以后不准再这样了,听见没有!”说着,班主任把讲台上的板凳换给了我,“现在开始上课!”我久久没有坐下,妄想用这一点倔强来反抗。于事无补。

之后的日子仍是如此,我的课桌总会出现奇怪丑陋的涂鸦、写着脏话的字条,课本经常被扔进垃圾桶里,被莫名其妙地推搡、碰撞。再坚持一下,拜托,快毕业了。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那天下午的课间,我像往常一样去上厕所,回来的路上又撞见了她们。“那个谁,别总是孤零零的,一起来玩啊。”我想要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继续向前走去,谁料到她们竟抓住了我的胳膊,硬是把我拽了过去。我尽量与她们保持距离,避免冲突,于是我节节后退,但我深知没有退路,身后是危险松动的围栏,围栏后面是六层楼高的深渊。不要再过来了,我心里想。但面对她们的逼近,我只有退路可言。面前的面孔是魔鬼,身后的深渊也是魔鬼,我究竟要屈从于哪一边?

我的脚跟触碰到了铁栏杆,栏杆发出吱呀的响声,她们还在逼近,走廊上有同学们熙熙攘攘的身影,我们都看得到她们和善的面容,可我看得到和善背后的阴谋。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啊,跳下去吧,跳下去吧,这样就会醒来了。

我向后倒去,栏杆上的铁丝挂破了我的裤脚,我在恍惚间看见了面前的那些手,失重感让我明白自己正在下坠的事实。迅速、决绝,我听得到身体着地的闷响,我知道意识正在消失,而我模糊的眼前又显现出了那些手,它们一起,掐断了我的肉体与灵魂的最后一缕联系。

这两年来,我作为一只游魂,一直飘荡在这个校园里。在我死去后,她们以受到惊吓、无心学习为由转了学,于是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们。我的死去仿佛并没有给大家带来太多的影响,谈及我的死因,大家总是说那个女孩学习压力太大,心理承受能力太弱,性格沉郁,不喜欢与别人交流。可具体原因,终究无人追问。学校翻修了护栏,地上的残存的血迹也被打扫的一干二净。跟我一届的同学纷纷毕了业,大家都奔向了更好的前程,而我,只能与风融为一体,永远地留在这里。

在我游荡的日子里,我见到了很多不为人知的黑暗面,那些无形的手,推搡着一个又一个的人。但那又怎样呢?我只是一阵无形的风,一个只有七克重量的灵魂,一个没有肉体、无法反抗的鬼。纵使看见过别人看不见的手,却也无能为力,只能一次次地自欺欺人——这只是一场梦,跳下去吧,跳下去吧,这样就能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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