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回收站

把自己塞进厚重的太空服，戴好头盔，飞船缓缓启动，我乘着No.199909号飞船向宇宙飞去，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我是一名宇宙回收运输站的工作者，人人都羡慕我可以自由往返于宇宙和地球之间，可说实在了，我的工作和地球上收垃圾的没什么区别，我只不过是收集废旧的或出故障的机器人，然后把他们丢到宇宙的回收站里。

飞船在空中缓缓上升，稳步运行着，透过玻璃窗看到点点闪耀的星河，耳边放着最喜欢的音乐，这是我在工作中最享受的时刻。“前方即将到达宇宙安检站，请您注意停船，接受安检。切勿忽然加速，撞到保险杆后果自负……”这个恼人的声音又来了，我猛的停船，走了下去。

电子狗跃进了飞船里，一番倒腾，一个身形高大的机器人迈着机械的步伐走过来与我打招呼。“兄弟，您这里面可有易燃易爆物啊，违禁的，懂不？”我看着他面部显示的声波震动，毫无生气的脸和地道的北方方言形成了巨大反差。我努力憋住笑意：“那开箱，让您查呗！”

一群迷你的球状机器人从远处滚了过来，“咚咚”在飞船内的集装箱上撞了两下，仿佛是撞疼了自己，从球的两侧伸处两条又细又长的手臂来，挥舞着，揉了揉自己的身子，又使劲朝着箱子打了几掌，这下才服气，把手臂缩进圆滚滚的身体里，接着缩小成了箱子缝隙的大小，一溜烟儿就滚了进去。

飞船里发出嘈杂的声音，听的人闹心。闲来无事，我便与“安检员”交谈起来。

“喂，兄弟，都是废弃的机器人，哪里有什么易燃易爆的，这按理来说，机器之类的，不都算是易燃易爆品么？”

“这您可就狭隘了，机器人的制作也分两种，一种是正规生产的，一种是非正规生产的。正规生产的机器人一旦毁坏，线路有自动切断系统，那就是废铁一堆，当然不属于易燃易爆品了。可怕的是那‘黑作坊’里生产的……你知道什么叫‘黑作坊’么？”

他探头到我面前，面部的声波形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我摇了摇头，表示疑问。

“所谓‘黑作坊’就是指那些通过非法渠道制作非正规机器人的商家，制造商技术不够，没有掌握线路自动切断的技术，机器人毁坏后一些外部因素很有可能使他们的遗体爆炸，造成难以预料的严重后果。还有一些制造这种机器人的人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呢，机器人一旦毁坏，他们身体内的定时炸弹就开始运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就爆炸了，这玩意如果到了宇宙才爆炸，恐怕是要引起宇宙的动乱呀！”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心里对他知识的渊博感到敬佩，这还真是个“话痨”机器人。

“那么那些违禁的，不能通过安检的机器人怎么处理呢？”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我又接着问道。

“回炉重造呗。融成一堆废铁，把资源给正规制造厂商，制作新的的机器人……不过说来也是可怜，那些机器人生前的记忆，也都被销毁了啊。我也是个机器人，我知道我们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只是用来工作，这些都是你们人类给我们的最基础的能力。但我的乐趣，我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痕迹，我生活的经历，都存在我的记忆里。我最宝贵情感，也全在记忆里了，而那些将要被销毁的机器人，连记忆都要没有了……”

“安检员”边说边用他那摇动着的纤长手臂抹了抹自己脸上虚无的泪水。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我不是机器人，不懂得机器人的情感，于是我决定转移话题，打破沉默。

“您刚刚说那些‘黑作坊’制作出的机器人是因为技术不够，才可能会爆炸，所以要把他们彻底销毁，那……”

“哦对了，还有一种情况是注定要回炉重造的，那就是‘犯事’了……”

“安检员”突然神秘地向我靠了过来，低声地说话。

“你知道什么叫‘犯事’了么？”

“不知道……”

“‘犯事’就意味着机器人失控伤害了无辜的人类，甚至杀害了人类。一旦发生这种情况，人类就可以认定这种机器人的感情系统已经崩溃，这样的机器人也需要被销毁，以防造成二次伤害。”

“原来如此……”我的好奇心已经完全被激发出来，“能否让带我去看看那些没有通过质检的机器人，这样我以后就可以自己检查了，也好省些往返途中的时间嘛！”

“安检员”面部显示的声波形成了一个“囧”字，他似乎很为难的样子。我愈发装作恳求的模样望着他。

“那好吧，看在跟你聊得来的份上，我带你去，”他松口道，“但是你可千万什么都别碰，伤害到人类，我也有监护不到位的责任呢。”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他带我转身去废弃仓库。我们穿过了重重的门，终于到了一个铜墙铁壁、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各色的金属闪耀着光芒，机器人的“遗体”堆积成一座座小山，像是一个巨大的金属制造厂。

“这就是了，这是最近查获的不合格产品。”

“这么多呀……”我感慨道。

“唉，现在的无良商家越来越多了，他们只顾自己的利益，这种可能会危及到人类生命的事情他们竟然也做……”

正说着话，“安检员”面部的红色警示灯滴滴地闪动了起来。

“不好，有紧急情况，我需要回安检站去。你在此地不要动，我去去就来，切记不要动任何机器人的零件！”

“好的，我一定……”

还没有等我说完这句话，他就夺门而出。还真是个急性子，我暗暗地想。

一个人踱步在这个屋子里，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走近了观察这各式各样所谓的废弃了的机器人，他们的样貌也都冷冰冰的，奇形怪状的身躯横七竖八地倒在屋子里，看上去倒与正规的机器人无异。

“求你救救我……”空荡的屋子原本只能听见我的脚步声，冷不丁地冒出来一个微弱的声音，让我下意识的一惊。

“是谁！”我厉声问道。

“这里，我在这里，请你救救我……”

依旧是微弱的声音，我循着声音走了过去，一个残破的躯体映入我的视线。他的身体上有很多凹陷下去的小坑，看来是一个年头很久的机器人了。

“求你，救救我，帮我把我身后这跟蓝色和红色的线接在一起好么……”

他用虚弱的声音恳求着我，我心里即疑惑，又好奇，决定帮他这个忙。我拿起线的两端，剥去电线两头的外皮，把两根线系到了一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过后，机器人翻了个身。这时我才看清了他的面貌，歪曲的五官，一点都不端正的四肢，脏兮兮、坑坑洼洼的躯干，与美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谢谢你，好心人。”他的声音似乎恢复了一些元气，“你可以帮我把芯片也插上么？”

我回想起“安检员”临走时对我说过的话，心里感到有些不安，在看到他这丑陋的样子，更没有了帮助他的欲望。但是为什么，我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生存的渴望？我回想起我的队友在宇宙遇难时留下的最后画面，他的眼里也有着对生存的渴望。犹豫、纠结、痛苦，一番挣扎后，我决定帮助他。

我小心翼翼地将芯片插入他背后的卡槽里，“叮”的一声，他原本毫无生气的脸突然亮了起来，整个人也鲤鱼打挺一般站立起来。我被吓的连连后退，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不要害怕，好心人，我不会伤害你。”她摇着手拼命解释，“很感谢你帮了我，我会感激你的！”

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我的心里忽然充满了勇气，我径直向他走去。我盯着他看了许久，他仿佛被我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摇动着的机械臂不知放到哪里才好。

“怎么，你也是‘黑作坊’生产的机器人？”我发问。

“不是的，我是正规厂家生产的机器人，”他赶忙解释，“我是有防伪标识的，不信你看！”

他转过身去，向我展示他身体上的印记。我凑近了看，果然是正规厂商出品的，还是赫赫有名的品牌，这个独一无二的防伪标识，是模仿不出来的。我转念一想，既然是正规厂家的优质产品，那么它需要被销毁的理由是……

“啊——”我吓得叫出声来，“你，你是不是‘犯事’了！”

“对，我伤害了人类。”他先是一愣，继而懊恼地低下头，坦诚地回答，又慌忙地向我解释，“但请你不要担心，我不会伤害你，你是个好心人！”

心里的恐惧还在蔓延，我一步步地向后退，欲转身逃跑。

“你伤害了其他人，就有可能会伤害我，你只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是一个感情系统错乱的杀手，不是么！”我的恐惧已经完全控制了大脑。

“不！不是的！我教训的是那些没有心的人类，他们不懂得尊重别人，不懂得珍惜别人的好意，仗着权势肆意地欺负人，这个地球上的不美好，都是他们做的恶！”

他神色痛苦地抱着脑袋，说着自己的话。我第一次听到一个机器人说出这样的话，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的小主人是那么天真可爱，他才六岁，可现在的小孩子怎会如此可恶，他们抢小主人的零食，把小主人的书包丢入水里，撕掉小主和我一起认认真真完成的手工作业，肆意欺负我的小主人。我的小主人被他们欺负的大哭，小主人的妈妈告诉他要做一个宽容的小孩，要容忍那些没礼貌的小朋友，我不明白为什么，难道你们人类认为一味的忍受就是美德么？你们说那叫宽容，可宽容就是毫无底线地退让么！”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话语说的有些懵了，他揉了揉眼睛，又继续说了起来。

“我只能看着小主人从学校后来后的闷闷不乐，却什么也帮不到他。你们人类经常说，不要跟小孩子太过计较，好啊，我终于见到了小孩子的家长，跟家长理论总是可以的吧！‘子不教，父之过’这句话不是这么说的么！可是那些小孩的家长却丝毫不以为意，他们把欺凌看作是平常的小事！于是我把他们的孩子对我的小主人做的过分的事统统做给家长看，我抢了大人的包包丢进了水里，我把他们的文件撕碎了扔在风里，他们又说我是一个坏掉了的机器，他们还把我送到了厂商那里！”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声音颤抖着，伴随着机器滋啦滋啦的声音。我明白了他痛苦的来源，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才好。

“我只看到厂商陪笑的嘴脸，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用铁棍在我身上敲击起来，只为了取得那群自私的人的原谅。他们挑断了我的线路，我慢慢的意识模糊，在朦胧中我看到了小主人和他的家人匆匆赶来的身影，我听见小主人边哭边大声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好想再抱抱他，安慰他，不要因为我而难过，也不要怕别人欺负他……”

机器人越说越哽咽，呜呜地抽泣起来，滋啦滋啦的机器声响越来越大，我也变得难过起来，原来机器人钢铁的外壳里，还有柔软的思想。

“求求你，好心人，帮帮我，带我走吧。我不想丢掉我的记忆，这是我仅有的东西了，我想回到小主人的身边，这是我唯一眷恋的人了……”

机器人的声音在我耳边断断续续地响起，悲伤充斥了我的心房，谁都有爱人的能力，不止人类，机器人也有。

“我帮你，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帮你……”

“我有变换躯体的功能，但我走不出这层层防守，需要你带我走出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安检员”要回来了。

“快！来不及了！”我着急地喊。

机器人蹲下，只见他的四肢迅速向体内缩入，躯干也慢慢变小，最终化成了一个钥匙扣大小的球体。我迅速揣起他，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兄弟，我回来了，怎么样，看过瘾没有？”“安检员”边说话边向我走来，我控制住自己紧张的手，尽量不让它抖的太厉害。

“嗯……蛮好的，见识到了高科技……的另一面……”

“安全检查完毕，你的飞船已经排除了隐患，你可以走了。”

“好的。”我紧张地回答。

跟“安检员”道别后，我急忙把机器人放了出来。进入飞船里，他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向我深深地鞠躬。

“谢谢你，好心人，”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敲了敲他的方脑袋，“还没有好好地自我介绍吧，你好，我叫阿和。”

“不客气，阿和，你也让我见识了机器人有血有肉的一面，我送你一程，也算不辜负自己的良心。不过话说回来，你跟你的小主人的感情还真是好啊！”

“是啊……”他空洞的双眼望向远方，仿佛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中，“我是工厂的残次品，因为外型不美观，成了厂内积压的库存，渐渐的快要过时了。那是工厂最后一次用促销的手段要将我们低价贱卖，如果在没有卖家将我们带回家去，我们就只能被销毁，然后回炉重造。我本来已经习惯了人类看见我时惊讶中带着一丝嫌弃的眼神，并没有期待着会有买家将我带走。可直到遇见了我的小主人，我永远忘不了他看见我时清澈的目光，那种纯洁的不带一丝杂念的眼神，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中。小主人把我带回了家，他的爸爸妈妈希望我可以与他和睦相处，给我起名为阿和。从进入他的生活那天起，我陪他玩耍，陪他吃饭，陪他做作业，我们几乎时时刻刻都不离开，小主人是我最好的朋友。看见我最好的朋友被别人欺负而伤心难过，我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才……想起最后见小主人的时候他便哭边叫着我的名字，我真的很懊悔……”

阿和耷拉下脑袋，像个做错事的小孩。虽然从他空洞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他的肩膀耸动着，伴随着机器的低声轰鸣。我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相信你，如此重情重义的人，我很欣赏。再说了，你可是正规的机器人，制作出来是要造福人类的，和那些违规的机器人不一样……”

“不，不是的，”他听了我的话，慌忙摆手，“谁不想快乐呢？你们人类像给别人带来欢乐，我们机器人也一样。只是那些无良的商家，把我们机器人当作他们图谋不轨的渠道，利用我们做一些违法的事情。他们自己觉得有危险且违法的事情，都通通推给我们，这何尝不是他们的贪心？”

我沉默并感叹着，从前的我好像低估了机器人的性能，也高估了人的情感。我以为机器人只是一个人类劳动力的替代品，一个可以填补孤独、给予陪伴的物品，一个由一堆废铁熔化后又再生的产品，一个可以用金钱等价替换的商品，可如今看来，他们比想象中的更有价值，他们铁铸的身体里，藏着柔软的情感。这种对情谊的看重，怕是某些人类都不曾拥有。而人类呢，身体里流动着鲜红的血液，有跳动的脉搏和柔软的心，可在利益面前，却忘记了自己生而为人，掂不清情谊和价值二者谁更重要，摸不透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一路沉默，直到飞船的提示声响起，我才回过神来，旅途就要结束了。阿和和我一起把飞船上的机器人运送到站，然后与我拥抱，挥手道别。

“谢谢你，好心人。我知道我的感谢不能帮到你什么，但我还是要感谢你。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帮我保存了我仅有的记忆，谢谢你让我与小主人有了重新相逢的可能性。真的感谢你，希望日后好运相伴。如果在地球上还有幸见面，希望还可以当面跟你道声感谢。谢谢你，好心人。”

“不客气。”我笑着回答。

透过窗户看窗外的宇宙，我看见阿和拼命地朝我挥动他那并不算灵活的双手，看着他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我这一天的工作，也要结束了吧。阿和，你的记忆是你的宝藏，但你的善良，你所看重的情谊却是我在你身上发现的宝藏。愿你永远开心，与万物和睦相处，我喃喃自语。

布满星星的银河闪耀着光芒，我看得见一个个小小的行星与我的飞船擦肩而过。我巧妙地操控者飞船，带领它规避一个又一个的障碍，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与满足。原来这份工作，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我不禁笑出声来。